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电话时是下午, 时间还算早,郑树和江汨罗立刻赶去派出所办理认领手续, 并且拿到了一份亲子鉴定报告书。
原本李所长要帮他们联系最近的殡仪馆, 但却被郑树拒绝了,“我们还有事要去一趟市里,打算直接送去市里的殡仪馆, 多谢李所长关照。”
“哎, 没事,就是……”他看一眼江汨罗, “节哀啊。”
这江医生看起来也不大, 但这尸骨都是二十好几年前的了, 想来她可能连亲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也怪可怜的。
江汨罗倒反应平平, 因她从未与江夙生一起生活过, 所以其实没多少感情。
要是江媛或者梁东山出事,她绝不可能还像现在这样平静。
尸骨已经七零八落,被收进丁大有送的柳木盒里, 再放进一个单肩包, 郑树背着, 轻飘飘的。
人死了, 最终也不过骨头二两, 尘土一抔。
他们从汨罗匆匆搭最后一班班车去市里, 临走前没来得及见一面丁大有跟他道别, 江汨罗只给他打了电话。
“结果出来了,是我爸。大有,这几年, 多谢你了。”
“嗐, 啥啊就这我,我还得谢你呢,要不是当初你肯给我发工资,我现在说不定都饿死了……哎哎哎,不说这个……恭喜你啊,找到你爸了。”
李所长劝她节哀,丁大有倒对她恭喜,实际上是因为俩人对她的了解程度不同。
江汨罗莞尔,“是该恭喜我的……你以后,要是有什么困难,一定记得跟我说,还有,要是去了容城,记得找我吃饭。”
“行,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你也常来啊,说不定我们汨罗明年就成了旅游区了呢。”
这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来最轻松的一次谈话,于丁大有而言,是终于不负重托,对江汨罗来说,则是终于得偿所愿可以放下。
但郑树却又有别的考量。等江汨罗挂了电话,他才靠过来,低声道:“阿罗,我看了那份报告,上头没有说死因。”
江汨罗愣了一下,迅速回过神来,“您是看出什么来了吗?”
“你可能没注意看,骨头上有几道骨折的痕迹,包括头骨。”郑树的声音更低了。
“……什么?”江汨罗更加错愕,有些不可置信的提高声音,“您是说他是被害……”
“嘘——”郑树赶紧举手示意她小声点,然后道,“我也只是怀疑,万一只是意外摔倒致死呢?”
“还有贺明的父亲,他到底跟老爷子有什么龌蹉,才让父子俩老死不相往来?”
“落叶归根是人之常情,老一辈在外的人很多想葬回老家,为什么他说着想回来看看,但最终又留下遗言说不要葬回来?你不觉得这种前后不一的态度奇怪吗?”
江汨罗沉默一瞬,点点头,“觉得,感觉像是他做了亏心事,所以不敢回来。”
“就是嘛,所以你爸的尸骨还是要化验,我们去元江市司法鉴定中心问问,如果不能做,我们就回容城做。”
这才是他婉拒李所长好意的真实目的所在。
他有主意了,江汨罗的心就定很多,她摇头苦笑,“郑叔叔,幸好我找到你了,要不然……”
“让我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我会直接带一盒骨灰回去。”
客车开过一段不太平坦的路,有些颠簸,晃晃悠悠的,郑树看一眼车窗外的农田,回头笑着道:“我这是职业敏感,抓的人多了,见到这种事,就先往坏的想。”
“您是有经验,脑子活眼神好,又细心谨慎,才能想得到这些疑点,我就不行。”
江汨罗轻笑一声,自嘲道:“安逸日子过得久,没什么警惕性。”
“我们这行的,不就为了让大家过安逸日子么。”郑树说到,双手抱紧了放在腿上的背包。
赶在人家单位下班前去到鉴定中心,郑树开门见山的问这儿能不能做尸骨化验。
接待他们的是个很年轻的警花,工作业务不熟练,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帮他们问问,挂了电话,没一会儿楼上下来个法医。
“诶?是你们啊,检验结果不是已经发去汨罗镇了么,你们没看到?”
