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礼动作一顿,偏过脸去把水桶里的水倒到大木盆里,透明的水花四溅,打湿了他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林瑾瑜的错觉,他总觉得张信礼的耳尖好似红了点。
林瑾瑜本来只是想呛他一下,结果看他这种反应,坏心思又起来了……或者还有那么一点点试探的意思,他始终不知道张信礼现在对他的态度到底是什么,看起来好似往前迈了半步,可又始终不能做到彻底直面。
“问你呢,”他道:“结什么婚啊,你嫁给我吗?”
“别乱说话,”张信礼朝四周扫了一眼,他弯腰,低头打水……林瑾瑜露出讪讪之色,大概三五秒过后,张信礼忍不住一般用一种不经意的语气道:“为什么不是你嫁给我?”
林瑾瑜说:“也行啊,你跟我结婚吗?”
“……”张信礼没想到他平时明明一向爱呈口舌之快,这会儿居然一个字都不争,一时没词了。
“张先生,”林瑾瑜说:“问你呢。”
张信礼默然片刻,说:“知道了,林先生。”
知道了,知道了是几个意思……林瑾瑜本来想,假如他真的那么不能接受的话,自己就放手,毕竟虽然他还没切实经历过社会的目光,但也可以想象得出假如真在一起了,今后的路有多难走……何必带人赤脚去踩荆棘。
可张信礼总不说太过绝情的话,每当林瑾瑜觉得有点累了,想来一刀痛快的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有点模棱两可……假如他狠心一点、再糟糕一点,林瑾瑜也许早几百年就死心了,可张信礼偏偏不是这样,林瑾瑜时常觉得他这一生里,除了父母之外,再也不会有人对他像张信礼对他那样好了。
“什么意思,说明白点啊。”
张信礼说:“你问题怎么那么多,闲得慌就过来帮忙。”
他显然在转移话题,林瑾瑜料到他是这个反应,心里哼了一声,没说话了,只过去搭手,跟他一起把几十斤的水桶提到外面去装到大盆里。
接亲的队伍估计要晚饭时间才到,中午陈茴家请他们吃饭,几十上百个装着肉、菜、饭的塑料盆就这么摆在地上,盆边上搭着筷子,饿了自己随便挑一盆,而且也没有桌子,大家端了饭就蹲地上,或者站墙角边。
张信礼带着林瑾瑜找了快空地,一上午体力活干下来也累了,两人跟俩进城讨薪的民工一样蹲屋檐下,端着盆就开始吃。
熟悉的重油重辣,由于饭和菜是混在一起的,林瑾瑜得异常小心,稍不注意就是一口花椒,跟玩扫雷游戏一样,因此吃得比较慢。
张信礼知道他不喜欢吃油多的,他看林瑾瑜扒来扒去,一副数饭粒的样子,筷子伸他碗里,把辣椒和底下浸了油的饭挑走了大半,又把自己面上一层没油的白饭换给他,道:“你将就一下吧,回去给你下碗面。”
林瑾瑜说:“除了面还要加个鸡蛋,不要白水煮的,要荷包蛋。”
张信礼说:“知道了。”
忽然一个声音冷不防在他们斜后方响起:“你们感情还这么好,真不容易嗦。”
林瑾瑜抖了一下,没想到会被人看见……他转脸过去,看见木色耳朵上夹着跟烟,跟张文斌一人捧着一盆饭,挤过来他们身边:“没位置了,挤挤。”
张信礼往林瑾瑜那边挪近了点,让出点空来,木色领着张文斌过来蹲下:“好久没看见了,刚看你进来手上有事,都没多聊两句。”
“现在聊一样的,”林瑾瑜说:“确实好久了,都以为你们不记得我了。”
“记得的,你好不一样的嘛。”
林瑾瑜自己意识不到,他在这里很多人眼里都是特别的,在张信礼眼里也是……就像张信礼在他眼里那样。
木色问:“你还在读书没有?”
