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华 第165节

苑君璋淡淡开口:“当初老汗率万骑南下,不也以为稳操必胜?可几场合战之后,鹰击大旗,还是稳稳立在云中之地。最后反倒是鹰击,对老汗伸出援手。这强弱之势,岂是论得定的?刘鹰击自高丽回返,白手起家,聚起这个家当,乱世风雨飘摇,仍然屹立不倒。麾下恒安精锐,战力如何,老汗想必深知。云中男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老汗又凭什么认为,那王郡公一定就占据着优势?这个世道,没什么一定的事情,老汗既然已经南下,又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为什么就不继续赌上一铺?”

执必贺沉默不语,甚而垂下了眼皮,不言不动。而苑君璋也并不焦躁,抱着胳膊端然危坐,只是等待执必贺开口。

执必思力站在执必贺身后,紧张的注视着两人,胸中转着无数念头,但最后都没说出口,只等父亲做出决断。

苑君璋说得没错,这一次南下,就算是执必部最后稳住了局势,但付出的代价也已经太大了。纵然此刻撤军,能够平安北返。没有几年时间,也难以恢复此次损伤的元气。而此次南下出征的物资,大多数都是向阿史那家借来的,阿史那家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他们也并不在意将八王帐中的青狼旗下,换一个更有实力,更加听话的部族!

执必家已经失却主动,只能跟注,选择这马邑之战中最后能够获胜的一方,争取能够多分润一些好处。但是这最后能够获胜的一方到底是谁,却是执必贺要做出判断之事!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判断之事要自己父亲做出。但执必思力却无比的想喊出来,让自己父亲选择刘武周这一方!

只因为刘武周麾下,有那个一身玄甲,面上愤怒金刚像跳跃之人。

横马扬槊,马邑无敌!

执必贺终于缓缓开口,一字一顿,每个字似乎都在这斗室之中,激起回响。

“既然败在鹰击手里,自然就要认。而某之兄弟回返,更是感念鹰击之大德。草原男儿,有恩报恩,有怨报怨。既然如此,某就随鹰击一起行事也罢!执必部与恒安府,这个冬日,勠力同心,以对王仁恭!”

苑君璋哈哈大笑,起身伸手,要与执必贺击掌为誓。

在苑君璋看来,这是执必部必然会做出的选择。既然不能就此北返,就只能选一方下注。而王仁恭毕竟远在善阳,若是还选择与恒安鹰扬府为敌,难道就不怕刘武周决定破釜沉舟,先将执必部彻底击溃在这雪原之上?

这都是战场上取得胜利之后,刘武周所赢得的主动之权。而战败的执必部,所剩的选择权利,也就这么有限了。

但当执必贺最终说出口来,苑君璋还是大喜过望。

如此危局,数月以来,他和刘武周都是绷紧了神经,几乎每一夜都是在噩梦中度过。现下却终于看到了破局的曙光!

只要能打破困在云中之地这个死局,将来的恒安鹰扬府,说不定就是潜龙腾渊,再也无法限制!

只要能越过这一关!

听着父亲做出选择,执必思力浑身放松了一下。这也是现下唯一能做出的选择了……

但转瞬之间,执必思力又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伤口牵动,一阵剧痛。执必思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与恒安鹰扬府共同行事,以对王仁恭,那岂不是就要与那徐乐,并肩而战?

执必思力可还清楚的记得,那一夜,徐乐如何毫不在意的将他掷下山道!

执必贺并没有起身,只是看着苑君璋伸出的手掌,缓缓开口:“某只有一个条件。”

苑君璋一怔,立即追问:“什么?”

执必贺站起身来,也伸出手掌:“某只要徐乐的性命!”

