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五章 瓦解(十一)
案几上除了沙漏,还多了两个大盘子,里面是大如锅盖的胡饼卷着新炙羊肉,外加一壶酒两个酒盏。
金墉城毕竟是物资运转中心,最不缺的就是吃喝。
在这做军官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放开肚皮享受。
只不过魏征为官清廉,又不好口腹之欲,从没有想过占这个便宜。
李君羡显然和魏征心思不同,坐在那里放开肚皮吃喝。
他吃饭的时候,也保持着官宦子弟的优雅仪态,进食的速度却快得吓人。
眼看着肉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酒也换了一壶。
李君羡不但自己吃,还主动邀请魏征共饮,只不过再是如何的珍馐美味也激不起魏征的食欲,这份好意只能心领。
另外两盘肉饼,则被步离拿到了房梁上。
她不像李君羡那么优雅,也没考虑过风度。
面对食物的时候,小狼女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腼腆。
小手抓着大饼不停地往嘴里送,小脸都被食物撑的鼓起来,她也毫不在意只是快速咀嚼吞咽。
看上去好像几天没吃过饱饭一样。
魏征当然不会认为玄甲骑绝粮,以至于两人见了吃喝没命。
他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姿态。
证明他们对战场很有信心,对于金墉城的投降也很有信心,所以才不管不顾的吃喝,没有半点紧张感。
虽说这种表现有很大程度是在演戏,可依旧值得自己佩服。
易地而处,自己可做不到这么从容。
眼下这种情况,就算给自己摆一桌山珍海味也没有胃口,真不知道这两人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那位乐郎君真的有如此手段,能让部下对他的信任达到如敬神灵的地步?
否则的话,怎么也解释不通他们这种胆量是从何而来。
此时魏征对于李君羡所拥有的实力已经估计出了个大概。
从他出现到现在,衙署内外并无异状,足以证明他确实联络了一些人。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他所掌握的兵力,不会超过金墉城武力的两成。
否则的话,他肯定会闹出更大的动静,而不是跟自己这故弄玄虚。
而这两成武力能帮他到什么地步,其实也难说得很。
如果前线的战局发展和他们预想的不同,这些帮手随时可能化身成刽子手转头要李君羡的命。
真正能陪他死战到底的,怕是连三分之一都没有。
他们对于衙署的控制,也有些过于张扬。
城里面不都是粗鲁人,也有些精细的汉子。
一旦被他们看破端倪,就凭李君羡所拥有的兵力,根本就抵挡不住。
这时候只要李密一道军令或者一个使者到来,李君羡就可能人头落地。
自己以道士身份行走天下时,也见过犯人被斩首前的情形。
哪怕是再如何凶残的盗匪,到了上法场的时候都会吓得魂不附体。
不是哭爹叫娘的求饶认错,就是故作豪迈胡言乱语。
甚至还有人不知真疯还是装疯,胡言乱语手舞足蹈,毫无威风体面可言。
笑对刀斧毫无惧色的,一个都没见过。
明知道死期尚且如此,就李君羡这种随时都可能接到阎王帖子的状态,他是怎么做到心如平湖毫无畏惧的?
要知道李五郎虽然号称亡命徒,那是指他打架不要命,可没听说过他平日也有这等胆色。
眼看一盘肉饼已经见底,李君羡抬眼瞅了一下魏征,随后又看了看计时沙漏。
“这才刚哪到哪,我估摸着瓦岗军败也败不了这么快。
好歹也是十来万人,就算是一群土鸡瓦狗,也能支撑一阵子。
咱们先喝一杯再说。”
魏征摇摇头,李君羡见他不饮,自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魏征犹豫着说道:“五郎的胆量令人敬佩,我也不忍世上白白少个好汉。
你现在离开的话,我尽力保你周全。”
“魏先生说笑了,到了这一步,我还能往哪里去?”
李君羡一笑,态度很是洒脱:“绿林人耳聪目明是基本功,能活到今天的,就没几个是真的蠢货。
咱们相谈许久,城里各位好汉哪能真的一无所知?
