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月十九日,未初时分,荆州,南阳郡,育阳县城,县衙三堂。
“长文兄,请你一观。这是一个时辰前,李傕、郭汜联名从宛城发出的鹰信,指明给我的。”张济坐在案几之后,双手捧起一纸文书,轻轻地放在了右手儿的陈群面前。他的脸色黑得就像锅底儿一样,双眉紧皱,两腮不停地抽搐着。显而易见,这一封鹰信令他十分气愤。
陈群的脸上平淡如昔,看不出一丝儿波动,可是他的心中却是破涛翻滚。看张济的脸色,这一封鹰信的内容是爆炸性的,莫非是事情有变?究竟是李傕、郭汜的措置令张济大为恼火儿,还是李傕、郭汜有什么命令给他,让他左右为难?想到这里,陈群的后脖颈冒冷汗了。
陈群是洛阳县令,是天下第一首县,不但人是极聪明的,那一份雍容的气度和长袖善舞的应酬功夫儿,绝对进得了天下前三。此时此刻,最忌惊慌失措,他按捺住内心的惶恐和不安,轻咳一声儿,定了定神儿,这才缓缓地拿起了面前案几上的那一纸文书。文书是两份儿,一份儿是李傕、郭汜联名发出的命令,另一份儿是隐藏在宛城的细作发来的情报汇总。
两份文书,究竟先看哪一份儿好呢?陈群迟疑了片刻,决定先看那一份儿情报汇总。无论如何,既然李傕的命令已下,就绝无更改的余地了,剩下的便是执行和不执行两条路了。既然如此,不妨先看一眼情报汇总。若是有什么令张济左右为难的命令,比如砍下自己的项上人头之类的,也好有个辗转腾挪的余地。想到这里,陈群终于释然了,听凭贼老天处置吧。
这一份儿情报汇总林林总总,用蝇头小楷写了有满满八九张,大致说得都是都是十二个时辰之内,在宛城发生的事儿。有些情报,比如王司徒大发雷霆之类的,暗影和司闻曹的探子早就报给他了,他便一目十行看下去。最重要的部分是在李傕从新野出兵之后,如何骗开城门,如何占领全城,王司徒父子四人如何被杀,然后李傕如何措置,奸淫烧杀,全城大乱。
执笔的细作看来是儒生出身,笔下甚是来得,要言不烦,颇有春秋笔法。“方其时也,西凉军万箭齐发,王景身披百余矢,一手持旗,一手持刀,巍然屹立,虽死犹生。”“目睹王盖、王定先后战死,王司徒手刃数人,吟出离世歌悲歌以当泣,然后横剑自刎而死。”
这些词句虽然触目惊心,使人观之悲愤莫名,可是陈群早就想通了,王司徒是决计活不成了,并没有在上面多费功夫儿。继续读下去,写到西凉军劫掠全城,奸淫烧杀,立刻便让陈群义愤填膺了。“郭汜力主,李傕措置,紧闭城门,奸淫烧杀。百姓家中,但有一斗米者,无不饱受荼毒,备受拷掠。”“妇女之中稍有姿色者,往往被数人奸淫,从幼女以至老妪,无一幸免。”“拷掠完毕,西凉军随手一刀,尸骸遍地,血流成河,兼之烟火冲天,末世虽未至,却胜过黄巾贼寇多矣!”“南阳大族百余家,听闻李傕、郭汜纵兵大掠,即刻全家操戈持盾,与西凉军厮杀,无论男女。经此一难,南阳世家举族赴死,从此泯然众人矣,呜呼哀哉!”
看到这里,陈群不由得一声怒吼,右拳重重地击在了厚重的案几之上。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张济为什么是那一副神色。南阳郡向为世家大族聚居之地,经此一难,南阳世家举族被杀者多矣,几乎为之一空了。作为颍川陈氏的当家人,他陈群岂能不生兔死狐悲之意?
陈群双目放射出熊熊怒火,竭力抑制住自己心中的愤怒,喘着粗气儿翻开了另一份儿文书。上面只写着寥寥数行字儿,字迹不甚整齐,甚至还有错别字儿,可是大开大阖,银钩铁划,一样望去,就是百战之余的老卒所写。“字谕张济:樊稠攻取雉县失败,军中粮草仅支三日,无奈之下,吾等下令封闭城门,抢掠全城以供军资,激励士气。大索完毕之后,吾将率军南下,攻略襄阳,进而夺取荆襄九郡,以为后据。南阳残破,非吾弟不足以当之也。”
终于看完了,陈群缓缓地将两份文书放在案几之上,就好似那是两座泰山一般。“李傕、郭汜纵兵大掠,屠灭南阳大族百余家,已然将天下的世家大族都得罪透了!虽说昭懿夫人也曾屠灭关中世族一百六十八家,可那是谋逆!这百余家却是枉杀,与马匪、沙盗何异呀?”
