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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山的山道上。

沈绛扯了下缰绳,跟上他,又问道:“你去过山泉书房吗?”

“没有,不过周骧是山泉书房的出来的。”他答道。

沈绛捏着缰绳,“哦……”

萧尹侧脸去看他,道:“是近乡情怯吗?”

沈绛挤出些笑容,“还好,沈瑜并不常同我提起。”

萧尹安慰他道:“听说,山长白老先生,是沈先生的挚友,你不必紧张。”

沈绛摇摇头,还伤脑筋地挠挠头皮,“就是这样,才紧张,你说的白老先生,是不是叫白蒙?”

萧尹一愣,立刻明了,既是沈瑜的朋友,沈绛定然是知道的。

“是,白蒙白印山。”

沈绛十分犯愁,“大约十三年前,他去过西河城,给我父亲送图册书稿,希望他……不认得我了吧。”

“小绛……”萧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沈先生的朋友知道他枉死之后,还有后人留在世上,定然会深感安慰。”

沈绛低头,眉头皱得成了一团,猝然道:“不会的!我活着,就是辱没了沈瑜。”

他仰头,看着深秋的林叶,山道两旁深红浅黄一片,浓浓淡淡,美不胜收,只是落叶三两飘下,仿佛无端地透着些萧索颓凉之意。

他却再也没有说话了,只是呼吸之时,时而颤抖。

萧尹也沉默着,林间有山风徐来,将一缕暗粟色的发丝吹到了他的手臂上,沈绛一转头看向山道之外,那缕发丝便又倏尔回去。

他的头发,既浓且长,常常不束起,只是用一根缎带扎在了脑后。之前,他轻轻一扯,那满头的粟发便如瀑布一般披洒了下来,好似世上最好的风景。

“小绛。”萧尹轻道。

“嗯?”

沈绛转头去看他,眼中又恢复那般淡淡的笑意,自那日他说的“和解”之后,他便一直态度极好,连嘴上的便宜都不占了,更别说如之前那般三句话便能惹自己生气的态度。

这“和解”果然是诚意十足。

只是萧尹并不觉得高兴,他一直在回避他,也尽量不与他起任何的矛盾,好似缩进一个光溜溜的壳中,坚硬又圆滑。

突然,一声极其细微的声音迅速由远及近。

萧尹变了脸色,立刻将手一扬,隔马一把将沈绛拉入了自己怀中。

另一只手扫过他脑后,抬起之时正抓着一支寒森森的长羽箭,离沈绛的后颈不过三分而已。

同时沈绛的一只手也举着,手里也抓着一支同样的长羽箭,那箭尖却是冲着萧尹的眉心,只差分毫便能见血。

“有刺客!”

身后的飞羽卫众中有四人立刻向冷箭飞来的方向飞奔追去。

沈绛一头冷汗地抬起头,目光从自己手里的长箭看向萧尹手中的箭,脱口道:“一弓二箭,精准绝妙,好厉害!”

这二箭同时射来,同时对着他们二人的要害。

而萧尹在这箭飞来之前,竟然毫无察觉。

沈绛看向对面山崖,正是来箭的方向,与此处足足隔了一二百丈,如此远的距离,箭势已大减,如近上一些,沈绛不敢肯定自己能接住。

这个刺客,绝非等闲之人!

萧尹即刻扬声,“柳四!抓活的!”

其余几名飞羽卫已经围上前来,将二人护在了中间。

箭尖微带着湿意,沈绛皱眉,伸出根手指去沾了沾,抿了抿,然后又放在鼻端闻了闻,“有毒?无色无味……”

这么远的距离,纵然刺客弓术了得,目力惊人,也不可能有把握一箭将人毙命,淬毒算是常规操作了。

一些至毒之物,只消一星半点,只要划破肌肤,便能随血气游走,顷刻毙命。

沈绛自认对毒药也算见多识广了,尤其是公治偃的制毒炼药的手艺还很不错,多多少少也能耳濡目染。

但这毒……他没见过……

只是他的指尖好像开始发麻,然后又发红,眼看着就肿了起来。

萧尹瞬间变了脸色,把他手里的箭支夺过去就扔了,拿起衣袖便拼命去搓他的手指。

“蠢材!什么东西都碰!”

