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六月,阴雨连绵。
笋溪县东街医馆‘回春堂’内。
曲蓁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在铺面外挂上“出诊”牌子,关门往城门外走去。
“呦,曲姑娘,今儿换你出城给张寡妇送药了?雨天路滑,你可得当心些。”
青石长街两侧闲坐的人,见她笑着招呼道。
曲蓁道了谢,撑伞缓步行在细雨中,斗转星移,时移世易,转眼她已经来这儿十年了。
她本是21世纪最年轻的脑外科院士,国安局首席法医,执行特殊任务时不慎被流弹击毙,再睁眼就变成了笋溪县顾家医馆独女。
六岁学医,十三岁独自坐诊回春堂,人称“圣手医仙”,附近州府慕名求医的人络绎不绝。
爹常叹她天资过人被他耽误了,却不知这身体里早换成了一缕异世孤魂。
曲蓁不疾不徐的走着,依稀能听到身后的闲聊声。
“你说那寡妇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这辈子才遇到顾家父女,又是义诊又是赠药,分文不取,相比起来,张家兄嫂着实不是东西!”
“嘘!你小声点,可别把那泼妇给招来,上次有人嚼舌根被她撞见,好家伙,冲上去又是扇耳光又是扯衣服,脸被抓的都没眼看了。”
有人轻嗤一声,唏嘘道:“边关连年交战,从军的就没几个回来,张胜一死,那寡妇大着肚子寒冬腊月里被兄嫂扫地出门,旁人好歹还要扯着嗓子哭两声,她倒好,一个人咬牙搬去了城外破屋,靠着浆洗缝补过日子,怪可怜的。”
“谁说不是呢……”
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逐渐淡去,曲蓁脚步微滞,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下,缓步出了城。
他们口中的张寡妇闺名黄秀莲,嫁给张胜时正赶上大盛和离朝开战,鹿野原一战大盛惨败,将军战死,数万将士埋骨雪原。
朝廷震怒下旨征兵,张胜一去八月,杳无音讯。
再得消息,却是死信!
张家兄嫂不顾黄秀莲身怀有孕,寒冬腊月里一纸休书将她扫地出门,别说银钱,就连蔽体驱寒的衣服都没给一件,她上门去讨自己的嫁妆,结果被张王氏打的险些流产,要不是邻里撞见怕是就随张胜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张王氏逢人就哭诉黄秀莲如何仗着身孕在家中横行霸道,奴役兄嫂,殴打侄儿,还趁她这个嫂子不在家中的时候,耐不住寂寞勾引兄长。
街坊邻里多年,谁不知道张王氏那点心思,分明就是嫉恨黄秀莲比她美貌,又乖巧孝顺得公婆喜欢,好不容易熬到公婆去世,张胜又死在了边关,她哪儿还能容得下黄秀莲?
最后黄秀莲被逼的无处安身,只能躲去了城外破屋。
爹爹和她见黄秀莲怀身大肚,寡居不易,所以对她多有照拂。
耳畔雨声渐急,卷着官道尽头急促的马蹄声瞬息从身边擦过,泥水四溅。
曲蓁止步回望,微抬伞沿,只看到一个背影没入薄雾,阖眸细思。
“血腥味,混着松香,麝香,樟脑,没药等制成的劣等金疮药味,雨水能阻绝气味,味道却依旧如此浓郁,此人不久前受过伤,且伤势不轻!”
“他身穿布衣,马匹却剪鬃束尾,非寻常人家骑乘所用,乃是战马,行伍出身。”
念落,她绕到马匹经过的路上,俯身查看,“马的蹄铁印边缘磨损严重,深浅不一,有脱落痕迹,军人爱马如命,除非战事危急难以更换,如今两军交战的,唯有平阳府外,与大离开战的狼军!”
大盛民间流传着一首歌谣,“铁蹄动,风云改,黑衣铁甲撼河山。虎狼啸,战旗飘,英雄儿郎震四方。”
‘虎狼’二字,说的便是常年驻守西北边关的狼军,两国交战数十年,大离数次挥军东进,皆被死死的挡在迦南关外!
狼军,就是大盛百姓的守护神!
此时狼军将士身负重伤出现在笋溪县,连战马的危机都顾不得,难道……边关的战事出了什么变故?
他来笋溪县又想做什么?
曲蓁伫立片刻,缓缓吐了口浊气,这些,都不是她一个大夫该管的!
正想着,竹林深处一声惨叫如刀锋般划破静谧的雨幕,闻之令人胆寒。
她面色骤变,循声望去,破屋的方向?
出事了!
