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方面两个蒙古军万人队在吉州城下、赣江之畔全军覆没,北元征宋之战立下赫赫殊勋的镇国上将军江西右丞塔出、上万户江西都元帅忽日格图力战而死的消息,插上了翅膀不胫而走,被站赤七百里急报、飞鸽传书、火签急递等等各种方式,传递到了大江南北,传到了关注战事的各方势力耳中。
大元丞相伯颜的八万雄师,上一次接到塔出军报的时候,前锋刚刚抵达徐州,十余天之后,就连队伍最末的辎重部队,也经徐州入黄河过下邳、宿迁,抵达了清江浦,在这里他们将离开黄河航道,再次进入沟通黄河长江两大水系的京杭大运河,一直到扬州城南的瓜洲入长江,然后或者东下两浙,或者西进江西。
和在徐州时高唱凯歌、厉兵秣马的情形相比,现在大军之中却很有些前途未卜的忧虑,蒙古武士们的歌声没有那么激越,斗志没有最初那么热血沸腾,就连时不时投向伯颜丞相大帐前羊毛大纛的目光,也带上了一层疑惑不安,某种探询的味道。
老兵叶怜丹把马儿牵到运河边喝水,蒙古武士爱马胜过金银财宝和绝色美女,他小心翼翼的拿着铁梳子替马儿梳理着鬃毛,看着马儿的眼光就像当年对着那达慕大会上最年轻漂亮的蒙古少女。
“马儿啊马儿,前些天喝混浊的黄河水,吃了不少泥沙吧?现在好了,这运河里水还不够好,南方有条长江,它的水是清澈的甜水哩!(猫注:中原过度开垦,宋末元初黄河含砂量已经极大,但长江水质还很好)”
“哼,长江水甜,咱们还有福气喝吗?”哈撒里气忿忿的,将一块石头狠狠的扔向运河水面,似乎要砸烂什么不确定的东西。
叶怜丹没有接过话头,年轻的哈撒里却耐不住了,像是和战友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的道:“塔出大帅麾下,有我们唐兀部好些勇士,像巴特尔哥哥、乎都哥哥,都是那达慕大会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塔出大帅也是有名的将军,连他们都被蛮子反贼击败……”
“唠叨什么呢~!”叶怜丹有些儿生气了,没好气的拔转辔头,牵马走上了堤岸,“我只知道成吉思汗以来,我们蒙古人灭国无数,就从来没有战败过!塔出失败了,可我们不会战败,大元朝不会战败,长生天保佑蒙古人,长生天庇佑伯颜丞相,我们战无不胜!”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哈撒里哧的一声笑了,他按着面红耳赤即将爆发的老战友的肩膀,附到他耳边低低的说了些什么,“太阳,黑影……”
“真的?”听到流言之后,叶怜丹惊得眼睛瞪圆,张大了嘴合不拢来,如果那是真的,就太可怕了,简直就是大元的末日!
哈撒里一摊手,为难的道:“我也不能确定,只是从丞相中军传出来的流言,咱们唐兀部很有几位兄弟在中军执守,不过猎犬不会无缘无故的吠叫,既然如此,咱们还是小心些好。”
塔出大帅全军覆没兵败身死的消息传来之后,蒙古武士们擦拭盔甲磨砺刀枪的频率,比以前低了许多,倒是时不时有三五成群的人聚在一团,低声议论着什么,千户官蒙力克扯着嗓子大叫大嚷,试图从新鼓舞起士气。“儿郎们加把劲儿,到富庶的南方,有美貌的女儿、华贵的丝绸、香醇的美酒等着咱们,伯颜丞相有令,此次若有斩获,不入兀鲁斯,全都分给儿郎们!”