张济静静地坐在那里,双目低垂,手捻须髯,听着陈群一字一句地说完,这才抬起双眼,放射出两道精光。“大错已成,不知长文兄何以教我?”一听这话儿,陈群心里悬着的那一块大石头便噗通一声儿落了地。这句话儿张济已经说了两遍了,其中所蕴含的深意不言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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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将军,大汉的天下,就是世家大族的天下,没有世家大族的支持,即便是贵为天子,也难以号令天下。若是此刻你和李傕、郭汜合流,能逃得过大司马的追杀吗?即便是逃得过,又能逃得过天下世家大族的追杀吗?李傕、郭汜已经完了!将军切莫要为他人火中取栗,背上不忠不义之名,令后世子孙都抬不起头来。唯今之计,打出旗号,北上讨伐李傕、郭汜!”
“诚如君言!我张济虽然出身草莽,却做不下如此人神共愤之事!”张济拍案而起了。
“启禀两位老大,前面就是育阳县了。适才收到张老大发来的鹰信,他要在育阳县城北门摆队迎接我们。他军中的粮草军资甚多,足以支持半月之久。”李傕的外甥胡封骑在一匹乌桓马上,恭恭敬敬地叉手说道。“唔???甚好!还是张兄弟算得精呀!哈哈哈!传令全军,暂且下马歇息,歇息片刻之后,我等一起进城!”李傕满脸笑容地说道。方才在宛城之中,他刚刚受用了四个处女,然后即刻上马驱驰百余里,正觉得有些疲惫,正巴不得歇息一下。
“且慢!”李傕的话音方落儿,只听得身后一人大声喝道。李傕皱着眉头,转过身儿一看,原来是郭汜。“胡封,你鹰信给张济,让他出城迎接!全军下马歇息,战马不许卸鞍,手也不许离开马缰。一旦有事儿,可以立即上马杀敌!”郭汜眼珠儿一转,一挥右臂说道。
“这个??????俺郭老大说得办!”李傕沉吟片刻,挥挥手说道。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张济的麾下还有两万多郡兵,来自南阳郡的有四五千,万一有人趁机作乱怎么办?虽然对郭汜截住他的话头儿,取消了他的命令颇有微词,可是这是小事儿一桩,何必伤了和气?
一刻钟之后,渔阳城的北门轰然洞开,可是却没有一兵一卒出城,就连城头之上,也是空无一人。看到这个景象儿,连人带马到处都是大包小裹儿的西凉军不由得都有些狐疑了,他们从地上站起来,跳上马背,三三两两地议论起来了。“这是咋回事儿?”“张老大呢?”
就在众人狐疑之时,只听得一声号炮,育阳城头立起了数百杆旌旗,城头之上,一员大将顶盔掼甲,按剑而立,正是张济。“兀那李傕、郭汜!尔等纵兵谋反,奸淫烧杀,使得宛城成为一片白地!南阳大族百家就此灰飞烟灭!如此天怒人怨之事,我张济岂能饶你?”
“传令!大开城门,全军出击,砍下李傕、郭汜的项上人头!”张济右手前指,戟指大骂道。张济话音方落儿,只听得砰砰砰三声号炮儿,前后左右烟尘滚滚,大队步骑从四边八方杀将出来!“冲呀!”“杀呀!”“莫要走了李傕、郭汜!”“为宛城的父老乡亲们报仇!”
李傕、郭汜、樊稠麾下的两万多马匪沙盗们从黎明开始,攻城、烧杀奸淫,一直忙乎了大半天儿,仅仅休息了小半个时辰,便又带着大包小裹儿和抢掠而来的女子车辆南下了。一路走来,早就走得脚软筋麻,一见有数万军马杀出,立刻就惊慌失措了。他们在宛城之中奸淫烧杀,为的不过是金箔子女,一旦腰包儿鼓起来了,就不愿意去拼死搏杀了。一见形势不好,立刻抛下女子车辆,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儿,瞅准一个方向,脚底板儿抹油溜之乎也了。
唯有李傕、郭汜、樊稠三人的数千亲军没有溃散,抽出兵器,保着三人四处冲杀。眼见得越打人越少,张济麾下的郡兵们却拼死力战,李傕在马上放眼四望,只见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张济麾下的步骑,不由得慨然叹道:“想我李傕纵横天下数年,不想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说罢,他镗啷啷抽出腰间的百炼精钢环首刀,就要自刎而死。就在这紧关节要的当口儿,一只手臂紧紧的握住了他的右手,李傕定睛一看,竟然是樊稠。“李老大,胜败乃兵家常事!我们麾下打不散的子弟兵还在,随我来,我们走!”樊稠满脸大汗的说道。“往哪里走呀?到处都是张济的军马,走不出去了!”李傕满脸沮丧地说道。樊稠拼死搭救,他还是很感激的。
“往那里!东北方向,郭汜就在那里,快要冲出去了!”樊稠伸手一指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