他皮肤黑且糙,大脚丫子穿一双一看就穿了好几年的帆布鞋。
林瑾瑜随口说:“在读啊,我们那儿很少有人不读大学的。”
“是哦,”木色扒饭:“看得出来,还像个学生。”
林瑾瑜怕自己说错话,尽管他说的确实是事实,但大家都不是单线思维的小孩了,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不好的言外之意……
其实木色没想那么多,虽然偶尔也会羡慕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街道,但他对大城市并无太多向往,这样简单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攒笔钱,再取个老婆,简简单单单、自然纯净。
木色说:“大学生,好好读,以后工资肯定高。”
林瑾瑜说:“你们也加油。”
张文斌在一边闷声不响地吃饭,那一大盆子油、饭、菜的结合体被消灭干净后,林瑾瑜刚要走去放筷子,木色却一把拉住了他,林瑾瑜回头,看见木色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三块钱来,叠在一起递给他。
林瑾瑜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朝他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还你的,”木色说:“冰棒钱。”
林瑾瑜已经完全不记得什么冰棒钱了,那年炎热的夏天,烈日下、水田边阴凉处,他曾经给木色,还有木色的弟弟买过一根廉价的冰棍。
那时候木色身无分文,甚至连弟弟想吃一根廉价的冰棍,他也买不起。他自顾自把这惦念了很多年的三块钱折好塞到了他口袋里:“谢你那时候的好意,利息就别给我算了。”
林瑾瑜想退给他,木色的动作却很坚决,他说:“给你就拿着啊,毕竟……我才是他哥哥。”
……
拉龙大概是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到的。
他背着把原木色的吉他,穿着校服,面庞是漂亮的古铜色而牙齿洁白,左耳上戴着银色的圆环型耳钉,传说祖灵靠左耳的标志辨认子辈的灵魂。
和林瑾瑜玩得最多、最熟悉的其实是他,他进门的时候很多人跟这个几年没回家的小辈打招呼,说他有出息,在市里面读书还自学音乐。
拉龙喝了一杯酒,进门直奔木色这边找他哥哥,他一路招呼打过来,发现林瑾瑜居然也在,着实惊喜了一下。
一大堆小孩围着他想玩他的吉他,林瑾瑜也挺高兴,把那套老友叙旧的流程又走了一遍,拉龙说:“瑾瑜哥,没想到还能碰见你,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十分刚性的、彝族那种原生态的气息,林瑾瑜道:“这就是缘分。”
所有能盛水的容器基本都满了,该杀的猪杀完了,该下锅的肉也都备好了,只等着男方家迎亲的队伍。长辈都散在一边喝酒聊天,拉龙带着一帮小孩,坐台阶上教他们唱歌,吵吵闹闹,热闹得不行。
陈茴一直在屋里,几个直系姐妹和她待在一起,女性长辈为她准备衣服,稍作梳洗打扮。
雪比早上下得更大了点,积了一些在空地与枯草上。天更冷了,林瑾瑜在屋外待不住,张信礼让他进去火塘边烤火。
干活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一停下来是真冷,加上一直下着雨夹雪,林瑾瑜往凳子上一坐,反手摸自己背后,发现最外面那层衣服都有点湿了。
张信礼进来取墙上挂着的腊肉,见他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问:“你又抓耳挠腮什么呢?”
抓耳挠腮……听他这形容词,林瑾瑜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孙悟空那“毛脸雷公嘴和尚”的样子,他道:“你才抓耳挠腮,你尖嘴猴腮,我后边衣服一层都湿了。”
张信礼便道:“你脱下来在火边上烤烤吧,十几分钟就干了。”
“这么冷还让我脱外套,我不得冻死啊,”林瑾瑜说:“这屋里也不保暖,就这么一捧火,没外套肯定冷死。”
张信礼无奈:“就你事儿多,那怎么办,穿我衣服?”
林瑾瑜怕冷怕得要死,也不假惺惺,直接问:“你冷吗?不冷就可怜可怜我!”
