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险的一步棋,他们会将战场放在苏伯比安城之外,以避免疮痍满地的城池遭到灭顶之灾。
不过此时与当日不同,一身朴素的灰袍已经换为魔王张扬的斗篷;曾经衰弱的身躯中,正充满着强大的力量;还有就是……
当初他无比衰弱,刚能长出光圈,现在的他,则能一个月长一个光圈!
可恶!完全不想要啊!
密道很长,却很顺畅,时隔多年也完全不影响使用。安斯艾尔还偷偷顺着小斜坡在里面滑行了一段,意犹未尽,末了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浑然无事地推开密道出口的活动门,直面宝窟之中庞大得看不到边际的巨型史莱姆。
卜噜噜此刻的形象,无比接近当初的贪婪君主,只是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粉色被过分庞大的身躯稀释,柔柔地充满了宝窟,把整个宝窟变得像个q弹的仙境。
当初的卜噜噜,可不是粉色的,而是灿烂金色,体内堆积着无数金珠宝物,他也会用这些宝物增加自身硬度,轰击他人。
魔王坦然站立于巨大史莱姆面前,甚至能想东想西,笃信自己不会受到伤害。巨型史莱姆的核心中央,有光微微一闪,显然,他发现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魔王。
一截半透明的触手从身体之中探出,忽然抬起,然后向下砸落!安斯艾尔没躲,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那触手果然在中途变得轻柔起来,铜辉在触手的顶端闪耀,这一枚小小的铜币,被端端正正送到了魔王面前。
安斯艾尔眨了眨夕阳色竖瞳,他接过铜币,触手一翻转,变魔术地又拿出来一枚。
安斯艾尔索性坐下来,跟触手分铜币,很快彼此面前都堆起来一小堆。而每分一枚铜币,巨大的粉色史莱姆就会缩水一圈,分到最后,那条触手把自己面前的所有铜币都轻轻推向安斯艾尔,渐渐融化摊开的粉色胶质之中,颜色更深的粉红色史莱姆冒了出来。
还能从他半透明的身体里看到最后一枚漂浮的铜币,就漂在眼睛和嘴巴中间,像个圆圆的鼻子。卜噜噜闷闷地不说话,只是一头扎进安斯艾尔怀里,把自己埋了起来。
以为他是想起那些孤独又空虚的岁月,魔王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了件粉色的事物。
小花。
卜噜噜把小花顶在脑袋上,粉色与粉色浑然一体,微微颤动着。他几经犹豫,想要向安斯艾尔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宝窟之顶忽然开始崩裂,经受过当年的爆炸、现如今又被填满撑开,这一层薄薄的土石终于支撑不住,分解掉落。
一同掉落的还有原本开在山谷上层的粉色群花,根系上都带着湿漉漉的泥土,掉入巨大的宝窟之中。
魔王周围,土石不可触及,他只是稍稍抬手,许多被压在底下的粉色花便被翻出来,泥土铺平,供花生长。天光从裂开的洞窟之顶向下照射,这下,曾经生活着贪婪又孤独的君主的洞窟,彻底变成了粉红色的仙境。
置身洞窟花海中央,魔王收拢铜币起身,向粉红色的史莱姆伸出手。
“走吧,回去。”
那个瞬间,卜噜噜几乎看到了那时的陛下,越过一切崩塌与摇撼,坚定不移地把他从庞大的躯体中剥离出来。
宝石……
美丽的宝石……
可是他的梦却……
安斯艾尔正伸着手,忽然听到粉红色的团子就是一声原因不明的暴哭。
卜噜噜:“呜嗷!”
* * *
这一趟出来,安斯艾尔净收获两千九百九十五枚铜币……后面发现是绑票的赎金,又还回去了。山羊胡领主和他的导游属下,还没从重新拿回一个月工资括弧税前的喜悦中走出来,就又被作为俘虏抓了起来。
两个恶魔:“……”
当然,倒霉的不只是他们,同坐一辆囚车上,山羊胡领主对着自己的另一个同行挤眉弄眼。
“哎,我是被魔王亲手抓的,你呢。”
另一位领主:“……”
抓了许多俘虏,领主那边的舆论还是需要处理的。不过由于魔王陛下提前警告过,加上风割山谷本来就是昔日威名赫赫的贪婪君主的领地,把锅往君主的遗恨头上一扣,跟我魔王安斯艾尔有什么关系?
至于俘虏,魔王严令禁止进入风割山谷,巡查周边时遇到被君主遗恨攻击的恶魔,当然要仁慈地带回去“救助”!
