两年前的那场泛滥数州、致使浑河两岸成一片浩渺泽国的大水,也几乎永远的改变了千夜洲一带河川湖泊的地貌。
千夜洲的大江城是在上古便有记载的神皇古迹,虽有神皇代天传书于世人的传说,还有九州天子燕子器的一统天下的天子台,但辉煌已逝,如今一城风貌,半城水景,游鱼往来街巷,白鹭时飞瓦墙。
而城中之人,未曾淹没在大水中的,也早已经四散他去,再无故乡。
——这已然是一座死城了。
此时,一艘孤木凿成的小舟,缓缓地驶过摇摇欲坠的城门洞处。
舟中站着一名水田衣的女子,手持拂尘,神情微淡,几无情绪。
小舟无风自动,无橹自行,瞧来分外的诡异。
舟行到城中原先的神皇庙之时,清宁弃舟登岸,也不管那一双白布的软底鞋沾染上了黄泥青苔,只微微抬起头,看着眼前几乎高耸入云的漫长石阶。
这石阶存在已经三千多年了,从神皇隐世之后,历经数朝数代的扩建,已经变得无比的宏伟广大。而这石阶尽头的神皇庙宇,也历经三千年的风霜雨雪,依旧古朴庄严。
历朝历代的开国之君,都会来此祭祀神皇,还要去邙山占卜皇朝吉凶。
清宁相信,这所谓的大靖开国新帝绝对会认识到这一点,毕竟,
——天道,不可违!
“师姐。”从神庙前那巨大的功德碑后走出来一个人,这人有一双细长的眼眸,略带着病容的面庞,高而瘦的身材,手指间还戴着一枚刻着道符的铁指环,正是萧尹的那师兄素让。
“你迟了几日。”他道。
清宁缓缓向着古庙大门走去,“你找到祭坛的入口了吗?”
素让摇了摇头,“没有,我那师弟派了无数人找了两年,一个入口都没有找到,我忽然有种想法……”
清宁的目光侧向他一瞬。
素让笑笑,道:“你有没有觉得,也许那个入口并非只是一扇门,一个机关而已。”
清宁又抬头向前,对着庙中那巨大的石像行礼拜下,然后起身,道:“你不想说便不必说,想说就说,我没空与你猜谜。”
素让又笑,道:“师姐还是这样毫无耐心,若不是你这么着急回中原,我们把那些药物的原料多备一些,也不至于让人这么快扼住咽喉,致使郑军功败垂成。”
清宁冷笑,“我凭什么要帮姓郑的?”
素让见她如此,只得又笑笑道:“师姐,天道如此,凌华天早现意象,你不能与天斗,就算你再看不惯姓郑的,此一血脉,依旧会主宰中原,如今不过一时失利而已。”
清宁讥笑一声,“你不会认为到现在永明宫还会易主吧?”
素让依旧笑道:“拨乱反正,不正是我等职责?”
“何况——”他走向面前高台,再俯瞰着半淹在水中的一片城池,“近年来水旱频发,天现异象,不是狂风不止,就是皓雪封天,这正是天道所示,我是怕,即将而来的……更大的灾祸!”
他说着,忽然眼神一厉,猛地一声大喝:“谁人!”
一旁角落有道灰影一闪而过,素让立刻扬手扔出去一件物事,那灰影闪地极快,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清宁一甩拂尘上前,问道:“是谁?”
素让收回了手,直起身,道:“哼,看来,这位新陛下,已经盯上我们了,还是尽快找到异境入口才好。”
“异境?”清宁挑眉相询。
素让又露出那种故作神秘的笑容,道:“师姐,遍寻不到的地方,也许并非是真实的……”
清宁看着方才那灰影消失的方向,皱眉道:“你不追过去把他抓回来?”
“放心好了,他应该永远都回不去他那主子面前多嘴多舌了。”素让冷笑,“这就是我喜欢西域的地方,那些异族人永远有着意想不到的杀人方式。”
……
那灰影急速地从高处窜下,如同林间隐鼠般灵活地落在了古庙高台下的一叶小舟上,舟中接应之人立刻一撑竹竿,小舟离弦飞箭一般迅速地消失在了破败的街巷之间。
“阿冰!”撑船的人扭头看了一眼这灰影,立刻急促地唤了一声,“可是被发现了?”
这灰影正是萧尹的密探,仪冰。
仪冰却不说话,快速地从腰包中夹出一只小药瓶,动作极快地将药瓶中散发着浓烈酒气的药水倒在掌中,再一仰头,让那药水直灌进了鼻腔中。
立刻,仪冰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
“阿冰!怎么了?”撑船的人忙问道。
仪冰勉强抬起手,对他摆摆,过了一会儿,竟然有一滴血从他的鼻孔中缓缓流下来。
但仔细一看,那不是血,竟然是一只暗红色的、如同红豆般大小的虫子!