两人手掌,遥遥相对,僵在空中。

第三百六十三章 南下(七十二)

冰原之上,一队乡兵簇拥着几名恒安甲骑正回返而来。

交卸了一夜巡视的辛苦差事之后,这群人都放松下来,只是说说笑笑。

冲锋冒雪在外一夜,这些人俱都须眉皆白,脸色发青,骑在马背上,都不自觉的瑟瑟发抖。但士气仍然高昂,说话之声,在雪原之上回荡,能传出老远来。

这一小队人马,就是以乡兵为主,夹杂着几名恒安甲骑以为骨干。现下出巡之军,多半就是这样的配置。随着几场大捷的消息传开,缘边军寨汇聚来的军马更多,谁都想赶紧打垮了突厥人,将执必部赶回草原去,然后大家多少能过个安稳年。

而且大冬天的,缘边军寨的粮食也都紧张。往常勒紧肚皮也就熬下去也罢。但是此刻既然刘武周率领大军上来了,后续肯定有辎重跟上,大家跟着来出力了,难道不该分润一点回去?要是跟着打两场胜仗,再得一点缴获,这个冬天就好过很多了。

至于来年如何,生在此世,又在边地,想那么远,想那么多做什么?

这队人马说说笑笑直返山谷营地之前。山谷之前,重新设立了两处军寨,死死卡住谷口。任何时候都有人马值守,鹿砦密布,就是为了不重蹈执必思力的覆辙。

寨墙之上,带队的军将按着佩刀,也冻得脸孔铁青,看着他们回返,笑着招呼一声:“入娘的这么早就回来了,夜里不知道寻了哪个避风的地方躲懒!”

回返人马带队的是一名十将,资历已然很老了,对着军将照样谈笑自若。手笼在袖子里抬头笑道:“你到外间走一遭试试?就是山坳,风也吹得你透心的凉!整日在寨子里守着,已经算是捡着便宜了,还说风凉话,惹急了咱,可不管什么上下了,非得好生和你厮并一场!”

那军将按着佩刀左右看看,探身询问:“这是去哪儿?”

十将没好气的道:“巡了一夜,不回去弄口热的汤水?然后倒头睡他娘,难道就在这里陪你闲磕牙?”

军将不吭声,挥手吩咐手下开寨门出去,又挪开了鹿砦,只是招收让那十将带队进来。

那十将疑疑惑惑的带队停在军寨入口,最后策马而入。那军将已经下了寨墙,招呼十将下马,扯着他就向寨子深处而行。

这军寨外圈都是更棚营帐,用以屯兵和储备战具,直接就能支援寨墙守备。内圈就是马棚和空地,方便人员往来调度。

现在内圈搭了棚子,支起了几个炉灶,架着大锅,柴火烧得旺旺的,热汤翻滚,除了干菜和粟米之外,还能看见几块肉骨头在汤里浮动,香气一阵阵的冒出来。

寨中守军,已经排队在汤锅面前等候,每个人都在咽着唾沫。看着军将带着人过来,顿时就有人苦笑:“将主你又大方,在弟兄们口里夺食!”

那军将哼了一声:“少吃一口就能饿死你了?这些马肉,还不是某厚着脸皮讨来的?”

然后这军将就对十将道:“你回大营,也就是干菜汤,一人也就一口。现下后面粮食没运上来,大家都在勒裤腰带。咱跟着全将主,和玄甲骑一起并肩拼杀过。玄甲骑那里还有些马肉,某老着脸皮讨来些,不管多少,都是一锅,大家见者有份,都混口热乎的。”

见到热热的肉汤,这十将早就眉花眼笑,招呼弟兄们从马鞍袋子里面取出木碗,安顿了马匹就挤在队伍当中,闹哄哄的等着火兵一人给上一大杓肉汤。

这几日刘武周一直派兵出巡,保持骑兵警戒幕,与雪原上扎营的突厥执必部大军保持接触。做最后出击准备。限制最后一决的,就是粮秣供应,人马不吃饱了怎生打仗?人还能熬一下,马匹不用精料,只能平常役使,上阵是绝出不了气力的。

苑君璋带领人马先行赶来,辎重在后。大家都在等待辎重到来,好生修整补充一下,然后再做最后一击,彻底将执必部赶出云中之地,再转而向南,想法击败王仁恭,为恒安鹰扬府打出一条生路来!