成吉思汗天才的创造了兀鲁斯制度,大部分征战抢劫得到的财物,都进入兀鲁斯的分配体系,按功劳大小、等级高低分配给每一个蒙古武士——不消说,功劳大、等级高的那颜军事贵族自然分得最多,恰恰在第一线浴血作战的普通蒙古兵,算下来功劳既小、等级又低,自然所得微薄。可这个制度至少保证全军上下或多或少都能分配到战利品,于是对漠北贫穷的牧民形成了极大的吸引力,他们纷纷放下牧羊鞭,拿起顽羊角弓和大汗弯刀,加入到成吉思汗对外征战的大军之中。
南征缴获所得,包括汉国府库、大商人的银库,都不入兀鲁斯而直接分给将士们,这对第一线没有官职的士兵来说,意味着比过去丰厚十倍、百倍的收入,足以刺激得他们热血沸腾,达到疯狂的程度。
可这一次,不一样了,欢呼声虽然有,却稀稀拉拉有气无力,蒙古武士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气概,似乎丢到了九霄云外,用金钱勉强提起来的士气,终究比不上最初自认必胜时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来得自然、猛烈。
蒙立克不由得长叹一声,对即将到来的江南大战能否得胜这个问题,连他自己心中也没有坚定的答案。是的,伯颜丞相从来没有失败过,以前攻灭欧亚大陆上成百上千个国家、民族,也没有八个蒙古万人队被击败的记录,这一次应当不会有什么意外。
但是,以前也从来没有过两个精锐蒙古万人队全军覆没的记录!
之前虽然汉军击败了大元朝许多声明赫赫的将军,可在蒙立克眼中,唆都只是有勇无谋的匹夫,张弘范身为汉人将领没有嫡系蒙古精兵,李恒是残暴无道的西夏奴,汪良臣属下巩昌军在大元朝的精锐部队中更是连号都排不上。
惟有塔出大帅,是蒙古人中数得上号的英雄豪杰,指挥大军平定江西荆湖,立下赫赫战功,拔襄阳、定荆湘、败文天祥,智勇双全,战必胜、攻必克,被誉为南征蒙古诸将中仅次于伯颜丞相的第一人;而他麾下的两个蒙古万人队,皆为从岭北唐兀部、泰赤兀部、塔塔尔部中挑选出来、以一当十的百战精兵。
以百战名将,统无敌雄师,竟然被汉军一举击溃,这给蒙古武士带来的心理冲击,简直突破了他们的底线,更何况,传言南方的汉人皇帝,竟能命令产生天改变固有的运行规律、让白昼变成黑夜……南下灭宋、北上平海都、东蒙古击杀势都儿哈丹乃颜的骄兵悍将,此时心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蒙立克的目光,投向门前飘扬着羊毛大纛的丞相帅帐,士气如此低落,此时此刻,伯颜丞相又有什么对策呢?对一个能改变上天运转的近乎神祗的可怕敌人,丞相又有什么办法击败他呢?
帅帐之中,张珪偷偷打量着伯颜,这位大元朝的丞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样的表情从昨天得到塔出兵败身死的消息之后,就没有任何变化,伯颜丞相就像一块坚固、坚定、坚毅的顽石,他的意志如钢似铁,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可令他动摇分毫。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天纵将才也!张珪不禁感叹,父亲张弘范素称名将而于伯颜齐名,仓储之间得此噩耗,也绝不能像伯颜这样不动声色。大元朝第一人,出将入相帝王师,果然名不虚传!
