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人问,少年扬名是什么滋味?
当年青城人最津津乐道的便是那场百年前的门派大战,梦族一脉精英尽出,最终脱颖的却是一名唤千瑟的年轻弟子,少年笔法凌厉,逐个击败众多同门,自此一战成名。
时年,夏魏君年方十七,未及弱冠,已是名动天下。
他却丝毫没有名动天下的自觉,虽然武功卓绝,到底却不过少年心性,不觉又是春暖花开,少年在花谷日日对着晴昼海那一片深深浅浅的紫,略微腻烦,便轻裘缓带,大喇喇的一人一骑出谷入了青城踏青访友。
青城春色正浓,别是一番风景。
这日夏魏君正与一名纯阳故交打马路过朱雀大街,却不料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整个青城都笼在一片蒙蒙烟雨里。细雨不大,却密,不多时二人衣襟尽湿。
无奈之下,二人下马避在路旁酒肆屋檐下,少年调匀微乱的气息,却不期然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瞳。
是个年轻的时派弟子。
人如师门,带着些华山皑皑白雪的冰冷。
身边的故交却惊喜起来,“夏师兄?竟不意此间相遇!真是江湖何处不相逢。”旋即把千瑟介绍给他,“夏师兄,此乃小弟总角之交,前日梦派一脉比武胜出的千瑟,小字十七。十七,这便是我与你提过的时派翘楚,夏魏君夏师兄。”
千瑟与他相互寒暄过,一起入了酒肆对坐饮酒,此人颇对夏魏君的脾性,谈的拢了,他便借着酒意邀千瑟一起参加名剑大会。
千瑟微笑应允,故交饮了一口酒,大笑道,“如此却真是应了方才那句江湖何处不相逢,愿夏兄日后——”他一饮而尽,“日后独步武林,扬威江湖!”
时光飞逝,二人参加过的名剑大会场次大约已经像晴昼海中的花木一样不可胜数,江湖中也渐渐有了许多二人的传说。
他二人历经过的凶险之战不知凡几,然而说来蹊跷,举凡生死之局,对面却多是策藏。
千瑟仍记得那次名剑大会,遇上一对成名已久的前辈策藏,那一场战的酣畅淋漓亦是惊险万分,他数次被藏剑弟子凌厉剑光逼退,渐渐的有些束手束脚,习武之人皆知与人对战最怕便是失了气概,气势一弱便先输三分;弱了气势招式便易失却连贯性,高手对决,稍有破绽,登时便输。
藏剑弟子数招做一局,耗尽了他的墨意,立时便寻了个空门,一式醉月把他迫在原地,眼看便将使出山居剑意里最凌厉的杀招云飞玉皇。
重剑压顶之下,千瑟有些失措的微微闭上了眼,心里却一片寂静,他能感受到雨丝沾湿面颊,甚至还能嗅到青城甜腻的花香。
只是这场比试,却是要输了,自己也怕是要重伤。
当的一声,是金铁铿然相交。
一柄渊微指玄架开了重剑,剑花一挽,夏魏君使出了一招镇山河护住了他,又一招八卦洞玄封住了七秀弟子的经脉,紧跟着开了紫气东来。
千瑟大梦初醒一般,水月无间与乱洒青荷齐出,将藏剑弟子败于笔下。
场边众人也像是有些错愕,片刻之后便有人反应过来,登时采声雷动,虽然赢的艰难又精彩,他的面上却殊无喜色。
回荡在他耳边的是那一声剑锋的碰撞,与睁开眼时渊微指玄的幽蓝色剑芒,那人白衣的身形矫若惊鸿,翩若游龙,宛如一道惊雷唤醒了他心中蛰伏冰冻的十里春风。
那日之后千瑟忽然痴迷书法,他青岩万花本就有一脉名曰书墨,铁钩银划以判官笔扬威天下,回谷闭关向书圣请教了若干日,聪慧的少年已颇得真传。
夏魏君有一段时日没见到小少年,便骑了马寻来秦岭,索性相隔不远,往来亦便利。千瑟在谷中人缘甚佳,往来弟子皆识得他是夏师兄的至交好友,待他颇见亲密。
一个离经小女童笑微微带他到了千瑟的住处,道是不便打扰师兄习字,便自顾自的去寻同伴对弈。
夏魏君好奇的在窗边屏息看进去,一向跳脱的少年却正屏气凝神,提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的专注。
宣纸上墨意淋漓,满满写的全是他的名字。
夏魏君心下一动,仿佛洞悉了少年这些时日的种种反常究竟是何缘故。本来以千瑟的武艺定然可以察觉他不甚稳的气息,想来少年也与他一样此刻心里满是旖旎,故此方没察觉罢。
他定了定神,推门而入,少年像受惊的小鹿一般脱手就把毛笔甩向他面门,夏魏君险险躲过,也不言语,只望着面前面红耳赤的少年笑的意味深长。
在少年的羞愤即将化成一招兰摧玉折时,夏魏君笑吟吟的上前一步揽人入怀,挥手放下窗帐,辗转腾挪间轻轻巧巧便把小小的少年压在了床榻上。
后来千瑟随他回了南疆,南疆终年覆雪,夏魏君怕他生于四季如春之地,不惯长年风雪,特特寻来自己的鹤影天青与他,那披风用料颇名贵,做工精细,千瑟无端就觉得自己也有了些仙风道骨。
数日之间,夏魏君带他游遍了各处,常有时派的小弟子红着脸看到夏师兄为那个好看的梦派弟子撑着伞,手一带便把人揽进怀。
向来清冷自持的夏师兄望向少年的眼中,似有几许春风,冰雪亦尽消融。
举凡传奇,多活在别人的眼里与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里。不知是浮生如戏,还是戏如浮生。
近日有一件大事轰动江湖,那便是他们二人分道扬镳,无人知是为何,只有人亲眼见到名剑大会门口,夏剑神怒气冲冲的解下背上渊微指玄掷向千瑟,二人就此别过,山水不相逢。
再之后,夏剑神的身边有了一名年轻貌美的剑宗师妹,二人双剑合璧,将名字齐齐书在了名剑大会的红榜之上。
曾经扬威天下的梦派少年,却退隐江湖,音讯全无。
夏魏君的目光远远的飘过来,视若无物的掠过了他,像是两人素昧平生,此番不过第一次碰面。
千瑟无端忆起自己昔年做来赠予他的诗。
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何人配白衣。
如今他依旧是他们初识时那身白衣,神色间却再无当日两人并肩策马时的半分亲昵。
身边的师妹好奇的看过来,笑嘻嘻的挽上身边那人的手臂,夏魏君看向身侧,神色满是他熟识的宠溺。
——魏君,那位大侠有些面善,可是你的好友?莫不是哪位武林天骄?