曲蓁再顾不得其他,足尖轻点,朝着张寡妇住处赶去。
刚进院子,她隐约看到一抹黑影从屋后闪过,转瞬即逝。
要在寻常时候她定要查探清楚,但此时挂念黄秀莲安危,无暇他顾,疾步进了屋。
残破的草屋内一片狼藉,桌椅七零八落的躺着,满室血腥,洗的发白的粗麻床帐被扯落,露出一截瘦的皮包骨的胳膊。
曲蓁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床边,掀起床帐,露出一张蜡黄的脸,女子颧骨高耸,两颊凹陷,瘦的皮包骨,已经昏死过去。
“张大嫂你撑住,有我在……”
曲蓁连忙拿出银针迅速捻入几处大穴,在银针刺激下,女子眼珠动了下,迷离的眼神逐渐清明几分,轻轻摇头,颤声唤她,“曲,曲姑娘,别浪费时间救我了,求,求你一定要帮我保住胜,胜哥的儿子,不惜一切,一切代价,也要保住孩子……”
曲蓁蹲身,一把抓住她的手,“怎么回事,是谁?”
“是,是……”张寡妇嚅了嚅唇,含糊不清的说着,喘气声越发粗重,像破了洞的风箱。
曲蓁知道她已经撑不住了,立即俯身凑到她的耳边,“是什么?”
“是……”
张寡妇说着情绪亢奋挣扎着支起上身,刚开口,瞳孔蓦地放大,身子抽搐了下砸倒在床榻上,再无动静。
曲蓁俯身的动作僵住,浑身发凉,她明知答案,但还是不死心的伸手在张寡妇的脖颈动脉探了下。
再无搏动!
死了!
曲蓁神色复杂,张寡妇就这么死了?
原本再有半个月,就是她的临盆之期,她众叛亲离,孤身搬到这破屋里,三餐不继,野草裹腹,苦苦熬着,就是想为亡夫生下孩子,延续香火。
孩子?对!孩子!
事到如今,要救孩子,唯有剖腹一途!可这个在21世纪司空见惯的小手术放在落后几千年的时代里,就是妖术,是杀人,是绝不可触碰的禁忌!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可哪怕是亲爹,宁愿眼睁睁看着孩子活活憋死在产妇肚子里,也绝不允许动刀取子,若她为死人剖腹取子被发现,那等待她的就是……
浓郁的血腥味不停的刺激着曲蓁的大脑,瞬息的功夫,她回过神来,她是大夫,是黄秀莲和这孩子唯一的指望,没办法为了保全自身亲眼看着孩子去死!
顾不得那么多了!
再不耽误,曲蓁拿出腰间的黑锦织金布囊拂开,露出数柄大小不一的刀刃来。
这套解剖刀,是她亲手绘图,师傅寻了最好的工匠重金打造,送给她的及笄礼,世间再找不出第二套。
她贴身带着从未示人。
没想到第一次用不是剖尸,而是救人。
黄秀莲腹中孩子已经足月,哪怕人死了,只要在一定时间内剖开肚子将孩子取出来,孩子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再不耽搁,曲蓁拿刀划开黄秀莲腹部的衣裳,露出高耸的孕肚,刚要下刀,眼前乍然被血色覆盖,她头晕目眩,握刀的手忍不住抖了下,隔着千年的时空,仿佛还能清晰的听到“滴滴”的死亡宣告。
又来了!
那场医疗事故后,她患上了严重的心里障碍,再拿不起手术刀被迫转学法医,但今天,她没得选!
努力平复两个呼吸后,曲蓁再次动刀。
在耻骨联合上两指位置,划开腹部皮肤,依次切开脂肪层,皮下筋膜,分开肌肉露出腹膜。
黄秀莲刚死,血液尚未凝固,顺着腹部的创口涌出,将她衣袖和裙摆尽数染红。
她凝眸,抬手,迅速切开子宫,将孩子取出剪断脐带放在床榻上。
一个小手术,做完后她却大汗淋漓,浑身颤粟着跌坐在地上,急促的喘息着,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过床上一角,忽然愣住……
这东西……
她伸手拿过,仔细端详着,不会错的,是她亲手缝制的,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不等她想明白,就听一道尖锐的叫骂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进了院子,她连忙将东西收起。
“张广你个杀千刀的给老娘滚出来,我早觉得你不对劲,老娘进你张家门十几年,什么时候见过你这么大方,还给我置办胭脂水粉?我呸!原来是跑到这儿来了?看老娘今天怎么收拾你们这对奸夫淫~妇……”
曲蓁动作一滞,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