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必贺久久不语,似乎在盘算些什么。而在这个时候,失巴力猛然跳了起来,蓬的一拳擂在胸口,顺势就将皮袍扯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失巴力扯开嗓门大喊。
“汗王,让我去!我去和汉军拼了!汗王,汗王!给我一个百人队!”
掇吉也站起身来,抢前一步:“汗王,我陪失巴力一起去。说什么也将汉军斩杀干净,哪怕我们都回不来!执必部不能受这样的屈辱!”
烽燧之内,那些亲卫也骚动起来,人人都是一副要请战的样子。
刚才一直安安静静躺在榻上的执必思力,突然在这个时候挺身坐起,挥舞胳膊,大声喊了一句:“是徐乐!是徐乐!父汗,当心徐乐!”执必贺陡然怒吼一声:“还不看好少汗!”
执必贺吼声极大,杀气四溢。近几年来,执必贺向来是说话温和,少有动气时候。就算要行军法杀人,也不过是淡淡的吩咐一声便罢。如此地位,难道还需要什么事都疾言厉色不成?
但是这一声吼,几乎是从肺里炸出来的,如一声霹雷,在这烽燧之内震响!
亲卫医士,吓得立刻返身,去将执必思力又按在榻上,手忙脚乱的一通料理。执必思力脸色潮红,喃喃又嘟囔几句,再度晕迷了过去。
执必贺目光转向箭孔之外。
就算再怎么拖延放慢速度,青狼骑已然离徐乐那一队人马越来越近。展开了一个略微有点松散的包围圈,但都没有提起速度来,只是将他们围定在雪原之中。
在烽燧之中,都可以看见这些青狼骑不住回顾,望着汗旗,等候着执必贺进一步的号令。
自家青狼骑,什么时候这么畏缩不敢战了?
是不是催动他们上前,无论如何,也将这一队凶悍得实在超乎想象的汉军骑士彻底淹没?
可要是风雪深处,再有恒安甲骑冲杀出来,又将如何?难道就莫名其妙的在自家大营之前,打上一场会战?
执必家直属青狼骑已然倾巢而出,现在折损已经过了千数。这些直属青狼骑,是执必家用来震慑治下各个部族,各个别有怀抱的贵人,执必家最为根本的力量!
自己还能承受多少青狼骑的折损?
这刘武周怎么和自己揣测的不一样,就这样不管不顾的上前来拼命?这和自己以前所熟悉的那个刘武周可不一样!
这个号令,到底该如何发出?
犹疑之中,执必贺看到雪原中那一队已经浑身溅满血迹的汉军骑士,已经再度集成阵列。当先一身玄甲的徐乐,又高高举起了马槊。
马槊槊锋,反射阳光,耀眼生寒。
这槊锋又缓缓向前倾斜,这一队人马,又开始向前迈动脚步!
第二百八十九章 逼迫(八十八)
周遭青狼骑环伺,不管动作步伐放得有多慢,不管这些青狼骑如何不住回顾,等待着大营烽燧处,执必贺汗王旗高挂的所在发出新的号令,不管这些青狼骑因为顾及风雪深处可能隐藏的恒安甲骑,战意多么的不坚决。
但是此刻遍布在自家一队人马周遭的青狼骑,已经有了八九个百人队,数量远远超过自家。而在大营之中,还有青狼骑不断的开出来!
现下这些青狼骑,竟然无一队敢于继续再向雪原南面深入,因为一旦掉头向南深入,徐乐这一队人马再盯着他们发起冲击,雪原深处再杀出一彪恒安甲骑来,难道大家再落得跟可尔奴百人队一个下场吗?
在执必贺没有发号施令之前,这些青狼骑就僵在这里,缓缓向前挪动。
突厥狼骑,从来不是死拼打硬仗的一支军队。从来都是利用骑军离合不定的机动性优势骚扰对手,分散对手,削弱对手,当对方军心动摇,粮道切断,上下解体,甚或转身就逃之际,再汇聚而来,以一波波的冲击,摧垮已无战心的对手!
草原民族的征战史上,除了当年逆天的慕容家鲜卑铁甲重骑之外,就没有在对方气势正盛的时候,一头撞上去拼人命的战法!
一开始看着徐乐他们人少,想一口吃掉对手。结果两个百人队都被摧破,死人死马摆了一地。这个时候在上去硬拼,实在不合这些突厥狼骑的习惯打法。而且现在本来可以强令各个百人队发起冲击的可尔奴生死不知,执必贺新的号令又未曾发出,这些青狼骑哪怕占据绝对数量优势,也形成了合围,却没有一队拼死向前发起冲击!
徐乐站在恒安甲骑的队首,身边除了韩约步离之外,还多了一个全金梁。这次摆出冲击阵列,是恒安甲骑在前,玄甲骑在后。虽然恒安甲骑只能排出传统的松散冲击阵列,但徐乐也不在乎,他同样指挥调度得来这种阵列。
每个人都望向高高举起马槊的徐乐,徐乐却缓缓扫视了一周密集在自家四下的那些青狼骑。
这一次,自己的敏锐战阵直觉又是赢了。
趁着大风雪,能见度不良。藏伏全金梁一队人马以为疑兵,让青狼骑主力以为刘武周大队已经上来,而自己的玄甲骑以雷霆之势接连摧破青狼骑百人队。果然就震得这数千青狼骑束手束脚,张皇失措!