张信礼一直就没怎么闲下来过,他帮着起锅杀猪、打水抬水,一件件啤酒什么的东西搬来搬去,压根不冷,穿厚了还出汗。
“那你自己在火塘边待着别乱跑。”他说着伸手去解衣襟上的盘扣,解到一半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顿在了原地。
“?”林瑾瑜问:“干嘛,你要还是冷就不用给我,我装的,反正有火,再冷也冷不到哪儿去。”
“不是,”张信礼转了过去,背对着他:“马上。”
林瑾瑜觉得奇怪,不就脱个外衣吗,有什么呀,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已经看过了吧,这会儿脱个外衣就害臊也太奇怪了。
张信礼解开扣子,很快把外面那件衣服脱下来,远远抛给林瑾瑜就出门了,林瑾瑜只恍惚看到他后脖子上一道白色的线一闪而过。
他披着张信礼的衣服,靠在火塘边烤火,以前小的时候还没意识,这会儿倒是看什么都觉得有股独特的民族风情,林瑾瑜拿出自己的手机,里里外外好一通拍,他拍拿烟锅、披擦尔瓦的彝族大爷、拍守在水盆边的姑娘、拍摔跤的小孩,也拍房梁上的腊肉……就这样舒舒服服过了几个小时,下午五点多,接亲的队伍终于来了。
那是男方家十一个兄弟组成的队伍,从村寨口一进来声势就颇为浩大,林瑾瑜爱看热闹,忍不住出门跟木色几个一起挤在路边,伸长脖子张望。
他总算知道先前接那么多水是干嘛了,陈茴家这边年轻的男男女女顺着接亲队伍进来的路线沿路一字排开,各个手里拿着锅碗瓢盆等各种舀水的东西,看见他们过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泼。
可不是手指沾水往脸上弹的那种毛毛细雨,而是实打实的一盆盆水当头浇下去,跟无数人形洒水车似的,直泼得男方家的人一个个抱头掩面,猴子一样往前蹿,那滑稽的样子逗得所有人笑。
林瑾瑜光看着就打了个寒颤,这可是腊月,数九寒冬,水泼到擦尔瓦上,被风一吹都结碎冰,饶是这样也没见有人手下留情,看那架势,林瑾瑜毫不怀疑如果村里有人有洒水车或者高压水枪,他们也会用的。
冷归冷,可看起来是人家的习俗,男方家被这样泼了也没人生气,反而一个个哈哈鬼叫着往前冲。
十一个青壮小伙子一路高歌猛进,很快逼近陈茴家的房子,冲到林瑾瑜这边了,守候在这里的姑娘们弯腰舀水,霎时间就是一片水幕齐飞。
那水高高飞出去,重重泼在地上、人的身上,林瑾瑜心里连连卧槽,好家伙,瞬间变水帘洞了……他怕被误伤,赶紧溜回了院里。
院子里陈茴已经出了屋子坐在门口了,弟弟妹妹还有家里的女性长辈围绕着她,给她换上缝制的嫁衣,仍然是以黑色为主,和林瑾瑜肩上披着的那件差不多,只是刺绣和色彩稍微多了一些。
陈茴的奶奶和妹妹为她梳头,她们把陈茴的辫子拆开,分成两股,一下一下梳柔顺了,然后用红色的丝线为她缠头,再把两股辫子也用红色的丝线编起来,绕到头顶,再戴上头帕。
从前林瑾瑜在电视上看那些少数民族宣传片,只要是女的,动不动就是一身银饰,硕大的头冠还有亮闪闪、几乎把人整个胸腹都遮起来的银圈银锁,总给人一种好有钱的感觉……可原来也不都是这样的,那一身引人注目的银光得是有点家底的才拿得出来,就连彝绣的衣服大部分人家也是自己做,如果家里没有了会做的老人,很多小孩甚至就没有一套完整的本族服饰了,因为去市面上买一套完整的下来少说也是一两千,不是人人都买得起。
除了外边负责泼水的,其他亲戚邻居都在院子里散散围成圈,林瑾瑜进得院来,透过间隙看见被围着的陈茴,不由得怔了怔。
在他的印象里那一向是个和“漂亮”沾不上边的女孩,从小到大他觉得好看的女生总是腰细腿长、肤白大眼的那种,陈茴则并不符合这种标准,她不白,也不算太瘦,皮肤也不细腻,脸上还有细碎的小雀斑,可这一刻她穿着古老的民族服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上带着几个素银戒指,银色耳环繁复绚丽,忽然透出一股美来。
陈茴微微掀起遮面的头帕往门口看了一眼,大概是在估算接亲的人什么时候能进来……林瑾瑜从那一眼里真切感受到了另一种美,那种美介于粗犷和精细之间,原始然而又透着人文的精致,那是属于另一个民族的美。
他想把这不多见的一刻记录下来,于是站在原地打开摄像头,对着那边拍了张照。
边上有人问他:“我们彝族的新娘好看不嘛!”