大家无非装着糊涂,等最后的消息呢。
这衙署外面,不知埋伏了多少人。
你老兄的情义我心领了,但是现在就算天王老子,也保不了咱们。
真正能保你我性命的,唯有乐郎君而已!他只要打了胜仗,咱们就算在这里敲锣打鼓他们也只当自己聋了不曾听到。”
是你不是我们!魏征心里怒吼着,他太清楚李君羡这套话术的本质。
东拉西扯,潜移默化,把自己和他们绑在一起。
绿林人往往喜欢自来熟,很容易就吃这种亏。
真没想到平日里少言寡语的五娘子,居然还会这套手段。
看来还是过去在瓦岗被压抑得狠了,否则早就该发现他这份本事。
虽说知道李君羡的套路,但是这时候也没心思跟他做口舌之争。
再说自己就算说清楚也没用,他有一句话没说错,就是外面那些绿林头目怕是早已经知道了衙署内的情况。
引而不发不过是等待最后的结果。
这时候就算自己站出来说,是不得不如此,也得有人信才行。
和李君羡一起饮酒吃肉的是谁?
又是谁下命令准备的沙漏?
你说你们不是一伙有用么?
李君羡又喝了一盏酒,随后说道:“他们的等待本身,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若是换个人,他们会等么?
咱们瓦岗成军以来,会过强敌无数,几时有过这种情形?
君子不立危墙下,这一战不管结果如何,魏先生都该给自己谋一条后路了。”
魏征闻言也是一声叹息,随后抓起酒盏一饮而尽。
“现在的瓦岗也不是当年了。
当日你我随着头领颠沛流离躲避官兵追杀时,谁想过为自己谋后路?
又哪有后路给咱们?
要么血路要么死路,再无其他路可走。
正是因为路多了,人就变了。”
“可这不正是魏先生所求?”
“人总不能一辈子过那种日子。
总得活想办法得像个人样才对。”
魏征一声叹息:“只是不知现在这样,有算不算像个人样。
来,这盏我敬你。”
说话间魏征主动举起酒盏,可就在李君羡准备举杯得当口,房梁上忽然传出一声异响。
魏征刚一抬头,步离已经从房梁上落下,正好落在魏征身侧,匕首直接横在了魏征喉咙上。
魏征不明所以,只好看向李君羡,却见李君羡神色如常,仿佛没看到步离得动作。
也就在此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铿锵声传入魏征耳中。
随后就见一名满身戎装风尘仆仆的军汉大步流星来到衙署正中,手中高举着一面令旗,而这面令旗的主人正是李密!“魏王有令!金墉城守将魏征即刻集结兵马准备迎接魏王车辇,所有府库即刻封存,以备魏王检点。
擅动一物者,立斩!”
这名传令的军士,就像没看到李君羡、步离以及衙署内的异常一样,按着往常规矩宣读军令,随后将令旗在手中一摆,转身就往外走。
魏征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看了一眼步离,又看了看李君羡,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早知道方才就该让厨房准备一份醋芹才对。
看来你们的运气不好,我的运道就更坏,居然连个饱死鬼都做不成。”
这名传令兵士能走到这里,本身就说明了城中军将的态度。
至于说没有人引领他进来,自然也是为了和这件事切割开。
随着这名军士的离开,这些人便该发动了。
李君羡、步离两人就算有万夫不挡之勇,也不可能把局面逆转过来。
李君羡却是不慌不忙:“想吃醋芹有的是时间,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军令说得明白,让你封存府库以备检点,堂堂魏王居然要来金墉城检点粮草物资,这事情倒是奇怪的很。
我认识李密也非止一日,怎么没听说他有事必躬亲的毛病?”
步离这时候也把匕首收回,伸手从另一个盘子里抓出一张卷好了羊肉的胡饼,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说出两个字:“洛阳!”
是啊!魏征原本沉下去的心,忽然又振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