现在却要他们的军心士气,更跌落一些,直到猬集在这营寨之中,以为周遭到处都是恒安甲骑密布,不敢轻易出动。本来是离合之兵的突厥青狼骑,却在这雪原上丧失全部的机动能力,将战场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刘武周主力上来,想怎么打就怎么打,直到摧破青狼骑主力,将他们赶出云中之地!
大军合战,从来不是看你死了多少,我死了多少。而是竭力争夺战场主动权!
扫视一圈之后,徐乐目光锁定在才开出营门,动作迟疑缓慢的一个青狼骑百人队身上。
徐乐马槊缓缓前倾,身后不论是恒安甲骑还是玄甲骑,都发出一声低沉而整齐的呼喝之声,追随徐乐,策动坐骑,向前涌动!
而那个正当冲击正面的青狼骑百人队,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惊惶之色,那百夫长不住回顾,只是看着烽燧处,只是等待执必贺能发出什么救命的号令!
在这面甲上带着愤怒金刚像的汉将面前,只要他发起冲击,不管是哪个青狼骑百人队,都是被摧破的命运。耀武扬威,纵横驰奔,马前无敌。这青狼骑百夫长,也不认为自己会是例外!
铁骑第三度开始向前涌动!
烽燧之中,执必贺一直死死的看着徐乐的身形,看着这在青狼骑的重围当中,仍然敢于发起冲击,仿佛这数千青狼骑都是土鸡瓦犬一般,这已经给执必家青狼骑带来了太多血腥和创痛的年轻汉将!
这人到底是怎么突然就冒出来,到底是怎样被刘武周招揽到麾下的?
这年轻人若在,自己有生之年,只怕就再也别想深入马邑郡一步!
只是现在,该当如何?
失巴力两眼赤红,只是死死看着自己儿子倒下的那一片血腥狼藉的战场。突然之间,就反身扑倒在执必贺面前:“老汗,老汗,我没求过老汗什么。让老奴上阵,去将那些汉狗斩尽杀绝!老汗,让儿郎们迎上去罢!”
执必贺不言不动,失巴力膝行两步,去抱执必贺的腿。
执必贺虽然面色不动,但两条灰白的眉毛,已经竖了起来!
但为上位者,最恨为属下所胁。不管这属下情分有多深,胁迫自己行事的原因到底为何!执必贺这种从死人堆中滚出来,心志如铁的大族统帅,更是如此!
掇吉看出执必贺面色不对,忙不迭的抢前,一把将失巴力拽起,不由分说的就扯出去。失巴力已经伤心得没了气力,挣扎几下,还是被掇吉扯开。一直被掇吉扯出了房间,老军奴的哭号之声,渐渐远去。
执必贺轻轻哼了一声,眉毛越拧越紧。
刘武周真的要和自己拼命了?哪怕将实力消耗干净,也要将自己逐出马邑郡?就此被坐山观虎斗的王仁恭一举吞并也在所不惜?
这不是自己识得的那个刘武周!不是那个外表粗豪,内里谋算极深,藏伏多少野心的刘武周!
不过是这徐乐的疑兵之计!
但若不是疑兵之计呢?
身在草原,实力就是命。部族之间互相吞并,从来没有容情的时候。执必家人丁单薄,现在地位,就是靠着自己能牢牢掌握着这上万精锐青狼骑!
现下执必落落失陷,执必思力负创。这上万青狼骑更是命根子,不容再有损失了!
只要实力还在,不管怎样,都有翻盘的机会。自己就在这雪原上耗着了,看刘武周到底想做什么!
哪怕在这徐乐面前,忍受一时屈辱,也总有一天,将这些屈辱十倍百倍的讨还回来!
亲卫们注视着执必贺,等待他发出迎敌号令,催促青狼骑上前,将徐乐这一队人马斩尽杀绝。
执必贺终于动了,轻轻一摆手:“吹角,传令退兵,稳守营寨。不理这些汉兵,让他们自己折腾去。”
每名亲卫都瞪大了眼睛。就这样让这些汉兵击破两队青狼骑之后,就这样耀武扬威而去?
第二百九十章 逼迫(八十九)
恒安甲骑和玄甲骑结成的队列,慢慢将速度提了起来,看也不看四面围上来的青狼骑,只是向着大营方向涌出来的青狼骑百人队而去。
数百马蹄翻动,雪尘四下飞溅,不少积雪已经被人马尸首染红,弥漫在徐乐身后这近百甲骑四下的,似乎就是一团赤色的雾气!
