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整, 骨二科医生办公室里全体医护围着办公桌站着,护士长陈芮说了第一句话:“下面开始交班。”
“大家好, 现在是护士交班, 昨日病区总人数63人,新收8人,出院0人……”前一天值夜班的是小美, 捧着交班本就开始读。
严星河到了办公室以后去了趟洗手间, 进来时叶主任已经在了,他便没有绕过主任回到自己座位, 而是站在门边, 轻轻的看着关上的木门。
他的精神并没有集中在早交班上, 连眼神都有些发散,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护士交班完毕, 请医生交班。”
“医生交班, 昨日病区总人数63人……”交班冗长又沉闷,医生交班和护士交班大同小异,只有后面原有病人交班时有些需要着重注意的情况。
可是严星河的几个病人一切如旧, 什么事都没有, 他便心安理得的继续放空。
直到旁边有个小护士忽然推了推他, “严医生, 主任叫你。”
他猛的回过神来, 听见叶主任正问他:“小严, 你那边还有几个病人?”
“……还有八个。”他的脑子有些迟钝似的, 还想了想。
叶主任扭头定定的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又回过头去讲评, 安排了几项工作, 大都是院办传达下来的,接着是陈护长讲了几句跟护理有关的事。
散会后,叶主任撇头看了眼严星河,面色有些严肃,“小严,你跟我来一趟办公室。”
说完就背着手出去了。
严星河愣了愣,微微垂了眼,点点头,沉默的跟在他身后出去了,办公室里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小严,坐。”叶主任伸了伸手,示意严星河坐下说话。
严星河抿着唇,在他对面坐下来,强打起精神,“主任,您找我……有什么事?”
叶主任喝了口热茶,面色缓和下来,甚至有些和蔼,“看你脸色不好,昨晚没休息好?”
他愣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沉默的摇摇头。
叶主任哦了声,又问:“贺老那边怎么样了,有什么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严星河这时才知道主任叫自己过来是要问什么,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那股难受劲又涌了上来。
他的喉头有些发紧,“……还行罢,杨远师兄他们都回来了,师姐跟姐夫也请了假治丧,没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了,多谢您。”
“追悼会定时间了么?”叶主任又问。
严星河点了点头,“三天后,在南山殡仪馆东礼堂,早就订好了的。”
贺嫦在一周前就开始着手准备后事,既然明知已经没有奇迹,那就要让老父亲走得体体面面的。
叶主任点点头,沉默了下来,半晌叹了口气,劝了严星河一句:“节哀顺变,别弄垮了自己身体。”
顿了顿,又道:“这周的手术你就先别上了,门诊也暂停一下,安心处理病房工作,休息休息。”
严星河有些惊讶的抬起眼,“主任,我……”
“别逞强啦,医生也是普通人,敬重的长辈走了,伤心是难免的,既然伤心,那就休息一下,调整调整。”叶主任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又重复了一遍:“节哀顺变。”
严星河的眼睛有霎时间的酸软,忍了忍,才硬是将哽咽咽回心里,然后笑了笑,“多谢您。”
多谢他的体谅,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去缅怀老师,强忍悲痛坚持工作什么的,听起来真感人啊,可是他不想要。
叶主任点点头,挥手让他出去了,然后打电话到护士站,“陈护长,麻烦来一下我办公室。”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敲键盘和打印机的声音,和平常似乎一样,但又多了点什么别的意味。
似乎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严星河一进门,大家就立刻齐齐望了过去。
严星河的脚步一滞,有些纳闷儿的看看大家,“……怎么了?”
张天琪接过学生打印出来的医嘱单,名字签得龙飞凤舞,“主任叫你去干嘛,批评你了?”
“没有。”他忍不住失笑,“就是……问问贺老的事。”
他提到贺老,众人更加沉默了,这里的大部分人,其实都是容城医科大的学生,又是搞骨科的,对贺广发自然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也都知道他对严星河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的突然离世,对严星河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甚至连缓和的时间都没有就给他。
于是众人都沉默不语,气氛有些凝重起来,严星河心里一黯,撑起一抹笑容,看了眼自己的几个学生,“小吴,走罢,我们去查下房。”
“好的。”小吴医生忙应了声,招呼几个师弟师妹抱着病历夹就跟了上去。
待他们出门走远,王冠才长叹了口气,抬手秃噜一下寸头,啧了声,“这事儿……对星河的打击大发了。”
“总要面对的,你别跟他说这事儿了,让他安静安静。”张天琪淡淡的说了句,把新开的那页医嘱折了一下,盖上病历夹,放到一边去。
王冠又叹了口气,刚要说话,就见主任推门进来了,“老张,小严周三早上的门诊你替他上一下,还有这周他的手术,你跟王冠两个分分。”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周六是贺老的追悼会,不值班的都过去,地址和具体时间到时候我发工作群里。”
安排好这几件事以后,叶主任又转身匆忙去手术室做术前准备了。
严星河去查房,总共还有八个病人,每个都要照顾到,仔细询问他们睡得怎么样,伤口的情况如何了,早饭吃了没有,家属到哪里去了。
还要跟他们说一下回来的检查结果,安抚他们可能有些躁动焦虑的情绪。
他很忙,忙到没有时间再去多想贺广发追悼会的事,再回到办公室,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了许多,然后在敲键盘开医嘱和写病程记录的过程中慢慢平静下来。
“医嘱都开好了,拿出去给护士过罢。”他微微扭头,吩咐学生道,“还有,43床和51床后天要出院,先把出院要的那一套准备好。”
说的是出院记录和大病历首页。
小吴医生掏出小本子来记了一笔,点头应了声好。
严星河微微靠着椅背,又有些失神,不过这次他想起了昨天的事,在何家的事。
他不太知道何秋水兄妹俩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让自己留宿在他家,或许是向来就热心肠,又或者是因为他们之间是熟人。
他只是觉得有些赧然,为自己的出丑和脆弱,又觉得感激,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问他会这样失常的缘由。
这份妥当的体贴尤为难得。
送点什么谢一下罢,他想了想,打开手机,翻起外卖软件来,最后挑了一个时令鲜果的果篮,填了糖水铺的地址,电话他不知道,于是从出院病人那里找到了何秋水的大病历首页,上面留有她和老何的联系电话。
果篮留了老何的电话,刚付完款,他忽然又想到那天在肿瘤医院,何秋水递给他的粉色水杯。
那就……给她订杯咖啡和奶茶罢?
