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139节

在执必落落云中被擒,族中年轻一代纷纷败绩,青狼骑的士气跌落到谷底之际。老汗终于要亲自出阵,带领大家走出这片冰天雪地,走出执必家青狼骑从未遭逢的低谷,走出这让人只是觉得绝望的境遇之中!

烽燧之中,掇吉率先而出,一手牵着一匹空鞍马,一手捧着执必贺的出阵汗旗。要背挺得笔直,花白头发只是在寒风中飘拂。大队青狼骑亲卫,跟随在掇吉身侧身后,人人俱都武装完全,杀气腾腾。

失巴力的身影从侧冲来,直至那匹空马之前,一拍鞍鞯,翻身而上。随手就抽出马鞍侧的直刀。与老伙计立马在一处。

在汗旗之后,就是执必贺身影出现,他身上已经换了一身俱是战痕的甲胄。上面创痕斑斑,虽经修复,仍然清晰可见。这身甲胄,就代表着执必部一路从血火中崛起的经历,代表着执必部能走到此间所踏过的尸山血海!

多少青狼骑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亲自出马的老汗身上!

执必贺朗声大笑:“出阵!随某去找刘武周说话!”

第三百零一章 南下(十)

风雪仍紧,席卷大地。大队骑军,也在向北而行。

这些骑军,都将大氅紧紧裹着,遮住头脸。在风雪中艰难穿行,战马都垂下头来,在雪中每一步,这些坐骑都竭力拔出蹄子,比往常耗费更多气力。

这队骑军,正是刘武周主力和徐乐所部汇合之后的大队人马,辅以乡兵弓手,未曾在壬午寨做多停留,立即北上,再寻觅可以与执必部一战的战机!

这次行在前面的,已经是以苑君玮为前锋了。而徐乐所部,则放在最后跟进。

其实按照常理而言,徐乐所部人熟地熟,已经打了两仗,应该在前引路,查探并控制战场,刘武周主力再行投入。但是刘武周在决定北上之后,苑君玮所部主动请缨,刘武周也行默许。

其间道理大家都明白,徐乐一个外来户打出了如此战绩,压得恒安甲骑抬不起头来,这个时候,恒安甲骑必须顶在前面,将颜面挣回来!证明他们还是恒安鹰扬府中,最强的主力!

绝大多数人都默认了这违反用兵常理的举动,连徐乐也不例外。完全没有和苑君玮争竞的意思。老老实实的领着兵马走在最后面。

比之走在前面的恒安甲骑,所有军将士卒面容肃杀,警惕性十足,生怕在风雪中突然撞出青狼骑来,撒出了七八个十余人的小队,携带金鼓号角,前出哨探,警戒做到了十足。

跟随后面而进的玄甲骑所部,则是悠闲了许多。那些跟随徐乐一起为先锋厮杀的一队人马,此时还能上阵的还有一半左右。其余的或者不是战死,就是负伤被收治。

这二十余名玄甲骑,风雪中行进,仍然是一副安然之态,并不十分紧张,也绝不是完全松弛,已经自然而然的就将自己调整到最为节省精力体力的状态当中。大风雪中行进,仍然是一副闲适模样,在前面恒安甲骑无人对谈,只是艰难前行之际,这些玄甲骑战士还能偶尔互相闲聊打趣两句。

玄甲骑崛起虽短,但是经历的战事,从来都是在徐乐的带领下以弱胜强,什么艰危的局面都见识过了。这次北上奔袭,更是夜袭,守山隘道战,踹营,骑军对冲战,什么战事都打过了,而且始终是面对优势之敌!

如此战事磨炼下来,加上玄甲骑本来的素质,但凡经历过还活下来的,成长都是飞快。比之北上之前,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其余未曾上阵的玄甲骑,都以羡慕的目光看着这些先期北上的袍泽,偷偷学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只恨自己当初怎么没有被徐乐选中,也走这么一遭。

韩小六就是其中懊悔得最厉害的那个,要是知道这走上一趟,能打这么多精彩激烈的战事,就算是拿刀架着自己脖子,也要逼徐乐带上自己!

大家都按着队列前行,在风雪中尽力保存精力体力。只有韩小六,一会儿冲到队伍前面,一会儿又晃到队伍后面,就没有个停歇的时候。一身大氅完全敞着,兜鍪也摘了下来,浑然感觉不到寒冷也似。韩小六胯下的坐骑,本来也是一匹颇为神骏的战马,这个时候被韩小六驱策得鬃毛都湿透了,只是喷吐着长长的白气。

谁都知道这驴脾气的小子憋着一股火,而这小子火气上来连刘武周都敢顶撞,撅得他下不来台。徐乐没呵斥他,谁也不想去招惹这小子。

眼见着韩小六又绷着一张脸转回了,胯下坐骑累得更甚,眼看都举步维艰。一直随侍在徐乐旁边,裹着大氅节省精力,懒得管自己这个倔脾气弟弟的韩约,终于忍不住了,掀开大氅的兜帽,狠狠喝了一句:“小六,看看你的马!突厥狗来了,你拿什么上阵?”

