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气

皇后一愣,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她疑惑地问道,“好好的一棵树,不到三天怎么就会死?莫不是没有精心照料?”

祁帝看了她一眼,拂袖大步往前殿走去。

感光寺的僧人不可能会犯这样的错误,那三棵树,无论种在哪里,都会生机盎然地活着。

他静静地坐在龙椅上,手托着头,额边两穴隐隐作痛。他皱着眉,身后的大太监察言观色,轻轻地按抚着他的穴位处,渐渐地头痛得到舒缓。

大太监小心地问,“陛下,可要传御医?”

“无事。”祁帝摆手。

外面传来太子的声音,太监高喊太子求见。

太子进来后,便跪在地上,“父皇,儿臣恳请父皇处置感光寺的僧人,那僧人着实可恶,竟然能让儿臣种的树死掉,分明是蔑视皇家。”

皇后跟着进来,不赞同地道,“陛下,臣妾以为,感光寺的僧人不可能会放任树木死掉,定然是有其它的原因。”

太子垂着头,祁帝沉思一会,派人去感光寺查清楚。

方丈领着寺中的几位得道高僧仔细地看着那棵树,树木已被挖起洗净根部摆放在石台上。

看根部的样子软塌塌的,方丈抚着须,和身边的一位高僧相视一眼,两人同时点头。

祁帝派的人到寺中后,方丈说出树苗死掉的缘由,这个缘由十分的让人不解,却是他和几位得道高僧一致认定的结果。

出家人不打诳语,虽觉得匪夷所思,也会把得出的结论公诸于众。

太子所种的这棵树,是被滚水浇死的。究竟是何人浇的滚水,还有待审问,方丈把照料树苗的寺中僧人都严加看管起来,准备一一审问。

太监回宫复命,祁帝震怒,一株树苗而已,都能惹来杀祸,何况人乎?

他命人把二皇子也召来,二皇子一脸的震惊,“皇兄种的树竟被人用沸水浇死,这怎么可能?到底是什么人如此用心险恶?”

“用心确实恶毒。”皇后的脸色很凝重,“陛下您和尧儿舜儿一起种的树,单单就浇死尧儿种的,此人必定包藏祸心,意图挑拨他们兄弟的感情。”

祁帝望着皇后,接着看一眼垂首的太子和义愤填膺的二皇子。他的眼神带着探究,右手习惯地转动着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太子跪下来,“父皇,儿臣派的人一直看守着,不知是谁居心叵测,竟用沸水把树浇死。”

太子的人只是守着树,并不管浇水等事,浇水照料的事情都是由寺中僧人做的。最近感光寺中香客众多,前来瞻仰帝王树和当今天子所种之树的人也很多。

二皇子眉头皱得紧紧的,“父皇,此事肯定是和皇兄无关的。儿臣觉得除了负责照料的僧人能弄到沸水外,还有一些人也是能弄到沸水的。”

“你是说寺中住着的香客?”皇后问出声。

“没错。”

太子跪着的身子一僵,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香客?”祁帝的声音似从鼻子里哼出的,“什么样的香客会如此胆大包天,用沸水浇死当今太子种的树?”

二皇子欲言又止,皇后忙道,“陛下,舜儿也只是猜测,到底是何人所为,感光寺的方丈会查出来的。”

“父皇,儿臣以为,不会是香客做的。香客们进寺中无非是祈福还愿,谁会浇死寺中的树木,徒增罪孽。”

皇后反问,“那依皇儿之见,是寺中的僧人所为?僧人们都是修行之人,超脱世俗,如何会活生生地浇死树木,树木虽不是生灵,出家之人也不可能会无缘无故地弄死它。”

“这……”太子语塞。

祁帝沉声道,“不过是一株树而已,谁也不能保证种下的树木都能存活。何必如此大惊小怪,值得你们争来议去。”

皇后轻轻一笑,紧绷的脸慢慢舒缓,“陛下说得没错,是臣妾太过小题大做。”

二皇子也跟着道,“依儿臣看,说不定是水浇得多,泡胀死的。僧人们许是看根部胀烂,以为是沸水浇死的。”

“没错,那些僧人也是好心办坏事。”皇后赞同,慢慢地走到祁帝的跟前。

祁帝命跪着的太子起身,“一棵树而已,不值得如此费周章,你快起来。”

太子起身,和二皇子站在一块,二皇子朝他一笑。

他心中微冷,父皇明显是袒护皇弟的。自己原本以为,借由此事,但凡是有些疑心的帝王,都会怀疑事情是皇弟做的。没想到父皇如此轻易地将此事揭过,半点不想追究的样子。

难道父皇心里在动摇吗?