这一次,他留了何秋水的电话,并且鬼使神差的把她的电话存在了手机里,总觉得,可能以后还有用处也说不定。
何秋水正在打包糖水,穿着黄衣服还戴了顶黄色的有袋鼠耳朵的头盔的外卖小哥推门进来,“小老板娘。”
她在这儿有一阵子了,客人们都都已经认得她,外卖小哥和年轻的客人还会打趣的叫她小老板娘。
“你拿哪个单自己找找啊。”何秋水抬了下头,抿唇笑了起来,“你们的公司的新头盔还挺可爱的。”
小哥低了低头,把袋鼠耳朵给她捏了捏,语气不无得意,“区送餐第一名才有。”
何秋水忙捧场的夸了他一句,他笑了声,忽然想起自己来做什么的,哦了声,“对了,我来是给你送外卖的。”
何秋水愣了愣,“……我的外卖?”
“对啊,你的,还有你爸的。”小哥把手里一个大果篮和两个纸袋放到了收银台上,“还点咖啡奶茶,你自己做就行了啊,干嘛要订,很贵的哦。”
“……不对吧,我们没有订过外卖哎。”何秋水错愕的嘟囔了一句,又低头去看纸袋外面钉着的外卖单,忍不住咦了声。
还真是写了她和老何的名字,电话也是对的,便忙问了温妮:“嫂子,家里有人订了水果和奶茶么?”
温妮摇摇头,“家里都有啊,干什么要订。”
何秋水想问问外卖小哥,可人已经拿着要送的餐走了,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吃,于是看着它们有些发愁。
也不晓得是谁给她订的,张老师么?应该不是,她忙得很呢,早上刷朋友圈还看到她在京市演出呢。
就更不可能是歌舞团的同事了,她最要好的朋友只有一个黄玥玥,她们是同班同学兼同事,可人家现在还在美国进修,年底才能回来呢。
想了半天都没想到会是谁,何秋水眨眨眼,脑筋往另一个方向想去了,不会是谁看她不顺眼所以给她投/毒了罢啊啊啊——她就完全没想起严星河来。
后来还是严星河看到外卖已经送到的提示,想了想,给她发了条信息:“给你订了水果和饮料,请放心食用,谢谢你和你的家人昨天的照顾。”
何秋水正自己越想越害怕,眼看着就要把东西提出去扔了,忽然看到这条信息,顿时就愣了,没想到竟然是严医生订的。
她心里有些嘀咕,这人也太多礼了,她家也没怎么照顾他罢?
不过他的心意何秋水还是领受了,回了条信息,略有些抱怨似的写道:“您实在太客气啦,不过还是谢谢您,我差点还以为是谁恨我给我投/毒来了呢[笑哭]”
然后跟着发了个笑到打滚的[哈哈哈哈.jpg]。
严星河这时正在护士站签新增加的医嘱,陈洋道:“严医生你的13床有条刚dc的医嘱没签字。”
他哦了声,又找出13床的病历夹来,想到何秋水以前也是13床,便有些好笑的勾了勾嘴角,眉宇间的沉郁散了一点。
签完医嘱以后,他回办公室,边走边给何秋水回信息:“周六是我老师的追悼会,你要去么?”
何秋水正对着奶茶和咖啡纠结到底喝哪个才好,看到这句话便愣了愣,想了想,回道:“去,他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一定要去送送的。”
严星河看着手机,垂了垂眼,心里莫名便有些奇怪的感觉。
好像松了口气,因为她没有拒绝自己的提议,又好像有些释然,是啊,老师走了,可是他的一应学术思想和医术手段,都被自己和同门们继承了下来。
他会以另一种方式在这时间继续发光发热。
正是午后,他交代学生:“下午我回学校上课,你们在办公室补病历,或者好好看书。”
阳光从窗台爬了进来,他说完这一句,忽然便觉得心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