自家兄长发话,总算是有点作用,仅次于韩大娘徐乐,在韩小六心中排名第三。韩小六嘟囔一声:“这只是走马,又不是上阵的战马……”

不过这嘟囔声极小,没敢给自家兄长听见。

韩约又呵斥一声:“到我旁边来,安心赶路!”

韩小六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去往韩约身边。经过步离之际,这个裹着厚厚大氅,只露出眼睛的少女,碧蓝色的眸子里,都隐隐有点笑意。

韩小六到得韩约身后,老实了一刻,又再忍不住,凑到一直不吭声赶路的徐乐身侧,尽力挤出笑容:“乐郎君,乐郎君?”

徐乐也一直在马上养神,节省精力。为将之人,一旦作战,谁也不知道这战事要持续多久,每一分精力都要珍惜着使用。徐乐毕竟也不是铁打的,连番作战,也有小创。再度出征上阵,徐乐就一直在马背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也似。

韩小六一招呼,徐乐这才睁开眼睛,摇摇头:“小六,又有什么事?”

韩小六涎着一张脸凑近:“乐郎君,现在突厥狗怕的是玄甲骑,不是那什么恒安甲骑。乐郎君和刘鹰击说说,还是以咱们为前锋可好?”

韩小六将自己瘦弱的胸膛拍得冬冬直响:“乐郎君,到时候我为前哨,绝不给玄甲骑丢人!那些恒安甲骑哪里赶得上咱们玄甲骑”啪的一声,韩小六脑门已经挨了一记,却是自家兄长出手。这一巴掌劲道好大,差点将韩小六拍在马背上趴着,捂着脑袋只觉得耳边铙钹乱响。

“乐郎君带队打出来的战绩,别安在自家头上!就是恒安甲骑当中,全队正的人马,也经历了这次战阵,难道还能比你差?老实呆着!”

韩小六抱着脑袋,再不敢多说什么。嘟着嘴拖后几步生闷气去了。

韩约收拾完自己弟弟,无奈的摇摇头,对徐乐道:“小六就是没个正型……不过乐郎君,我们真的就在后面看着?”

徐乐闭眼一阵,又缓缓睁开。透过风雪,看着走在前面二三百步,被大风雪隔绝,只能隐隐看见一些背影的恒安甲骑人马。

“先看看就是,看看刘鹰击这一仗如何打,就知道刘鹰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到底有什么盘算,以应对现在的局势!”

哪怕聪敏如徐乐,也看不明白刘武周一路隐忍,到底是藏着怎样的破局心思。这一切,只有眼见为实!

第三百零二章 南下(十一)

尉迟恭在风雪之中,冷静的控制着大队,向北一路挺近而行。

如此天候,如此道路,如此山川地势,单是行军,就已经是极其困难的事情了。这个时代的指挥通信,组织程度,哪怕精锐,也就是这个水准而已。所谓十万数十万大军的规模,具体到行军上,也就是一起接着一起的发进。大业天子当年三百万大军征高丽,光是行军,就已经是不折不扣一场灾难,军将们根本控制不住这么大一支规模的军队,从不同道路向着一个战场汇合,后勤辎重补给,也完全供应不了这么大一支军队的运动。

结果就是三百万大军,光没于道中,就有数十万之多。而更有大量逃亡兵卒民夫,成为大隋北方祸乱之源。

这还是在大隋本土行军,各级地方官吏竭尽所能支应配合的情况下,也尽量选择了良好的天候才用来行军,结果纸面上如此规模巨大的一场远征,最后却变成了大隋帝国崩塌之始!

而此次北进,前有优势敌人,风雪隔绝耳目让小部队的联络都变得艰难,基本上等于就是蒙着眼睛一路前行,单单是行军,就能让军中士卒有着巨大的心理负担。随时随地都可能失去掌握,更不必说在风雪中,随时可能冒出大队突厥青狼骑来!

