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尹伸手,将他额前一缕遮挡了眼眸的碎发别去耳后。
他索性闭上眼睛,就着这温热的掌心,轻轻将微凉的腮去蹭蹭。
“阿尹,会很辛苦的啊……”
沈绛明白了,他目及天下,所思所想,的确不仅是所谓的王权霸业,而是想要创建盛世的基业。
所以会在这风雨飘摇的时日,明明郑宁驰已经虎踞南岸,蓄势待发,他却还在看这来年春汛的折子,会经常反复去揣摩冯劝农的“安民十策”,他想起他之前说的枯叶之下,生机暗藏的话语了。
萧尹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忽然道:“就算辛苦,你会一直帮我的,对不对?”
沈绛抬头,见萧尹目光深深,便对他一笑,这一笑,那琥珀色的眼中似有华彩绚烂,真如宝石一般璀璨。
“那是,自然……我可是……”
“嗯?”
沈绛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脸看向窗外。
“没什么。”
“小绛。”
萧尹忽然很期待他那未曾出口的言语。
沈绛忽而微变了神色,立刻把车帘摔了下来。
“王必俭。”
他皱起了眉头,同萧尹道。
隔着街边市坊的围墙,那坊内一间靠近大街的酒楼的二楼,开着一扇窗子,对着窗外一丛凤尾竹
窗内坐着二人,一人年长,一人年轻。
年长的正是王必俭,年轻的则是——
“白应臣。”
萧尹掀起车帘一角,重新看去。
“我看你近来十分留意他,他哪里不对吗?”
沈绛想了想,每次朝会,这位年轻的御史中丞皆随波逐流,从未显山露水,做背景做得十分称职。
“是有些不对,很不对……”萧尹喃喃,“白鹿山道上遇袭之事,还未了结。”
沈绛不解,“不是公主派潮生来的吗?”
萧尹沉声道:“我虽未刻意隐瞒行踪,但以潮生的身手,还不至于跟了我一路,我都毫无所觉,他说他本要前来京都,经过华阳城时,事前一天有人告诉他,让他提前埋伏在白鹿山的对崖。”
“那告诉他的人?”
萧尹摇头,“他从未见过,但那人拿着公主的印信,他出发之前,公主告诉他,只要有人凭印信传话,他都要服从。”
“你是说,其实公主与朝中或有联系,便是白应臣?”
“大概吧……”萧尹凝眉,怕是不止于此。
*
东风居酒楼二楼。
王必俭盯着大街上,摄政王的马车与一队威风凛凛的护卫招摇远去,泛起一阵冷笑。
“白中丞,你让老夫在这里吹了半天的冷风,就是为了看这个?”
白应臣提起温酒壶,将温得正好的醇酒缓缓地倒入王必俭面前的酒盏中。
“太傅可见摄政王出入,身侧都带着一名神秘的少年?”
王必俭讥笑,“不就是女皇陛下嘛,他拿着鸡毛当令箭,视陛下为其禁脔,惟恐旁人染指,竟让陛下女扮男装出宫,时刻相随,将陛下几乎都拴在他裤腰带上了。”
“哼……”白应臣嘴角勾起一弯极淡的讽笑,将那小酒壶中剩下的热酒都倒进了自己的杯中。
“女扮……男装……”
他又似不经意的问道:“老太傅觉得,今早朝上,何主令所言的那前朝秘宝之事,如何啊?”
王必俭忽然看向他,面上神情微变,然很快又泛起了笑意,还端着酒盏在掌中,缓缓道:“何主令管着户部,国库里现在只怕灰尘都比银子多些,他这是急昏了头,但白中丞不会以为这等无稽之事是真的吧?”