仪冰的手极快,在这虫子出来之后立刻把它捏住了,然后一发力,便把这虫子捏成了指间的一撇污渍。
撑船的同伴已经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东西!”
仪冰气喘几下,带着余悸未消的颤抖,道:“是一种西域的食人脑的虫子,陛下吩咐过要小心的。”
没想到这虫子被那邪门的道士扔过来之后,直接钻进了他的鼻孔里,快得他几乎反应不过来。
药瓶子里是浸了蝎尾毒的烈酒,是他出发之前,沈绛让风素清给他的。
他抬起头,看向那越来越远的高耸庙宇,这两年来他也非全无所获,起码他知道了,只要有古祭坛的地方,肯定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气场,这种气场蕴含着无穷的强力,就像安州凤凰山的古山洞里,因为这种强力凝聚而来的无数的鬼火磷光。
而这里,比他去过的其他几处都要强烈。
*
江陵城的城门已经近在眼前了,今日进城的人十分的多,城门口都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这四马拉的马车和跟车的随从们也规规矩矩地排在进城的人流中,车中的二人还在说着闲话。
“呃,不过,傅先生还真是交游广阔,有什么人是他没有沾亲带故的吗?”
沈绛边笑边道,他对傅诚真是越来越佩服了。
萧尹笑道:“傅诚的大妹妹阿婉,三月的时候与倾檀成亲了。”
沈绛忽然福至心灵,“所以你让长安给我送来的那么多的归元丸,是你同傅家大姑娘讨来的?”
归元丸一年才那么几颗,他只有找紫榕庄才能要来这么多,虽然倾檀讨厌他,但指不定人家惧内呢?
萧尹含着笑意,不曾说话,还端起茶盏,浅饮一口。
沈绛托着下巴倾身向前,“你笑地同狐狸一样,难道傅家姑娘与这位庄主的婚事,你也掺和了?”
萧尹觉得他越来越了解自己了,那笑得嘴巴都快咧到了耳根后了。
其实是那二人原本就定亲了,但不知道为何倾檀要与傅婉退亲,傅婉打上门去“讲理”,倾檀一直矫情地闭门不出。萧尹就给傅婉出了个主意,叫她同意退亲,还火上浇油地让赵君府给润笔了一篇狠绝的退亲书,让人送去给倾檀,再满世界的放风说傅大姑娘恢复了自由身,就等着哪位才貌佳郎上非花门提亲了。倾檀便坐不住了,终于见了傅大姑娘一面,被傅大姑娘暴打了一顿,两人竟然和好了。
为了那些归元丸,有些人可是殚精竭虑,不择手段。
沈绛听着外面有些人多嘈杂,想到小爱方才执意要骑马,不愿进车中,有些不放心,便掀起车窗帘,向后看了眼马车后面的情形。
小爱心情有些不大好的样子,骑着一匹枣红马,远远的落在后面,秀逸谨遵吩咐,紧紧跟着她身边,骑一匹赤鬃马与她并驾齐驱。
宋禧却随在飞羽卫队里面,黑着脸,还时不时地回头。
沈绛着实有些哭笑不得,放下帘子之后同萧尹道:“我看你也别做什么皇帝了,这媒官你做得还挺开心的。”
萧尹但笑不语。
*
这百岁娘娘虽然也叫娘娘,却不是之前所见的那些装神弄鬼的“娘娘”,只是一尊泥塑木胎的塑像而已。
“这百余年前啊,咱们这地界出了一位女神医,专门给贫苦人家看病,还有一手接生的绝活,但凡有难产的妇人,只要女神医到了,十有八九能母子平安的,而且啊,那些新生的孩子,少病少灾,平安顺遂,都活到了七八十呢。”
娘娘庙前的街上,已经人声鼎沸了,这卖浆食的妇人打扮的干净利落,手脚也十分麻利,她打了一碗甜浆捧给面前这两位天人下凡一般的年轻公子,还同他们热情地说起本地风俗。
“所以啊,人们都管这女神医叫百岁娘娘,希望她能长命百岁,后来又建了这庙宇,供奉咱们娘娘。说来,也奇得很,只要来拜过娘娘的夫妻,那铁定是三年抱俩,五男三女,生一个活一个,康康健健,平平安安,尤其是每年娘娘的诞辰正日,那更是灵上加灵。”
萧尹笑着接过这甜浆,又递给身边的人,沈绛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甜的,有些酒味,还有桂花香味,便推到他面前,道:“你尝尝。”
萧尹便也饮了一口。
“今儿人多,晚间还有热闹呐!”浆食摊的老板娘笑着对他们一指,道:“二位公子瞧那边——”
二人便顺着她的手指看向不远处的一座开阔的水亭子,那亭子临着一处花园,里面传来些梅香,进出好些盛装男女。
“那是梅家花园,每逢着节庆就开放让人游玩,里头好些大小姐呢,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等闲人都见不着,二位公子不妨去瞧瞧,指不定啊,就一步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