就是在这个情况下,尉迟恭仍然将自家恒安甲骑掌握得极好。

八九个撒出去的小队,以传骑不时与大队保持联络。每行进一段距离,尉迟恭就会在事前约定好的地点与尖哨小队联络上,更换过于疲惫的巡哨小队,稍稍整理态势,然后再度前行。

这北面山川地势,仿佛都装在尉迟恭的心里,每一支巡哨小队的活动方向,抢先一步控制住以掩护大军通过的要紧地点,每次汇合,尉迟恭随口布置,无一遗漏。这些巡哨小队只管领命行事就是。一旦遭遇敌人,如何传信,朝着什么方向退却,大概多长时间能为大队所接应,尉迟恭也全都一一交代,每支小队投向茫茫风雪之际,都心中有底,对这样的天气,还有强大的青狼骑,再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

而得到尖哨小队充分掩护的后续大队,尉迟恭也稳稳的控制着行进速度。每前行一段时间,还叫停下来,给马匹补充精料,让甲骑们活动手脚,连遮蔽风雪的大氅,都在备马上带了两三件之多,在身上大氅被打湿之后,马上可以更换。

尉迟恭就这样精细的指挥着麾下健儿,不多花一分气力,照料到每一个细节,尽力保全着每一分战力。

外表看起来粗豪万分,一旦接战,冲阵之际也勇猛到了万分的恒安鹰扬府黑尉迟。在行军过程中,指挥之细心,调度之准确,简直如穿针绣花一般,与其外表大相径庭。这就是无数战阵经验积累下来,而且真心爱兵之人才能做的事情。

哪怕徐乐,徐敢手把手的教导十余年,自己也是天纵之姿。但在这实际经验上,和尉迟恭还差得不少。要是尉迟恭与徐乐异地相处,为前锋而战。有没有徐乐英锐无前接连破阵不好说,但是伤亡损折,一定会比徐乐少上一些!

尉迟恭坐在马背上,微微眯着眼睛,就这样被马载着,一晃一晃的前行。看似放松,其实一路上尉迟恭精气神都提得紧紧的,关顾着每一名甲骑的姿态,听着风雪中传来的每一份动静,经过每一处稍稍险峻一点的地方,就做好了一旦遇袭怎样应对的准备。

看着尉迟恭大熊一般的身影,每名恒安甲骑都觉得安心无比。

新冒出的这个徐乐,纵然是英锐无双。可恒安甲骑只要还有尉迟恭,就永远不会被压下去!

逶迤大队,来到一处山弯,地形骤然开阔起来,转过这道山弯,地形又收紧。但是山道再往前延伸,不过就三四里距离了,出了山道,就是雪原。

这次出击,并没有选择从壬午寨前直出雪原。突厥青狼骑就算是傻子,也知道在壬午寨前展开骑兵警戒幕。所以大队恒安兵,选择再钻进群山之中,从另一个山口钻出来,以另外一个方向,扑向执必贺所在的大营!

而这段路,就要走完了。

山弯之处,几个尖哨小队已经在这里等候,人马都显出了疲惫之色,在风雪中不做一声,等候着大队的到来。看到恒安甲骑主力出现在眼前,这些疲惫的前哨甲骑都露出了笑意,有人还呼哨一声,招呼大家。尉迟恭睁开眼睛,催马上前。几名率领尖哨小队的火长队正也迎了上来。尉迟恭扫了一眼眉毛胡子都变成白色的他们,沉声问道:“可有突厥狗动向?”

一名队正大声回禀:“从这里一直到山口,都没有突厥狗动静,咱们都反复巡哨过了!山口处也有咱们的人把守警戒,出了山口,不过十里就应该是执必贺那老狗的大营!”

尉迟恭点点头,回头望了一眼。隐隐约约能看见后面跟着的刘武周大旗。刘武周将恒安甲骑全调到前面去了,自己中军就是这些征调而来的弓手乡兵拱卫。指望恒安甲骑能打出一个漂亮仗的心思再明显不过。

在刘武周后面,则是徐乐的玄甲骑了。风雪如此之大,根本看不见远远跟在后面的他们。

可恒安甲骑上下,似乎总觉得玄甲骑的目光就盯在他们的身上。玄甲骑打出了这么好的一个开局,就看恒安甲骑能不能接着打一场漂亮仗了!要是稍稍不利,只怕恒安甲骑今后在玄甲骑面前,都难得抬起头来!

尉迟恭招呼一声:“苑四!”

苑君玮身形立即从大队中冲出,卷动雪尘而来。冲到尉迟恭面前才勒马站定。这家伙眼睛都是红的,想打一仗都想疯了。不管三番五次的如何挫折在徐乐手里,这苑君玮就是能继续保持对徐乐不服气之态,说什么也要打一场漂亮仗给徐乐看看!也真不知道这家伙是属倔驴的还是就是单纯的笨……

尉迟恭也没废话,就吩咐一声:“挑一队人马,接替这队弟兄,先行出山口,再无人替换,直扑执必贺大营,遇见突厥狗,就打他娘的,把他们压回去,为大军开路,能不能做到?”

