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做的官
这一日,司马懿忽然被魏种单独召到了郡府主署里商议公务。
“本座听说你们上计署这两个多月里,招纳到了各地流民两百五十多户?马君,真是辛苦你们了!”魏种开门见山地说道,“看来今年尚书台给咱们河内郡下的屯田安民任务应该是不难完成了。你整理好统计簿册,随时准备上报尚书台。”
司马懿听了,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实言相告:“太守大人,这两个多月来咱们招纳了两百五十多户外地流民不假,但他们并没成为咱们民屯中的客户,实则都成了城中富豪袁氏兄弟名下的佃户……”
“什么?他们都成了袁雄、袁浑两兄弟名下的佃户?”魏种一听,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细汗涔涔的脑门,深深一叹,“唉……这又是杜传这厮在当中做的手脚吧?”
司马懿垂下头去,亦是无话可说。
“这个杜传……马君,本座去年调升你上来担任上计掾之职,就是不想让他再在这屯田安民事务中瞎搅和,却没料到这厮利欲熏心,仍是插手乱搞一气。唉……”
见到魏种连连摇头叹息,司马懿眉头一动,想了又想,只得一味沉住气,坐在下首,等着他的后话。
“可是尚书台那边又要郡里上报这些屯田、客户的统计簿册。”魏种将话锋一转,顾左右而言他起来,面有忧色地问道,“马仪,你在荷芝县县丞上也做过这些庶务,而且他们都盛称你是精通统计算术的高手,你且谈一谈这事儿该当如何妥当处置?”
“这个……这个……”司马懿沉吟了一会儿,缓缓答道,“事已至此,为了应付尚书台的催问,那就只有姑且依着杜郡丞设计的办法,将这些外地流民说成是在官府屯田上安置的,反正他们也确实是在我们河内郡落了户的。上计署便列出这各家各户的姓名来,让每户户主摁上指印,写进统计簿册里上报了罢!”
“唉……这个杜传,就会搞这一套欺上瞒下的伎俩!这样的办法,先前朝廷里忙于征伐,难得下来核查,也就让他蒙过去了几次——”魏种只把头摇个不停,“可是,本座听闻这一次朝廷将会派出一员清刚方正的大吏前来实地巡检豫州屯田事务……他杜传还靠这种办法如何糊弄得过去?罢,罢,罢,这‘别人拉屎,我揩屁股’的孬事又得落到本座的头上了……”
一说到这儿,他便长吁短叹、愁眉苦脸,只是无计可施。
司马懿坐在一旁静观许久,在心底反复思忖了几番,以尽量平缓而不显波动的口吻,开口进言道:“太守大人——属下深受您的知遇之恩,被您从荷芝县县丞调升为郡府上计掾,一直对您的大恩感佩不已,常思有所回报。近来属下见府中事态颇为异常,有些话如鲠在喉,意欲借此以报太守大人的提携关照之恩,不当之处请您不要见怪。”
魏种从来不曾见到司马懿的神情这般严肃凝重过,神情一愕,抬起双眼深深地盯视了他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缓缓端起茶盏送到唇边自顾自呷了一口,然后淡淡问道:“马君今日这番言谈举动未免太严肃了些吧?你不会就是来向本座进谏杜传之事罢?”
“不错。属下此刻所进之言,正为此人!”司马懿目光灼亮如电,迎视着魏种,深深言道,“太守大人为朝廷牧民守土、宣扬教化,一向清名远播,而下属中却有杜传这样假公济私、勾结豪强、欺压百姓、贪贿嗜利的小人败乱郡事、激成民怨——您若不乘机早作处置,只怕日后难免受其祸害与连累啊!马仪言尽于此,一切还望太守大人三思。”
魏种听了,双眼只是入神地盯着那手中的茶盏,仿佛看得十分专注,也不立刻回答,过了半晌,才沉沉而叹:“马君……像你这样劝谏本座的人先前亦有不少……唉!你可知道这杜传在河内郡如此嚣张,他背后站着给他撑腰的是谁?是袁雄、袁浑两兄弟!那么,袁雄、袁浑两兄弟的背后又站着谁?这还需要本座明言吗?袁绍大将军是何等的强人?他拥地数千里、掌兵近百万,在冀州邺城那里跺一跺脚,连远在豫州颍川郡的许都城都要抖三抖!曹司空、荀令君平日都要礼让他三分——又何况我一个小小的河内太守?这些日子来,我魏种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吗?即便如你所言,本座冒死下令彻查杜传、袁氏兄弟的种种罪行,一旦激怒了袁大将军,弄得冀州方面与朝廷刀兵相向——本座担得起这个重责吗?本座只想尽量端平河内郡这一碗水而已!至于你希望本座采取大胆破格、震世骇俗的肃正之举,实非本座力之能及、心之所敢!”
司马懿听罢,不由得暗暗喟然叹息。先前他对魏种敢于振作而起、肃清贪秽,其实也没抱多大的期望;今日既已谈及杜传此人此事,他才顺势进言劝谏一番。如今听得魏种这般答复,尽管十有八九早在他的预料之中,然而他仍是掩不住有一丝深深的失望浮上了心头。他静了片刻,才沉沉说道:“太守大人胸中既有这等定见,属下便不再叨扰了。不过,倘若朝廷派来的巡检使大人查起本郡屯田安民之事,太守大人可已想好了应对之策么?”
“这个……本座亦已想清楚了!”魏种把手中茶盏往桌几上当地一放,仰起脸来看着司马懿,声音也变得有些滞重,“到时候巡检使大人真要彻查到底,本座无法兜住此事,便也只得让杜传带话给袁雄、袁浑,让他们自己搬出袁大将军去和朝廷理论罢。”
听了魏种这话,司马懿感到啼笑皆非,但细细一想,站在魏种这种一味和稀泥的处事角度,此举大概也是他唯一能采取的应对之策了!他在心底藐视魏种的同时,又不禁对他生出了一缕淡淡的怜悯。
他迎着魏种游移而来的目光,只是恭然赞了一句:“太守大人思虑周密,依仪之见,眼下也仅有您这一策可以将朝廷应付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