白应臣又取了一支酒壶放进暖酒水炉中,笑笑,“在下年轻,愚蠢,所以才特来请教老太傅。”
“哈哈哈哈!”王必俭大笑,附身过来,忽然拍了拍白应臣的肩膀,道:“老弟啊老弟,王某知道当日萧氏死光了之后,陛下有意招你为金河公主驸马,但如今女皇登基,你见那萧贼与女皇出双入对,心里有不舒服也正常,不过,如今形势比人强,老弟还是看开些才好。”
白应臣低头笑笑,“老大人见笑了。”
然他眼中,却迸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王必俭和他打马虎眼,看来所谓的秘宝之事,这老东西应该知道不少,他与郑宁驰暗中眉来眼去,倒是打得好主意。
*
渤海国有两件宝物,令人羡慕。
第一件是上天所赐的天险围障,进出渤海,要不乘船在茫茫海上飘上数日,要不走东崖山艰险异常的山道,那山道有天路之险,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让数百年来的渤海王贺氏都从未有外敌入侵的忧虑。
但今日这件宝物却叫人破解了。
一条早已经荒废的山崖古道,不知何时,有人悄悄把断裂数里的崖壁上的木板栈道给重新接上了,五千北溟军就是走这条山道,在宰父危将军的带领下,如鬼一般现身在渤海城下。
第二件宝物,便是那位美貌绝伦的大郡主贺敏。
传闻渤海王生了三个女儿,其中两个女儿都不幸早早夭折,但好像上天弥补这可怜的父亲一样,他唯一剩下的女儿,长得异常美丽,古人歌中所唱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世佳人,应该就是如此了吧,见过贺敏郡主的人都难以忘怀她那绝妙的容貌和身姿,以至于连远在西河城的沈绛,都曾听闻过这位的美人的名声。
美人今年已经双十年华了,却还是待字闺中,因为渤海王觉得天下的凡夫俗子都配不上他这绝世无双的女儿,一直没有找到合心意的女婿。
渤海城破这日,这位绝美的郡主便站在渤海城的城头,只穿着一件蝉翼薄衣,在刺骨的寒风中,如墨的长发飞扬,姿容如霜似雪,令人不敢直视。
她只冷冷地看着城下的北溟军,对着准备热油和滚石要守城的大将赫赫道:“赫赫,父王方才听闻萧氏兵临城下,一时惊慌,心悸病发,忽然死了。”
“什么!”赫赫大惊失色。
渤海王一向身体康健,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心悸之症。
贺敏依旧言语冰冷,没有半分哀意与悲伤,“少主年幼,国中无人主持大局,开门投降吧。”
*
渤海王宫的月华阁中,此刻正传出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名白发白须的老医家替床上的病人把了半天的脉搏,捻须思量了半天,才道:“中原与我渤海的气候不同,海风潮湿,公子当是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贺敏站在一旁,一身清丽镐素的孝服,发间簪着银白的发钗,她听了大夫的话,立刻皱起了两条秀丽飞扬的黛眉。
“回、回郡主,是的。”
贺敏的言语太过冰冷,老医家立刻起身行礼。
“咳咳咳咳咳!”账内的人咳得更加厉害了些。
“那你快去开药!”贺敏立刻在床边坐下,看向咳得脸色发红的傅诚,语气终于回了一丝淡淡的温度,道:“信之,方才那蜜膏吃了,也不曾好些吗?”
傅诚摆摆手,一脸咳了数下才平复了些。
“其实、咳咳!已经好些了……咳咳咳!”傅诚才一进渤海,便染了这急咳之症,已经咳了好几天了。
“郡主还有诸多要务处置,咳咳咳!我这不过、咳咳!小事,咳、咳咳咳!”
贺敏忙止住他,道:“你莫要说话了,我就是来看看你。”
“只有、咳咳咳,一件事、咳……”傅诚喘息几下,才又道:“那位……姑娘,你要好生看管,勿要,伤她性命……”
贺敏冷笑道:“你放心,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怎么说也是上国的公主殿下,我自然不会把她当做父王留下的那些姬妾一样,给她一根白绫,让她去殉葬的。”
说着,贺敏的眼里又透出一丝狠绝的恨意,“哼……他不配!”
傅诚点点头,“改日、我便将她带走,不会让郡主难做。”
贺敏起身道:“你休息吧。”
便出门去了。
傅诚阖上双眼,捂着心口,轻咳着倒在了锦垫上。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阵浓郁的药香和碗勺轻击的响声把他惊醒了。
床上的人缓缓抖了抖睫羽,朦胧中似乎瞧见有个铁青着脸的人就坐在他边上,端着药碗,有些笨拙的搅着,又不时低头去吹那滚烫的药汤。
“哥哥,信之哥哥还没醒呢,你把药弄凉了,他这会儿又不喝,岂不是等下要喝凉了的药了?”
“那、那把他叫醒啊!”
“哥哥!信之哥哥病着呢,能休息当然要好好休息了,怎么能把他叫醒啊!”
“哦,你也知道病人要休息啊,那你这么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阮明宝立刻小小着声音,“那哥哥也小声啊!”
阮明珠烦躁地把那药碗放在一旁的几凳上,“怎么好端端的就病了?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这狗奴才一向喜欢装模作样,我看装病也说不定。”
阮明宝抬起脚就踩了他一下,“哥哥明明知道信之哥哥病了也急得不得了,嫌抬轿的人脚步慢,那山里的栈道都是自己走过来的,怎么见到人就不会说人话了?”
阮明珠黑了脸,“你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