祁帝派人去感光寺宣旨,树苗是水浇多而死。那照料的僧人虽是无心之失,却也是粗心所致。他们是出家之人,四大皆空。一切都按感光寺的寺规来处理。

方丈接到圣旨,念了几声阿弥陀佛,罚几位照料的僧人挑一个月的寺中用水,以示惩戒。

至于那沸水浇树之事,纯属误传。

太子种的树死掉的消息不知被谁散布出去,初时还没人说什么,渐渐地,京中掀起一股流言。流言中说太子把树种在君王柏的附近,没有龙气压着,所以树才死掉的。

言之下意,太子没有龙气护身,不是真命天子。

祁帝听到传言,动了雷霆之怒。皇后求见几次,他都避而不见。

无奈,皇后跪在殿外,声泣泪下,“陛下,尧儿是嫡皇长子,怎么会没有龙气?不知是哪起子居心不良的小人,在背后恶意中伤。陛下……您一定要为尧儿做主啊!”

太子闻讯前来,扶起皇后,“母后,小人恶意中伤儿臣,母后切莫因为此事伤了身子。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心。”

“尧儿……母后听到谣言,真是心如刀割。一想到皇儿会因此受委屈,恨不得将造谣生事之人抓起来千刀万剐。”

“母后……”太子动容,也跟着跪下来。

不一会儿,二皇子也跑来跪下。

母子仨人,跪在殿外。祁帝坐在殿内的龙椅上,目光沉寒。

很快,祁帝派出的御卫军连同京兆府一起出动。京中的流言被镇压下去,无人敢私议太子的龙气。一旦有任何只言片语,说话之人就要面临牢狱之灾。

无论宫里还是宫外,人人自危,谨言慎行,生怕惹来祸事。

胥府内,胥阁老和胥良川父子俩关在书房中议事。胥阁老有些忧心,储君之争,向来都是阴招暗箭,你死我活。本以为当今陛下二子皆是由皇后所出,应该不会出现陛下在潜邸时的情景。

陛下还是祝王时,前面三位皇兄为了储君之争,死的死,残的残,关的关。最后一直不显的祝王登基。要不是前面三位皇子出事,怎么也轮不到平庸的四皇子祝王。

照这样看来,似乎他想得太过美好。生在皇家,有哪个皇子是不想登上金殿,坐在龙椅上俯睨天下的。

他以为事情许是二皇子弄出来的,没想到儿子却认定感光寺中死树一事是太子所为。

“川哥儿,你为何会觉得是太子做的?太子无故弄死自己种的树,意欲何为?”

胥良川神色平静,立在父亲的面前,“父亲,雉娘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受益之人往往就是幕后主使。此事乍一看来,是太子派的人没有精心守护。往深一想,旁人都会觉得太子不可能自毁名声,他派的人肯定会日夜守护树苗,不可能会突然死掉。”

胥阁老抚着短段,思量半晌,点头,“你媳妇这话虽然说得无根无据,听起来有些胡搅蛮缠,却有一定的道理。那依你之见,树是太子弄死的,但京中的谣言总不会是太子自己散播出来的吧。”

“京中的流言,不过是有人将计就计,顺势而为。至于是谁,想必父亲心中已有推断。天家无父子,又怎么会有兄弟?”

“你说得没错,川哥儿,我们胥家历来只认正统。无论将来是哪位皇子登基,切记我们的忠心都是给天子的。”

“父亲教诲,儿子铭记。”胥良川应下。

胥阁老脸上的担忧之色并未褪去,反而更重,陛下还是祝王时,就是因为众皇子储君之争,弄得朝中人心惶惶,大臣们各自为主,争斗不休。

陛下登基后,许是不想再发生兄弟兄弟阋墙之事,宫中除了皇后育有两位嫡皇子,其余妃嫔一无所出。

二皇子之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原来也不是真的无心之人。

胥阁老望着眼前的儿子,儿子自从去年开始,变得更加沉默。常让他生出看不透的感觉,就好比现在,虽然川哥儿没说什么,他就觉得川哥儿什么都知道。

胥良川知道父亲在打量他,他站得笔直,胥家永远不参与储君之争。但他不得不卷入其中,他不愿意胥家再和前世一样,落到退隐的下场。

离开书房后,他先是自己院子里看过雉娘,再和许敢一起出门。

他们去的是一间茶楼,茶楼在街角处,是胥家的产业。二楼的房间里已有人在等候。他推门进去,许敢守在门外。里面等候之人,居然是平晁。

“不知平公子找我何事?”