昨天得到江西战报,伯颜没有立即召开军事会议,所有人都看到,丞相帅帐的牛油大烛,燃了整个通宵,第二天深思熟虑之后,他才把将军们召集起来。
昨天丞相闭门谢客一律不见,将军们私下也聚在一处商量形势,蒙古将领如宝音、格日勒图主张立刻直下江西,和汉军主力正面决战,替塔出、忽日格图报仇,色目人阿彻菰苏则说东下两浙和范文虎会师再下福建比较好——显然他是哪里富庶往哪里捞,而以智勇双全闻名于世的老将阿剌罕,和金刀九拔都张弘范的儿子、伯颜丞相的入室弟子张珪,这两位将军则没有表达态度。
所有的将军,都彻夜未眠,等待第二天伯颜丞相的决断,他们熬红了眼睛、精神疲倦的进入帅帐,满以为伯颜丞相的样子和自己相差无几,哪知道,大元丞相神采奕奕没有半分疲态,威猛的身躯端坐于帅案之后,就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山峰。
伯颜拍着帅案上一本崭新的线装书,微笑道:“呵呵,本相昨夜挑灯夜读南朝关汉卿写的《大汉帝国群英传》,倒是诙谐有趣,讽刺我等又是辛辣入骨,读来颇有陈琳草骂曹檄文而愈头风之效!”
将军们面面相觑,本以为丞相一夜冥思苦想兵法韬略,谁知他竟有闲工夫读南蛮子写的小说!
蒙古万户宝音面露喜色,直着大嗓门嚷道:“原来、原来丞相早已有了破敌之策,却瞒得、瞒得末将等好苦!”
“哦,什么破敌之策?”
伯颜此言一出,宝音急得直搓手:“塔出大帅兵败身死,丞相不知道么?眼下咱们怎么打,还请丞相示下呀!”
“塔出兵败身死,咎由自取!本相须不是塔出,尔等慌乱作甚?!”塔出冷冷的叱责,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宝音吓得心胆一寒,忽然伯颜眼中精光大盛,捋着胡须意气昂扬的道:“本相自伊儿汗国西来,平生大小百战,战必胜、攻必取,手下无一合之敌,灭宋之战不过掌上观文,平海都、哈丹等辈,如苍鹰搏兔、猛虎扑鹿罢了!
今本相手提八万雄师劲旅,仰陛下天威以定江南,粮草丰足、后方稳定,陛下又授我处断全权,灭汉平南易如反掌耳!诸将尚有何说!”
说罢,伯颜锋利如刀的眼神,在帐中诸将脸上一一扫过:“诸君追随本相多年,功勋卓著战果辉煌,灭汉之后天下混一,诸位皆是我大元朝开国功臣,将来凌烟阁上标名姓,传万世而不朽。若是你们当中有谁师老兵疲不愿南下,谁愿意做狗熊不愿做英雄,本相决不挽留,就此填了委任札子,带着自己部下转为河南江北行省的驻军万户!”
伯颜说到做到,拍着帅案上一大叠空白委任札子,他身为大元丞相,得忽必烈授予全权,生杀黜涉皆听处置,只要在札子上填了姓名、盖上大印,谁就从朝廷征南军摇身一变成了河南江北行省的驻军,就地驻扎不用南下厮杀。
“丞相、丞相,你知道俺,不是那等人!”宝音被伯颜的话激得面红耳赤,推金山倒玉柱双膝跪下,伸出双臂向天祷祝:“长生天在上,俺宝音若是有惧战不前的心思,叫我不得好死!”
“我等誓死追随丞相,不灭南朝誓不北还!”阿剌罕、张珪、格日勒图、阿彻菰苏……将军们全都跪下发誓。
“好!”伯颜丞相大笑着站起来,“你我将帅同心同德,将来灭汉之后,于泉州城中凯歌欢庆!”
全军将士惊讶的发现,伯颜丞相没有像惯常的顶盔贯甲戎装打扮,而是穿着极少在军中出现的儒服纶巾,乘在逍遥马上飞驰而出,意态悠闲,而将军们骑马随在身后,欢声笑语不停。
“马首经从岭岛归,王师到处悉平夷,担头不带江南物,只插梅花三两枝。”伯颜兴致勃勃,从侍从手中接过酒杯,哈哈大笑着一饮而尽:“此是老夫攻破临安,灭了宋朝作的诗,想当年南下襄阳,七年未破,老夫一到襄樊两城皆克,又当如何?”