“等等,我知道这是什么毒了,我师父的药书里记载过的,无色无味,却质地浓稠,触之微麻、红肿,而后溃烂,流脓……这是玉泉液毒!也叫黄泉相会,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沈绛眼睛一亮。

“什么!”一旁的飞羽卫中有一人听见沈绛的话,猛然大骇。

他忙向追去的人的方向传声大喊,“柳四哥,你们小心!刺客有玉泉液毒!”

萧尹脸色更黑,擦得更加用力。

但毒液沁入肌肤,这手指已然红的发紫,他便立马抽出沈绛腰带上那柄花纹钢的小刀,毫不犹豫地竖着割开他那两根手指,指尖登时涌出来一大股深褐色的血液。

萧尹发力向外挤压,直到那染毒的血液流尽了。

就直接上口去含住了沈绛的手指,吮吸一下毒血便往地上吐一口。

沈绛大惊失色,要抽回手指,“别!你会中毒的!”

“摄政王!”众人一时惊得不敢动弹。

萧尹充耳不闻,只抓得沈绛的手不容他动弹,一连反复多次,才终于停下。

沈绛忙抬起他的下巴,见他嘴唇处也有些赤红了起来,登时慌得手忙脚乱。

“我我我……我有药,你等着,先赶紧把能吐的都吐出来。”

他赶紧往自己怀里摸,摸出一堆七零八碎的药瓶子,抓起其中一只青瓷小瓶,把里面的小药丸都倒了出来。

“这是白花蛇舌草做的,能解毒,你快吃!我……我再找找别的!”沈绛咬紧嘴唇,手都在抖,把那一把药丸都往萧尹的嘴里塞去。

“你疯了吗?我都说这是玉泉液毒了,你还上嘴吸!”

话语里都带着哭腔,眼里全是绝望,脑子里塞满了公治偃的药书里关于这毒的毒性的文字,却只认出了那四个字——中此毒者无药可医,无药可医,无药可医!

萧尹抓着他的手,摇了摇头,温声道:“小绛,你冷静些,还记得之前我没有中缭绕香,对安王的软骨散也全然无事吗?”

沈绛猝然回了神智,“啊对,你没事?”

萧尹用手摸摸自己的口唇处,有些麻痒刺痛,“还好,不愧是天下第一奇毒。”

沈绛立刻把那解毒的药丸全都塞进了萧尹的嘴巴,“那还是吃吧,这个吃多了最多跑肚拉稀。”

萧尹被他盯得无法,只好把药丸全咽了下去,再安慰他道:“你手指上沾的毒我都擦干净了,何况那毒血都给挤出来了,就算有也只有很少,我口中沾染的那些,再毒的毒药,这么一点点,也毒不死人的。”

萧尹见他方才惊急骇怕之下,这会儿满脑门一层的冷汗,还将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三根手指搭在自己的脉上,呼吸短促,一脸苍白。

此刻他脸上还有惊骇未退,抽了个冷战才平静下来。

“你确定?”

脉象还好,不过他的脉息……太过缓了些……缓而沉。

沈绛有些疑惑。

萧尹拍拍他的手臂,道:“看你眼睛都红了,我没事。”

萧尹忽然觉得这感觉还不坏,便捂着自己的胸口,像模像样地虚弱起来,还靠在了他身上,道:“不过不适还是有些的,离书院还有些路程,我怕坐不住,要累你带着我了。”

“嗯?????”沈绛侧脸看他就靠在了自己肩上,小声道:“你这也、太假了吧……”

“头疼,有些无力,这毒真是了不得。”

“你捂得是胸口。”

“可不是伤了心才痛嘛。”

这是借机意有他指。

现在是扯这种事情的时候吗?

沈绛无语地吐出口气,把他推了推。

“……那要不还是回华阳城,找个大夫给你看看?”

“这毒,寻常的大夫看不了。”

沈绛看他还来劲了,头大如斗,道:“随你。”

“王爷!还是听沈小公子的吧,回去城里,这刺客来得古怪,城中还有守备……”其他人忙劝道。

萧尹道:“此处离书院近,离城远,那刺客技艺精绝,有备而来,看那处动静,我估计就只有一人,我们虽并未刻意隐瞒行踪,但华阳城的守备不是我们的人,去书院。”

沈绛把自己手上的马鞭扔给一旁的飞羽卫,又拿起萧尹的鞭子,一扯缰绳,道:“王爷吩咐的,去书院吧。”

然后又小声地扭头对萧尹道:“不许玩太过分啊。”

萧尹靠在他肩上,低声道:“方才真怕我死吗?”