来的恰好是当天给江汨罗采集标本的那位年轻男法医,江汨罗连忙问了声好,然后道:“结果看到了,多谢你们,就是……我们对这具尸骨还有点别的疑问。”
法医一愣,“……疑问?什么疑问?哦,对了,刚才的电话是问我们能不能做尸骨化验?”
“是这样的,我们想查一下我爸爸的具体死因,鉴定报告只写了亲缘关系,没写死因,所以我们想再化验一次,回家了要是我姑姑问起,也好解释。”
听明她的来意,法医点点头哦了声,“去接待室坐坐吧,我跟你们讲讲当时的情况。”
郑树和江汨罗对视一眼,默契的没有说话,而是跟着法医去了接待室。
接待室里只有他们三个,门被轻轻关上了,“坐吧,喝口水。”
“多谢。”
“哗——”拖椅子的声音。
“当时我们是在澜西出警,回程的路上接到市里的电话,说汨罗有户人家翻新房子结果挖出来一具尸体,有群众报案,让我们顺便过去看看。”
“到了那里以后,我们看到的是一堆已经白骨化了的骨头……”他说着,从手机里找出几张照片给他们看。
照片里现场非常凌乱,散落的尸骨旁扔着锄头和铁锹,不远处停着一辆小型挖土机,和后来郑树跟江汨罗看到的不太一样,他们看到的现场,显然已经平整过了。
还有尸骨被带回后拼接起来的照片,显示古块不太齐全。
“我们收了回派出所之后进行了检查,判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应该在二十年以上,右侧肱骨、双侧股骨和腓骨也有多处陈旧性骨折痕迹,枕骨有明显的被击打痕迹,但不是致命伤。”
“因为我们还在泥土中发现了死者的舌骨,检查发现有舌骨大角骨折,很可能是颈部受力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
“另外,因为随着尸体的逐渐腐败,有些不那么容易降解变性的毒性物质就会渗入到泥土里,所以我们还取了一部分骨骼对应胸腹部的泥土带回来检验,但是也没有发现中毒迹象。”
江汨罗听了问道:“确定枕骨上的是被击打,而不是意外摔伤之类的么?”
“时间太长了,只能说检查结果支持这个可能性,具体是不是,还要另外调查,不过已经那么久了,凶手也不好找。”
从元江市司法鉴定中心出来,江汨罗跟郑树的心情都有些沉重,原本以为已经了了的事,又多了一个谜团。
到底是谁杀害了他?是冲动杀人,还是早有预谋?凶手是普通人,还是跟江夙生有仇的人?
都不知道,甚至可能凶手也早就已经死了。
郑树这时安慰道:“这事儿你就不要操心了,我留意一下罢,说不得那人早就死了,别为了这事儿耽误你正常生活。”
江汨罗知道他是在委婉劝说自己要放开心怀,于是点点头。
沉默半晌才又道:“我原本也只是想着要找到他而已,其他的……”
她没本事,也没办法去追究,因为太难了,连能找到他的下落,就已经耗费了她几乎所有的精力。
漫长的等待,在辗转发侧中独自承受希望和失望的交织,尤其是在她和这个人只有父女名分而无父女之情的情况下,能坚持下来,无非凭借心底一股执念罢了。
“慢慢来,说不定哪天就有答案了。”郑树道。
说完又和她一起赶去殡仪馆,询问火化适宜。
因为要加急,所以还额外多付了两千的加急费,交定金的时候,工作人员还忽悠他们:“要不要办一个小型追悼会?虽然只有你们两个,也可以稍微慰藉先人的在天之灵。”
江汨罗摇摇头,“我们赶时间带他回家,家里人都等着呢。”
“那行,明天过来。”
火化的细节不必提,江汨罗和郑树取了江夙生的骨灰盒之后,马不停蹄的赶回容城,又在机场直奔青县。
一路上江汨罗都在打电话,先跟杨烨再请几天假,杨烨问具体几天,她也说不好,下葬都是要看日子的,要请人来算,还要定制墓碑诸如此类,谁知道到底要几天。
“行罢,你自己算时间,回来了再来销假。”杨烨说了句,又觉得她声音很疲惫,于是又说了句,“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多谢您,不是什么大事,家里人可以的。”江汨罗道了句谢,挂断电话又给江媛打。
江媛早就知道这具尸骨就是江夙生的事了,这两天简直度日如年,现在听说他们终于要回来了,大大松一口气。
听江汨罗问要不要通知梁睿,她道:“这事儿要费时间,就是墓碑也要做小半个月的,我早上还寻思着下个月,最快是四号,又有点近。”
现在离五月结束还有十天,是不太够的,准备起来有些仓促。
江汨罗就问,“四号之后呢,哪个日子好?”