听到这话的士兵们,不由得士气大振,对啊,伯颜丞相当年灭宋,最初的七年战襄樊不下,不也是艰难到了极点吗?只等襄樊一下,之后的战局势如破竹,轻松就攻克临安灭了宋朝。
“楚风小儿,借王恂、郭守敬测算日食之术愚弄我大元武士,卑劣之极、无耻之极!本相视此等鼠辈为无物也!待本相大军一到,俱都化为尘埃!”伯颜将第二杯酒缓缓倾入大运河中:“待灭了南朝凯歌而还,当与诸军在此痛饮!”
原来丞相早已胸有成竹!原来蛮子皇帝只是使诈罢了!哈撒里羞愧的低下了头,蒙立克、叶怜丹等蒙古武士,则高高挺起了胸膛,重新燃烧起蓬勃的斗志,摩拳擦掌要狠狠教训一番无耻的南蛮子。
一骑飞马将伯颜的书信传到了荆湖,吕师夔和阿里海牙驻军的长沙。
江西右丞塔出兵败身死,两个精锐蒙古万人队全军覆没,这个消息传到长沙之后,北元江东江西大都督大汉奸吕师夔就惶惶不可终日,无数次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
是的,他梦到了大汉威严的审判大厅,在那里,全身玄色公服、威严肃穆的法部长文天祥,重重的拍响了惊堂木:“吕逆师夔,以宋人依附蒙元,是为认贼作父,替异族屠戮同胞,是为为虎作伥,恶行罄竹难书,罪恶昭彰天下皆知,今以汉奸逆党之罪,判处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钉上木驴,前有碎锣敲,后有混棍打,两把尖刀举、一朵纸花摇,刽子手把锋利的剥皮刀举起……
出了老大一身冷汗,吕师夔从噩梦中惊醒,梦中清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就和真实发生的没有两样。
天呐,难道我吕师夔就这么不济,运气就背到了极点?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娇妻美妾、黄金玉帛、绫罗绸缎、美酒佳肴,我还没有享受够哇!
怎么办,怎么办呢?吕师夔打发走了最宠爱的小妾,一个人在卧室中走来走去,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也找不出个头绪。
就算此时投降大汉,万一伯颜丞相下江南又打赢了呢?所谓指挥长生天改变昼夜,无非是正巧碰上了日食,这种办法可一不可二,难道每次作战都有日食不成?再者,伯颜丞相的大军自然做了针对的解释工作,大汉的胜利,是不可复制的呀!
但积极配合伯颜丞相,向江西出兵,这似乎也不是个好主意。
阿里海牙是二等色目人,官拜参知政事;吕师夔是四等南人,江东江西大都督。前者地位高、官职大,后者地位低、官职小,可阿里海牙本是蒙古水军万人队,上陆地之后连马都缺,战斗力小、人数都少,吕师夔麾下则是六万比较精锐——当然是和其他脓包相比,比较精锐的新附军步骑,实力上胜过阿里海牙,两者被形势所迫合兵一处,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却很尴尬了。
上次江西右丞塔出发来军报,要求东西两路夹击赣南汉军,吕师夔就把军报扔到了茅坑里,张弘范、汪良臣的下场,把蒙元一方处置失去兵权将领的手段,赤裸裸血淋淋的展现出来,现在谁还愿意拿自家的兵,和大汉死拼?
东西夹击,嘿嘿,两浙路范文虎范大都督会出兵吗?就算他出兵,只怕也是进一步退三布,再过三五年也走不到赣南。
塔出打得赢汉军,自己就打赢了,也不须请援兵,打不过,请了这两路也是白费!所以吕师夔就没有出兵。
可阿里海牙不干了,他是色目人,大元朝忠臣,怎么看得过吕师夔这样首鼠两端的行为?当场就声称要向伯颜丞相禀报,将来治吕师夔的罪,两人一下子就闹翻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a href="http://" target="_blank"></a>,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