平晁神色憔悴,下巴处有青茬,“冒昧相邀,还望胥大人不要见怪。”

“你我都是太子的伴读,何须如此客套。平公子有话直说,胥某洗耳恭听。”

平晁手中的拳头握紧松开,如此反复几次,道,“我此次请胥大人来,是有事相求的。我也不怕说出来让你笑话,实在是男人之耻,不报不快。”

胥良川脸色如常,眼睛直视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平晁灌了一大口凉茶水,苦笑道,“家门不幸,都是丑事,本来遮掩都来不及,但我心中有恨,思来想去,能一诉苦衷的只有你。”

胥良川默不作声,看着他。

他叹口气,“胥大人,平某心里苦,娶妻娶贤,古人诚不欺我。妻不贤不贞,我却不能将她休弃,还得咽下苦水,实在是愧为男人。”

“胥大人看过《一品红》吗?这戏文里唱得就和真的一样。我的妻子段氏凤娘,我原以为她在段家守身,是为了我平晁,却不想她心中另有他人,把我当成傻子。那人身份尊贵,我无可奈何,妻不能休,苦不能说,我活得着实窝囊。”

平晁说完,又灌了一大口凉茶。他是喜欢凤娘的,但凤娘却视他如敝履。为了能为太子守身,竟用把柄威胁他。

他一腔真情错付,怨恨不甘,怎么也不能让那对奸夫淫妇如愿。要是真到那一天,整个侯府都会和他一样,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太子自从皇后给他指婚后,就一直疏远他。明明知道凤娘是他的妻子,还起杂念。这样的主子,他跟随还有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要成为祁朝第一个卖妻求荣的男子?就算是将来位极人臣,也会受天下人的耻笑,遗臭万年。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情发生,姑母说得对,天下女子何其多,不应该为了一个心有所属的女子耗费心血。

凤娘负他在先,他不过是为求自保,反击而已。

胥良川眼眸微垂,平晁这是向他投诚,只是平晁如何确定自己会帮他?他们胥家从不参与诸皇子之争,历来如此。

“京中的传言,想必胥大人已经听说过,胥大人如何看?”

“胥某没有什么看法,谣言而已,不攻自破。”

“哈哈……胥大人要是知道那人曾经说过什么,恐怕就不会如此云淡风清。胥大人可知文四爷,就是那位曾在你岳父手下做过师爷的文四爷。你可知那人曾许诺过文四爷什么?你肯定猜不到,你家中的娇妻被别人觊觎。那人答应文四爷,若是助他成事,将来你的妻子就是他人的禁脔。那样一个无德的人,你们胥家还要辅佐吗?”

胥良川站起来,目光冰冷如刀,“平公子,我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若你和那人还是一派的,就请告诉他,他绝不会如愿的。”

“好。”平晃也站起来,“我一直佩服胥大人,我是诚心和胥大人相交的。实不相瞒,京中的流言是我放出去的,我这样做就是要和那人势不两立。我如此坦诚,胥大人总该相信我的决心吧。”

胥良川看着他的眼,半晌道,“胥家只拥护正统,至于陛下属意谁,我们不敢妄自揣测。”

“有胥大人这句话,平某心中就有底,告辞。”

平晁拱手离开,胥良川在房间静默良久。平晁此举,来得突然,难道是受过高人指点?

他的脑海里反复响起平晁说过的话,垂下眼眸,看到桌子上的茶杯,伸手捏住一只,用力一握,杯子破碎,他的手心也渗出鲜血。

许敢敲门进来,看到他手中的碎片和血迹,连忙擦拭上药,然后包扎。

他似半点也没有感觉到痛,慢慢地走出茶楼,许敢紧步随行。

一回到府中,他立马叫来许雳,如此吩咐几句,许雳领命而去。

那边平晁离开茶楼后,策马直奔感光寺。

段凤娘还在寺中,日夜抄写经书。她心里恼恨,明明是一招祸水东引,怎么变成这样?不就是死了一棵树,怎么就能扯上太子的龙气?

太子若无龙气,此生也仅能是太子而已。

她握着笔,狠狠地甩出去,墨汁溅在地上。她深吸几口气,命丫头进来打扫屋子。

平晁到达后,并未进屋,而是命随从去通传。

段凤娘脸色不耐,平晁此时来见她,不会又是要她回府吧?他难道还不明白,自己既然能用平宝珠丫头的死来威胁他,就是对他没有半点的情义。

就算他们有夫妻之名又如何,他再这般死缠着,休怪她无情。

两人约在寺中的后山相谈,平晁满脸痛苦,看着素衣的凤娘,“凤娘,我知你心中无我,我也不强求。最近几日,我想来想去,天下似你这般痴心的女子不多。我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成全你的痴心。你放心,以后你想做什么,我会帮你遮掩,真到那一天,我会和段府公子一般,认你为妹。”

段凤娘一听,先是惊讶,然后是感动。

“凤娘有愧,真有那一天,我必厚报之。”

“我不求回报,就算是全了我们的缘份。”

平晁眼中有泪,低着头,不敢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段凤娘站在原处,脸上悲喜难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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