等候辎重到来的时候,大家自然就是要勒紧腰带了。刘武周和苑君璋所部,就是军士随身干粮马料,经得起多久吃用?这几日,全都是减半供应,大家都饿得眼睛发蓝。而玄甲骑因为打垮了执必思力,有颇多缴获,照理说可以拿出来分润。但是刘武周又下了严令,恒安甲骑决不许动用玄甲骑的家当。

这条看似极其厚待玄甲骑的军令,倒是弄得玄甲骑上下颇为尴尬。而刘武周又下令所有巡守任务,全都由恒安甲骑承担,玄甲骑只管安然静养。弄得玄甲骑上下,这几日中反而不知道该当如何是好,只能在营中蒙头大睡。

前两天大家伙儿还谨遵军令,这一两日实在是饿得有点发慌。都各自寻门路去找玄甲骑讨粮秣。而玄甲骑正为这军令感到尴尬,只要有人来讨,毫不吝惜的就给。上面军将,也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才有这军寨之中,正翻滚冒着热气的肉汤。

十将打了一碗肉汤,一口就是半碗下肚,才觉得整个人暖和了过来。凑到那军将身边,蹲坐下来,一边小口珍惜的喝着,一边询问:“咱们到底要在这里耽搁多久?这辎重怎生还不运上来?”

军将左右看看,凑到十将身边,小声道:“现下有风声传出,说云中城中,只怕是没有粮了……”

十将浑身一震,死死看着那军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军将也知道失口,再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看着自家汤碗,再不多发一言。

十将也看着自家汤碗,却没了半点胃口,半晌之后,才嘟囔出一句:“鹰击总是会有办法!”

军将低着头也感慨了一句:“那是,鹰击总是会有办法!”

正在两人给自家打气之际,突然之间,号角之声就在南面响起,正是通知全军,正有人马从南面上来。

那军将一把丢掉手中汤碗,弹了起来:“辎重上来了!要和突厥狗最后一战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南下(七十三)

这几日中,徐乐一直安然高卧于中军营帐之中。

刘武周对玄甲骑的厚遇,已经近乎于捧杀一般了。正常但为统帅,麾下纵然有立下奇功的强军勇将,也应该待之有节,赏之有度。

但现下刘武周将军中勤务巡哨一应事宜,全部交给恒安甲骑去承担。并拨数百乡兵箭手,以为辅兵使唤,连原来陈凤坡他们带领的玄甲骑辅兵都什么活计也不用干了。

现下集结于前线的,恒安鹰扬府连玄甲骑战兵接近二千人,辅兵约千数。其余集结而来的缘边军寨乡兵箭手也有二千余人。靠着的就是随军携带的一点粮秣,还有缘边军寨提供的积储。

前线军中乏粮,那是一定的。但凡要上阵,必须将人马喂饱。战马喂足精料,就抵得上十个人的分量。和执必部一场遭遇战打完,前线那点粮秣几乎抖搂干净。现下想集结几百人规模出击都做不到。

一旦要出击,就得喂饱人马,战马反复做冲刺,军士更番叠战厮杀,都得肚里有食!现下只能勉强将人喂得半饱,战马用干草代替精料,行路巡哨可以,但厮杀那是决计指望不上了。

军中乏粮若此,但玄甲骑手里有不少粮秣缴获,全是当初从执必思力营里得来的。徐乐早就准备将其献给刘武周来分配。

但刘武周立刻就严词拒绝,还严令麾下所部,不得分润玄甲骑的任何缴获所得!

当时刘武周说得恳切。

“乐郎君归于某之麾下,屡立奇功,斩将夺旗。某之恒安府,却难以赏功。如此已感愧疚不堪,乐郎君拼死血战所得,哪有某厚颜再来分润的道理?且自安享,休养生息,将来决战,还要借重郎君!”