这时候哪有脑残说不好看的,林瑾瑜一大堆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蹦,周围的人便朝他笑。
大多数人把他当张信礼家的亲戚,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十分热情,院子口传来嘈杂的响动,大概是接亲的人近了。
看来泼水那关是过了,可要想接新娘还没那么容易,天上下着小雪,女方家的长辈先让陈茴进屋去,自己和一众小辈去院子门口拦着,一箱箱啤酒抬上来,接亲的不把那些喝个七七八八,连门都不给进。
张信礼不在这里,林瑾瑜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看所有人都各司其职,有任务在身的样子,怕自己堵在人堆里碍事,遂退出来,跑进屋里想躲躲。
陈茴坐在火塘边上,头帕上垂下的面纱遮住了她的脸。
外面喧闹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吵得不行,光听动静就知道有多嗨,林瑾瑜和陈茴一人坐在一边,陈茴年幼的弟弟妹妹和他们阿姐坐在一起。
静悄悄的没人说话,唯有柴火的噼啪声。林瑾瑜想找个话题,随便说点什么也好,他道:“恭喜你啊,这就要结婚了,你们怎么认识的呀,工作的时候嘛?”
陈茴朝他转了下头,耳环上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不是呀,”她说:“家里介绍的,处了一段还可以,正好开学弟弟妹妹要交学费,就给彩礼结婚了。”
“哦哦,那也可以,也蛮好的,”林瑾瑜说:“哈哈你不知道,我一开始收到请帖还挺意外的,看不懂彝文,还猜半天谁这么幸福,这就结婚了呢。”
“随便写的,没写清楚,”陈茴说:“我汉语不是特别特别好的,写多了怕写不好。”
林瑾瑜听她口音就知道陈茴的语文不会太好,他道:“没事,来了就知道了,一样的,不过话说回来,怎么想到要请我的啊,好受宠若惊。”
“就谢谢你啊,”陈茴说:“你小时候给我糖,那个巧克力吃的,很好吃,那个时候我都没吃过。”
林瑾瑜给很多人发过糖和巧克力,拉龙、木色、张文斌,还有跟他学滑板的孩子,他发过那么多糖,以至于已经不记得曾给过陈茴的那一颗了。
陈茴说:“我嫁得挺远的,以后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的,就想把想请的都请过来的嘛,最后吃一下饭,喝一下酒,就好了。”
“也是,结婚嘛,当然要开开心心,想请谁就请谁,”林瑾瑜手搭在膝盖上,说:“可惜你们这边结婚,女方不单独收礼金的,不然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陈茴说:“假如我收了,以后你结婚就要去还你,你结婚的时候会请我吗?”
结婚的时候……林瑾瑜笑了笑,想自己活着的时候大概是没这一天,他道:“嗐,再说吧,不结婚呢,没女朋友。”
陈茴说:“肯定很快的,女孩子都很喜欢你。”
可是有一个男孩子他偏偏不喜欢我……林瑾瑜差点脱口而出,把这句话说出来,他堪堪刹住车,客套道:“哪儿啊,太看得起我了。”
“没有的,”陈茴想了想,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对林瑾瑜说:“你知道吗……我以前……有点喜欢过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