踏血而来,义无反顾。
谁都知道身后再无一兵一卒的后援,只有壬子寨的一些乡兵在拼命吹着号角而已。但是自从北进以来,追随在徐乐身后,已经斩杀突厥狼骑数百近千,还直逼到对手大营之前,这几仗打得酣畅淋漓到了极处,就算全部战死在此间,又算得了什么?
边地男儿,从来都是轻生死重信诺。汉时侠气,传至此时,在边地数郡,仍凛凛而有生气!
徐乐马槊终于向前指得笔直,接着一扬,斜拖身后,吞龙长嘶,奋首扬蹄,提起速度!
后面近百铁骑,也都猛踢马腹,战马嘶鸣之声连成一片,震天动地响动,马蹄翻飞,直扑向前!
无数青狼骑此时此刻,就是不住回望,只等执必贺的号令。若是执必贺下令让他们上前拼命,说不得也只有拼了!
可看这雪原上近千青狼骑的踟蹰之态,军心士气已经完全被挫动,若是真是在雪原中藏有刘武周的主力铁骑,不用多,数百恒安甲骑足矣,在徐乐他们彻底和雪原上这出击的上千青狼骑搅在一起之后,冲杀而出,就能再带给青狼骑一场大败,执必贺这个大营也再立不住脚,就只能向北败退到群山之中去!
这都是徐乐将骑兵的机动性发挥到了极处,带领骑兵,除了硬碰硬的冲阵之外,最主要的就是发扬机动性,抢夺战场主动权,给对手以突然的打击,制造混乱,营造出最终赢取胜利的机会!
在南面风雪深处,号角声不断响起,呼啸震荡,隐隐约约又可以看见大团雪尘卷起,似有无数军马,正在整队向此间发进!
战场之上,时机瞬息即逝,一旦决断不及,也许就是兵败生死的命运,不管是进是退,这个时候老汗也要赶紧做出决断了!
在南面风雪深处,曹无岁也是满脸大汗,身边站着一个眼里最好的少年手下,站在马鞍上,竭力北望,还有几名手下,吹角吹得面红耳赤。
曹无岁嘶声询问:“怎么样?”
那少年穿着光筒子皮袄,拖着满脸的大鼻涕,狠狠擦了一把:“乐郎君继续朝前冲了!”
曹无岁拍着大腿:“入娘的这乐郎君真是不要命!”
他又转头对着丘陵之下放声大喊:“跑快一些!”
十几名壬子寨的乡兵,这个时候打马在丘陵之下疾驰往来,马屁股后面拖着不知道从哪里砍伐下来的枯枝,拖得雪尘漫天飞扬,十几名乡兵满头满脸都是白色,坐骑也累得毛皮透湿,吐着长长的白气,但没人敢停下来,还是发疯一样挥舞着马鞭,搅起更大的雪尘来。
曹无岁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沉沉叹了一口气。
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能不能欺住突厥人,真的只能归诸于老天爷了。这次莫名其妙跟着乐郎君北上,几场战事,都是提心吊胆。虽然厮杀得痛快,但是这条老命也折腾掉大半。跟着乐郎君厮杀,真不是一件省心的活计!
但愿这位乐郎君,能平安归来。这种少年英俊的了不得人物,整个马邑郡百年来,也未必能出一个!
而在烽燧之中,一声退兵稳守营寨的号令下完,执必贺整个人就放松下来,再也不看箭孔之外的景象,将用来挡风的毛皮放了下来,回头去照看执必思力。
此时此刻,自己冒险不得。纵然南面风雪深处,那些号角响动,雪尘飞舞,很大可能是虚张声势,但是自己赌不起啊。
本来此次南下,就不是来寻刘武周拼命的。而是挟势以观刘武周和王仁恭两雄相争,好捞取最大的好处。既然如此,又何必冒险非要吃掉徐乐这一股人马?以后有的是机会可以收拾掉他!
只要这刘武周自己没有看错!
如凄厉天鹅鸣叫一般的号角声,在烽燧外回响震荡起来,执必贺却再也不管不顾,既然决断,就没什么好后悔的。
这间主室之外,另一间小屋之内,传来了失巴力隐隐约约的哭嚎之声。执必贺微微摇摇头,可尔奴今日的表现,也让他有些失望了,死了也就死了罢。执必家看来还是需要自己多撑持一段时间。等着执必思力慢慢再成长起来……也许这一场大败,会让自家这个宝贝儿子多些教训,更成熟一些吧?
执必贺望向自己儿子,满眼都是慈祥。而外面雪原之上,已然是尸山血海,更不必说在壬午寨下,被自己儿子丢下的近千性命!
号角声响动,每名青狼骑都是一震,一开始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汗这是决定收兵回营了?
这就是将战场主动权全部拱手让出,只要徐乐这么一支游骑还在大营之外游荡,青狼骑就不能以小队遮蔽战场,保持主动,只能以大队缩在营中,等待刘武周主力自由选择任何时机,任何方向发起攻击!
就等于是徐乐这百骑,反过来逼迫住了整个执必部的直属青狼骑!
在撤兵号角声未曾响起之际,青狼骑踟蹰不敢上前。但是现下,却是每名青狼骑都觉得屈辱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