换了其他人,也许就再度进言,无论如何都要刘武周接纳自己的心意。徐乐见刘武周如此说,笑笑也就罢了。

厚遇到了这等地步,再镇日大摇大摆的在营中闲晃,那是自找没趣之道。徐乐干脆这几日就在营中,绝足不出,每日里吃饱了就是蒙头大睡。反正连番血战下来,自己大大小小的伤势也是不少,趁着这个时机,能恢复一点就是一点。

徐乐安稳下来,麾下那些军将,也都安静了下来。在营中或者修复甲胄兵刃,或者探视伤号,或者就精心将养,抓紧一切时间恢复战力。

如此厚遇,不用说将来上阵,要加倍卖力才还得上。

但这已经是军中最为精锐所部的待遇了,这一切,都是用实打实的胜利换来的!

徐乐安居帐中,步离也得其所哉。镇日里就在外帐位置,给自己弄来绒毯皮毛,营造出一个安乐窝,镇日里就在那里或者发呆,或者酣睡。有人踏足,这才醒过来,默默注视着来人去寻徐乐。来人朝步离招呼致意,步离也从来不理。

徐乐和步离两人,一人在内帐,一人在外帐。步离从来不踏足内帐之中,只是安心于自己在外间的位置。这几日甚或连一句话都没有,只是保持着这份安然相守的默契。

有的时候,徐乐真的不知道这小狼女到底在想些什么。

连日激战,其实对元气伤损极大,这几日,每天徐乐睡眠都超过六个时辰。但为军将,临战之际,就是要枕戈待旦,连续熬上不知道多少天。但是一旦放松下来,就要能吃能睡,尽可能的恢复元气。

这被徐敢精心磨炼打熬出来的躯体,就是为乱世血战所准备的。这几日休息,徐乐就感觉到血肉滋生,精力体力在飞速恢复当中,只要出阵,仍将马前无敌!

此时此刻,徐乐也丝毫不怀疑刘武周将与执必部做最后一决。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他途?

击败执必部现下看来,只要粮秣运到,以此刻集结之精兵强将,以击士气低沉的执必部青狼骑,胜券当在握中,不过旬日之间就可以了事。那时候在旋师南下,与王仁恭分出个胜负,马邑郡到底将是个什么样的局面,就可以最后看出来了。

但是这南下之战,哪怕以徐乐之胆大骁勇,也觉得胜负在未定之天。

原因无他,就在一个粮字!

恒安甲骑和玄甲骑再是能战,最适合他们发挥的,还是野外合战。

可王仁恭要是谨守各处城塞堡寨,就是不与恒安鹰扬府野外合战呢?而且王仁恭也行了坚壁清野之事,大军南下,野无所掠,说不得就要一个个城塞堡寨硬啃过去。这就是极其消耗时间的事情,纵然背后没了执必部的威胁,军中又有多少粮食,能支撑恒安鹰扬府多久?

未来之途,仍然一战比一战更是艰难。

可自己既然选择了,就一定会将这条路走到底……说什么也要为这恒安鹰扬府,杀出一条血路来!

并肩血战到了现在,要说对着恒安鹰扬府没有感情,那是假话。

可自己未来,就一直在恒安鹰扬府中效力么?

若是自己匹马单枪,徐乐想也不想,什么时候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去。拍拍屁股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更不必说自己还有身世之谜要去追寻。

可是现下,几百号弟兄,数百家眷。历经血战,终于在恒安鹰扬府中安身下来。刘武周也算是厚遇,难道到时候自己还要带着他们离开,去中原之地,再闯入腥风血雨之中?

这真是让人难以委决啊……

躺在帐中榻上,才睡醒的徐乐,难得苦恼的皱眉,想着这个难以有答案的问题。

内帐之外,传来细细的呼吸之声。那是蜷在内帐之外的步离,也在酣然入眠所发出的声响。对这小狼女,徐乐也算是有了一些了解。不是处于极度让她安心的地方,这小狼女是绝对不会发出这种代表安心的呼噜声的。

大家都难得才觅到一个安身之地……

徐乐苦恼的拧着眉毛,面上尽是犹疑不定的表情。外人之前,可是决难看到他这幅神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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