苑君玮只是低吼一声,掉头就回去一招手。他最亲信的一队恒安甲骑,立刻加速而前。苑君玮也再不和尉迟恭说什么,带着这一队人马就直卷而前!

尉迟恭微微摇头而笑:“入娘的,这苑四都憋疯了。”

一名队正担忧的问了一句:“我追上去叮嘱一声,让苑四小心些?”

尉迟恭一笑:“苑四也该打出一场漂亮仗了!”

第三百零三章 南下(十二)

苑君玮浑身筋肉绷得紧紧的,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寒冷意味,反而觉得胸口热血,似乎随时随地都要从腔子里喷出来也似!

自从徐乐出现,将苑君玮从恒安鹰扬府未来之星打成人人侧目,背后嘲笑的对象之后。苑君玮的这口气,就一直堵在胸口,无从爆发!

苑君玮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徐乐,想将徐乐带给他的羞辱全都还回去,重新找回自己的声名与荣耀。

结果除了一次又一次的败在徐乐手中。那徐乐,也一次又一次的在马邑郡创造出不可思议的战绩!

从神武到善阳,王仁恭束手。大家以为不过是王仁恭的马邑鹰扬府软弱罢了,等对上突厥人,徐乐也总要陷入苦战之中,才让他能领教到,恒安鹰扬府现在面对的是何等样的敌人,他那点战绩,其实还差得远。

可徐乐一旦北上,在突厥大军面前,仍然纵横驰奔,旋风一般夺回壬午寨,结果又直袭执必贺大营,打得数千突厥青狼骑龟缩回大营之中,再大摇大摆的回返。

当刘武周率领大队赶来之际,看到的就是突厥青狼骑堆积如山的首级,连奴兵带青狼骑,数百名冻得半死的俘虏!

徐乐上阵,就算是对着执必家青狼骑,马槊之前,还是如摧枯拉朽一般!

苑君玮看着这些摆在眼前的战绩,就再未曾说过一句话。一直默然不语,连一直在徐乐面前都高高昂着的脑袋,都垂了下去。

这不代表苑君玮这个脾气暴躁,性子凶悍的年轻人对徐乐服气认输了,而是苑君玮现在觉得说什么都已经无用,而再找徐乐挑衅,也只是内斗伤了恒安鹰扬府的实力,要吐出这一口郁结之气,只有比徐乐打出更为惊人的战绩。

哪怕自己死在战场之上!

饶是胸口如火烧一般,苑君玮仍然没有冒进,稳稳的控制着前进的速度,尽力散开队形,摆出进退皆是从容的姿态。沿着最后一段山道向前直进。

山口之处,已然有哨骑小队在把住出口,高高低低散布,防止突厥轻骑突然出现,堵住此间出口。纵然是绕了一条路,而且也是毫不停息的就奔袭而来,警戒还是做到了极处。万一给突厥青狼骑堵在山口狠打,那亏可就吃得大了。

这些哨骑满身冰雪,裹着大氅,在寒风中警惕的望着左右。看着苑君玮这一队人马为前锋匆匆而至,直出山口。带队队正就对着下面招呼一声:“苑四将军,可要帮手?”

苑君玮在马背上,只是随意一摆手,猛踹马腹。战马骤然加速,溅起雪尘雾气,率先直出山口。

在苑君玮身后,是一直跟随着他的最亲信一队人马,也人人都绷着脸,骤然加快速度,追随苑君玮身影而前。

身为苑君玮最为亲信的人马,他们也如苑君玮一般,胸口一直憋着一口气!

这一队人马疾驰而出,雪雾在山口弥漫。哨骑队正看着苑君玮带队消失在大雪之中,半晌才道:“黑尉迟怎么选苑四为前锋?他憋着一口气,遇见突厥狗,还能打好?”

队正身边是一个老卒火长,刘武周来到之前,就已经在恒安鹰扬府呆得长远了,在刘武周面前都可以随意说话的人物:“要不你上去给苑四打打下手?”

队正摇头:“黑尉迟的调度,我岂敢违背?此前打仗,我就服气黑尉迟。只要遵照他的布置,总能得胜而归。他让我们守在这里等待大队,就一动不动也罢。既然黑尉迟选苑四为先锋,自然有他的道理。”

老火长嘿嘿一笑,从怀里艰难的摸出一个贴肉放着的小皮囊,打开塞子喝了一口。然后举起小皮囊对那队正示意。

队正咽了一口唾沫,断然摇头:“阵前喝酒,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还向我劝酒,你胆子也着实大了。别以为你资格老,要是给刘鹰击抓到,就是性命无恙,二十军棍也是稳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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