“嗯,怕欠你太多了,还不清。”

“我突然觉的这挺好的,你就长长久久的欠着我,一辈子都舍不得离开了。”

傅诚说得对,他纵然有打算,若是不同他说,也难怪他不肯信自己了。

“再胡说八道,我就踢你下去。”沈绛沉了脸。

“啧,现真面目了?这是同我装和善装不下去了?”萧尹呲笑。

沈绛恼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萧尹!”

惹得其余人便都看了过来,然后又都一副“我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纷纷转过了脸去。

——“柳四哥他们追去有一会儿了,还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那个玉泉液,好生骇人,方才沈小公子的手指眼看着就肿胀了起来,四哥他们可不要着了道了。”

——“放心好了,四哥很老道,抓人追人,也极有一手,小辰反应又快,王爷都说只有一个人,他们四个人去的,还带有刺网,就算绝顶高手,只消被他们缠住,也跑不了。”

——“就是不知道什么人这么大胆,竟然敢来行刺王爷!”

……

萧尹便得寸进尺地挨着他的耳旁,还道:“快装,接着装……”

沈绛觉得自己的头比较疼,“难道我同你和和气气的不好?还定我要同你吵闹才好?”

“你自己说呢?”

萧尹原还倒在他背上的,接着顺手便拿过了缰绳换成了自己控马,说着话,又将鞭子也拿走了,明明之前说带他的,最后就变成了沈绛被他搂在怀中了。

一刻钟之后,去追刺客的柳四几人,拖着一个精瘦的汉子在一道拐口追上了众人。

柳四面色并不好,他见刺客手有个小药瓶,听见后面喊话知道定是那玉泉液,这刺客近身功夫不行,为了逃命,慌得直接连瓶把毒药扔向他们,幸好一同追去的小子有个眼明手快的接住了,但还是教柳四一阵后怕,——但凡这毒液撒出来一星半点,溅到眼睛里,不死也瞎。

“便是此人,属下等已问过了,不肯说来历。”

萧尹直起身,扫了那汉子一眼,“苍水蓝的包头巾,海草绳的绑腿,手臂上的伤疤是被海月的触须蜇了留下的,这为了取海月毒做玉泉液留下的?”

汉子惊诧莫名,还是一声不吭。

沈绛也在打量他,三四十岁的年纪,一脸风霜,面有苦色,人虽瘦,手臂却异常的雄健。

方才追去的一名飞羽卫手里正提着一把巨大的铁木长弓,朴素,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却有着逼人的杀气;还有一只素面的皮箭囊,里面是空的,他只带了两只箭。

沈绛微皱眉,他应当知道此次行刺,只需一箭,失败便再无机会。

两支箭……所以自己也是他的目标?不是因为自己一直与萧尹挨得近,刺客为了万无一失而顺带的?

“此人是渤海来的,柳四,看住他,等我有空再问。”萧尹冷声道。

“你活不了了。”

这汉子抬起头,看了萧尹一眼,忽然狞笑了起来,“这毒绝不能入口,你口中沾了毒,必定烂嘴烂舌,最多明日就会一命呜呼。”

“萧尹!”

沈绛原本以为他方才又能做戏,还能耍赖,应当没什么事。

听了刺客这话,忙回头去看他,萧尹面色如常地对他微微摇头。

“王爷!”柳四亦是大惊,忙提起这刺客,“解药!”

“没有,你不知道此毒无药可医吗?呵呵,等阁下的死讯传遍天下,我死了又何妨?”汉子笑容中带着解脱。

“那等明日,你看孤死了不曾吧。”

萧尹懒得与他多话,这种一腔孤勇前来行刺的,必定也做好了死的准备,一时半会撬不出什么话,此处也不是问话的地方。

况且沈绛那两根手指头还在渗着血,萧尹挥鞭拉马先上前去了。

“王爷!”柳四与另三名飞羽卫方才追了这刺客去,不知道此间事体,还一脸惊慌。

方才喊话的那名飞羽卫对柳四挤眉弄眼,又小声道:“四哥,王爷没事,同沈小公子……逗乐呢。”

柳四恍然,然后把那刺客捆得结实,给扔上了一匹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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