——不,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千瑟端起一杯酒,仰面而尽。
他其实不善饮酒,却偏爱大碗喝酒酒到杯干的豪气,每每与人对酌,回到住处时便借着醉意,半真半假的缠着夏魏君撒娇撒痴,夏魏君颇是无奈,却皆细细的做醒酒汤与他,再温声细语的哄他安然好眠。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世事如刀,刀刀催人老。
时派的两仪门外,有一位陌生来客。
此人身着时派弟子人人皆有的白衣,衣衫像是已经穿了些年岁,看来半旧不新,背上背着一柄包裹的密密实实的长剑。
年幼的时派弟子尽皆不识得他,问询师兄可是在外游方的哪位师兄归来,年长的弟子却叹气,道是此人非我门弟子,乃是别派的大侠,都是些旧日恩怨,小孩子还是莫问了罢。
小弟子们便是好奇,也不敢再问,只眼看着来人径自上了论剑台。
陌生来客只在时派逗留了一个时辰,便头也不回的下了山。
片刻后有小弟子去禀报掌门,论剑台上的深雪里,端端正正的插着一柄渊微指玄——时派弟子人人皆知,那是夏师兄昔年闯荡江湖的佩剑。
掌门叹息一声,“你夏师兄早已不用渊微指玄,罢了,你去将此剑送还魏君罢,也算是念想。”
小弟子依言寻去夏魏君的住处,远远便望见夏师兄正与身旁的少女雪中切磋,破苍穹,碎星辰,吞日月,生太极,二人你来我往,兴致颇高。他不敢打扰,远远侯在一旁,不多时夏师兄便败在了一招无我无剑之下,夏师兄虽是输了,却无丝毫不耐,耐心为少女理齐因打斗而凌乱的鬓发,整束好鹤影天青的系带。
还是漂亮的少女看到了他,笑着招呼他过来。
——何兄此来,所为何事?
——夏师兄,掌门命我将此剑送还。
夏魏君看了一眼,微微诧异,“此剑乃我早年行走江湖所持,如今却用不上。倒也算是把利器,不若赠予你罢,他日盼你武艺大成,不负列位师长教导之恩。”
小弟子惊喜之下连连称谢,欢欢喜喜捧着剑欲离开,正看到夏师兄拔剑大笑,一面大旗立在周琳师姐的面前,“再战!”落在小弟子的眼中,只觉夏师兄天人之姿,手中长剑光华流转,端的是不世神兵。
小弟子不欲打扰两位师兄师姐论剑,转身离去,却不期然想起那个身负渊微指玄的陌生来客。
他来时遇漫天风雪,他去后踏雪无影踪。
这一日夏魏君信马由缰,到了北平山的断崖边。
又是山雨微蒙,昔日少年却已褪下束发伪装,变成了长发俏丽的姑娘,仿佛往日风发意气从未存在。
索桥挂水,甚是湿滑,夏魏君下了马,却神思恍惚,仿佛终于自一场长久的梦境中醒来,梦醒后偌大江湖,却无落脚之处。
他前岁天山访雪,去岁书院弄墨,冬去春来,剑台拭剑已毕,大漠楼兰也早已被尘沙掩埋。
夏魏君莫名忆起昔年于顶山之上,那人与他讲的前朝公主的旧事,只如今……才惊觉一切。
罢了,梦里贪欢数度,醒来踏雪几何?也算是天意带他至此罢。
踏炎嘶鸣一声,眼看着那人白衣跌落索桥,马非凡马,颇有灵性,竟是眼中噙了两汪泪水。
数年后,时派夏掌门端坐三清殿中,听出外游方弟子献宝似的禀报,费尽艰险去北平山断崖下采止血草时拣得一柄神兵,虽已蒙尘,稍一拭洗便光彩熠熠。
——我门与梦派向来交好,想必此笔是哪位大侠不慎遗失的爱物,请掌门示下是否送还梦派?
——不必了,此笔名为失梦,主人早已退隐多年。
身边的周琳笑问,“是谁的武器?”
夏魏君看向爱侣,语气温柔,“她……是我的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