江媛想了想,“那就得十六号,那天日子比四号还好些。”
“那就十六号罢,不着急,慢慢来,省得到时候发现什么东西没备齐,就是这端午节可能过不成了。”江汨罗看看手机日历道。
江媛摆摆手,“过不过都一样,你们自己买个粽子吃就得了,等到时再让梁睿跟你一起回来,现在回来也帮不上忙,你们都是小孩,不懂那些。”
其实江汨罗回来也帮不上忙,只不过江媛和梁东山想听她亲口说这件事罢了。
回到青县,已经是半夜,在和他们说的时候,江汨罗和郑树不约而同的隐瞒了江夙生的死亡原因,只对他们说是意外。
江媛听了就直叹气,“真是倒霉,我们家是不是祖坟风水不太好?”
“你看,你爸死得不明不白,你妈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过得怎么样了,还有你姑父……我觉得肯定风水有问题,他爸,要不然咱们趁这机会修修祖坟?”
梁东山摸摸怀里的猫,慢吞吞的应好,“你当家,你说了算。”
“行了行了,瞎折腾不累么。”江汨罗阻止道,“祖坟要真不好,我跟阿睿能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家里能开铺子能建楼房?再说了,家里坟头就在小果园那一块,能迁哪儿,再买地也得人家肯卖才行啊。”
“……说得也是,那就算了。”江媛一听好像也很对,立刻就改了主意。
既然日子算在了下个月,江汨罗就把定制墓碑的事之类的准备工作都交给江媛,和郑树在第二天中午才回了容城。
因为郑树要回许县,江汨罗婉拒了他先送自己回去的提议,独自坐动车回容城,到家已经下午快六点。
太阳已经有了西坠的意思。
江汨罗掏钥匙开门,发现门不是反锁的,愣了愣,差点以为进贼了,然后才想起可能是沈延卿在。
发现江汨罗的月季花生病了,沈延卿过来看看要不要给它喷点药,然后放到猫接触不到的地方。
初七跟初一十五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两三天不在家,小猫们对这里感到无比新鲜。
“咔——”门响了一下,三只都停了下来,耳朵动动,警惕的看着门口。
然后就见十五突然冲了过去,快得像一道残影,然后使劲的喵喵叫起来。
紧接着初一也跟着二重奏起来,初七则嗷呜一声,不停的踩着地板,发出闷闷的跺脚声。
沈延卿赶紧过来看它们怎么了,却在看见进门的江汨罗时愣了愣,“……阿罗,你回来了?”
江汨罗看着他,衬衫的袖子挽起来,左右拿着一把小花铲,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又好像还有一点惊喜。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觉得心里有点酸麻酸麻的委屈,想起这几天忙乱得连觉都睡不踏实的日子,只觉得一阵疲惫。
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一个人走得太久了。
“沈延卿,我好累啊。”她突然走上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低低的念了这么一句。
女子柔软温暖的身体靠近,连同淡淡的香味也一起冲进鼻腔,顿时让他不知所措起来。
他僵硬着身子,双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最终还是放下,垂在身侧。
然后叫一声她的名字,“阿罗……”
声音可怜兮兮,又慌乱异常,满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