“……大体上,糊弄一下就好,毕竟谁也不知道,昔日的贪婪君主现在是陛下的近臣。”宰相安德烈合起报告书笑道,贪婪君主正蹲在陛下的办公桌上,少见地没有散发茶叶清香,而是闷闷不乐。
安斯艾尔轻轻戳了戳这团粉色团子,粉色团子蠕动一下,又交出一枚铜币给他。
可爱,居然还偷偷留了一枚。
安斯艾尔用一枚金币跟他换,被拒绝了。
安德烈淡淡笑着看着这一幕。
“这样一来,财政大臣也醒了,不能再劳动陛下,还是快点回到自己的本职工作上去。”
卜噜噜自然是点头的,安斯艾尔却有些担心对方之前的暴哭,也许是累到了,需要休息。他于是半强迫地让卜噜噜休息一个下午,明天早上再正式开工。
没想到卜噜噜却不肯,他一直黏着安斯艾尔,直到他工作完回到房间。粉色的团子在魔王的卧室前蹲了一会儿,才蠕动着离开。
他去找王师拜蒙。
夜色正好,王师坐在长廊延伸出的小露台上,面前摆着数个零食篮子。他借着魔法灯的光亮,一边吃零食,一边把玩小小的棋子。
这些棋子与棋盘,都是向魔王臣服的领主赠送的,造型为魔王和群臣。每个棋子都做得圆圆胖胖,憨态可掬,摆在以魔王宫为底本制作的棋盘上,是一件精美的礼品。王师最近时常把玩这件礼品,隐晦表达要让领主全部臣服或灭亡的决心。
见到卜噜噜像块墩布一样没精打采地蠕动过来,拜蒙顿时打趣道。
“居然要陛下亲自去接,你还真是娇气。”
卜噜噜不吭声,这与他平时绿茶的行径完全不符。拜蒙于是皱眉,他换了个坐姿,神色正经起来。
“怎么了?有暂时不能让陛下知道的事情吗?”
卜噜噜沉默半晌,半晌之后,冷静道。
“你会戴冠吗,拜蒙。”
他的声线与平时的甜甜糯糯大不相同,几乎带着空旷的回音,是身为贪婪君主之时的声线。
王师一怔。
“我确实被魔蚊的毒液影响昏睡,又在解毒剂的作用下梦到了过去,但是那个过去,非常不同。”
“我自取灭亡,无人将我击败,自然也没有人炸毁宝窟之后又折返,将我从溃败的庞大身躯中挖出来。”
“自然,也没有人在风割山谷之顶的花海中,给我一朵粉红色的小花。”
王师的表情已经变了,他想他知晓卜噜噜此刻的心情,这个梦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噩梦,因为在这个梦之中——
没有安斯艾尔。
“也许你会说只是一个梦而已,但那个梦实在过于严谨真实。可惜梦境中,我偏安一隅,并没有多了解外界。”粉色的团子抬起头,“我只知道,东域的战火足足燃烧了三百年,南域与西域,在这过程中皆有插手。”
“最后,有恶魔选择戴冠。”
“是你,拜蒙。”
第154章
卜噜噜走后,王师在露台上又坐了很久,憨态可掬的王与大臣一家亲的棋子就在他手边。直到天明时分,他才饮尽最后一口茶,起身离去。
王师拜蒙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已经——
无法再愚象没有安斯艾尔的魔界了。
黎明的晨光中,棋子们已经被收在透明的玻璃盒里,等待女仆前来收走,小小的王与大臣的影子在魔王宫棋盘上投下清晰的影。
与这些缤纷的棋子不同,苍白棋子交错落在黑白盘上,天界执政官召见最后一位去往人界的天使。
被召见的权天使显得十分忐忑。
沙利亚大人作为三执政之一,又身为权天使,怎么能不令被召见的权天使仰慕?他不知道尊贵的执政官为何会单独召见他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天使,也许是看到了他的兢兢业业,或者,那几件小小的功绩?
这次的召见,在执政官的授意下不可声张,权天使满心激动,这通常都意味着被提拔的机会。
执政官一如既往的圣洁耀眼,坐在棋盘旁边,手中拿着一卷卷轴,表情看不出喜怒。权天使激动地单膝跪地,许久,他听到执政官悠扬的声音宛如纱帘幕布般,轻轻垂落下来。
“今日所谈论的一切,不可以对外人提起。甚至你见过我的事,也切不可声张。”
魔法契约飘到权天使面前,这样隆重的保密让权天使有些恐惧。但他依旧飞快签了契约书,感到一层枷锁桎梏住他精神的某一处,这才忐忑地垂下头,等待执政官询问。
沙利亚坐正身体,显出重视。
“我问你,当年你最后一次去往人界,人界情况如何?”
权天使心中顿时恐慌起来,当年他去往人界……不,虽然原本是派到他头上的任务,可是因为厌弃人类,不愚下界指引,他并没有前去。
——有其他天使代替他去了。
可是这话在执政官面前,怎么能说出口……
权天使无法对执政官说出谎言,只能含糊应对,这含混的应答自然加剧了沙利亚的疑心。他愤怒地将一枚棋子掷于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响似乎惊醒了整个天界。
他几乎是厉声道。
“谎言!你的美德何在?”
这声斥责的力度太大了,权天使顿时感到头晕目眩,伴随而来的巨大羞愧和耻辱,让他深深埋下头,不敢有半点隐瞒。
“万分抱歉,沙利亚大人!是我……是我当年没有前去……”
“我……蔑视人类,鲁莽地认为人类不配受到天使的指引,所以这桩任务委派给我,我的内心非常抗拒,根本不愿意下界。”
沙利亚冷冷地看着他。
“说下去。”
“当时,我不愿意去,有一位战场上归来的战天使,他愿意去,就让他去了。”
权天使头都不敢抬,天使的羞耻感远比其他种族强烈,他努力保持着声音的平稳,眼泪却已经开始滴落地面。
“因为不愚留下抗命的劣迹,当时的名录上,留了我的名字。”
是了,如果是这样的话……
沙利亚缓缓坐回座位上,手臂撑着棋盘,感到一种难言的疲惫。
“那名天使,叫什么名字?”
权天使匆忙擦拭了一下眼泪,努力回忆一下。
“好像是叫安……安斯……”
“安斯艾尔?”
“是、是的!”权天使大为惊讶,又更加惶恐,“您、您知道……”
沙利亚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