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月升星几点。白家庄。
顾掬尘来到披了白的大门前。
她刚想敲门,顾掬文却拿过她的手,得意洋洋道:“不用。我与桃花爷爷每回都是翻墙进去。这里侍卫英哥哥都跟他们打过招呼的,不会抓我们的。”
顾掬尘扶额,“你来找他玩,何必弄得鬼鬼祟祟的。你来了,走门进去就是。”
“可是,这是白家庄,规矩多。而且还需拜贴。”
“哎,你不会问你那英哥哥要几张拜贴吗?”
“啊哟,对呀。我怎么没想起来,大哥,我一会就问他要。”
顾掬尘知道此次也只能听顾掬文这个小鬼头的了,她朝着桃山四老点了点头,几人一起飞上了墙头,跳了进去。白家庄到处挂了白,连照夜的红灯笼外面也罩了一层白。
日暮夜色冷,天黑访白庄。
果然暗处的待卫本已出来了一批。在看清桃山四老那显目的桃红色衣袍时,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至于看到今夜突然多出来的扎总角,着青衣僧袍的小童,他们并未放在眼中。
顾掬尘看着眼神得意的顾掬文,不想打击他。这些侍卫大概是认识桃山四老,卖的也大多是他们的面子。
“英哥哥,我来了。看大哥给我编的蚱蜢,还有……”
顾掬尘沿着长长回廊徐徐而行,不一会便来到了一处院落。
入目便是一片红色。花是红的,墙是红的。就连树上都绑上了红绸带。一眼看去,顾掬尘就被这漫天漫地的红色给刺得晃了眼。一路走进屋舍。红漆的家俱,红色的床幔,着红衣的待仆,着红衣的一个男童。男童床上盖着通红的锦被。
在这白家庄全庄批白之际,这一处院落,居然一院子的红。此子如果是陈白氏的儿子,也应是在孝中。为何却全身穿红袍。
顾掬尘看向坐在床上正一脸欣喜和顾掬文嘀嘀咕咕的陈英。他转身看了屋中多出来的几人。那眼神无喜无波。也正是他转身之际,顾掬尘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长相本应是俊朗的,可是不知是因为是他全身着红的关系,还是因为他新丧了母亲,使他心情低落的关系,他那眉梢眼底有着藏也藏不了的郁结之色。正是这抹郁气让他原本本应俊朗的容颜,多一抹阴厉之色。
顾掬尘注意到,自她与桃山几老一起进来。陈英除了随意瞟了瞟他们外,就再也没搭理他们几个了。要不是陈英与小文说得开心,她都要怀疑他是哑巴了。居然不赏脸跟她说一句话,真是,没礼貌的小屁孩子。
顾掬尘只得自己找了个红漆木方凳坐下。旁边有一个待女颇为伶俐。见桃山四老一进来,就直奔屋内摆着的数目众多的玩具,玩得嘻嘻哈哈,开心不已。只有顾掬尘坐在一边,一副没着没落的样子。她遂走上前来,先沏了茶,笑道:“婢子请问这位公子贵姓?”
“呃,我是小文的大哥。”
“哦,原来是顾小公了的大哥,顾大公子。我家少爷这些天多亏了有顾小公子时不时来看看,现在他变得开朗多了。原先他都不与婢子们说话的。现在也肯我们交待一些事情了。顾大公子,您是不知道,前一阵子,我家少爷那样子才吓人,他那时只要醒来,就是不停地大叫,直到叫不出声音为止。……婢子被调来此处这些日子,还只有顾小公子过来这几天,我家少爷才好了些。所以这个庄子里的人都知道,顾小公子,是我们少爷的贵客。可千万待慢不得……”
“哦。这也难免。想毕,你家少爷与他母亲感情定然极深。一时失去,自然心痛至此。”
“是,顾大公子说的是。我家少爷自从月神节那天遭遇那等人间惨事后,常常就会被噩梦惊醒。醒来之后,便被大哭不止,直到哭昏才会罢休……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着都于心不忍……”
“哦。可能是惊觉之症,就没请医生给他看看?”
“怎么会没请大夫,太医也请了几个。可是他们皆说这是心病。只能慢慢自己解开,大夫只开些安神的汤药。”
顾掬尘点头,这倒是实话。自来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这房间里怎么会全是红色?你家少爷可还在孝中……”
“哎,什么办法。只要一有人跟少爷说你母亲已死,让他披麻戴孝,少爷就会像疯了一样。……而且他的眼睛好像也在月神节那夜出了问题……”
顾掬尘转头看着陈英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他正一点点解开她编的蚱蜢,动作细致,手指灵活,这眼睛明明看得很清楚了啊。
“你家少爷的眼睛应该没问题。”
“少爷的眼睛可以看清东西,但少爷他看任何东西都是红色的。大夫说,他的医生被鲜血浸染。怕是这辈子看什么都只能是红色的了。白老夫原本是怕他知道了伤心。所以命我们将这院落中的一切换成了红色。”
“原来如此。可是他终究会知道的他的眼睛出了问题……不过,我看他应该是早就知道了。”这个陈英又不是傻子,一个人总不可能连头发就是红色的吧?不知道眼睛出问题才怪了。这老夫人看来是真心疼这个外甥。
“是,顾大公子看得明白。我家少爷很是聪明。原来老夫人是想换回别的颜色的。可少爷说,这样的挺好。他不愿意再换成别的颜色了。”
顾掬尘心中长叹。这是偏执人格。
顾掬尘脸色沉了沉,走到正在兴致勃勃复原那只蚱蜢的顾小文面前,“走吧。小文。你的英哥哥也要休息了。咱们回家。”
“啊,咱们才来这一会,就要走啊。我和英哥哥还没的把这只蚱蜢复原啊。”
听到有人来打扰他们的游戏。陈英抬起头来。刚才明明还满脸喜色的脸,等抬起头来时,突然就变得没有表情。只是那样静静看着她。顾掬尘突然就心中一寒。这样的神色如若出现在一个成年人的脸上却罢了。可是对面的却只是一个与小文差不多的小孩子。
“夜晚出来本就不对,你难道还想挨父母的骂?是不是皮痒痒了……要不要我告诉父亲,你又管‘大黑’叫‘老祖’的事。我让父亲揍得你三天下不了床……你信不信……今天跑步回去,练轻功,可不许你成日里发懒骑在桃花爷爷身上了。”顾掬尘的脸色也冷了下来,拉着顾掬文转身就走。
顾掬文本是最亲近顾掬尘的,见她脸色一板,并知她已生气,不敢再反驳,只得转身对陈英道:“英哥哥,我先回去了。有时间再过来和你玩。”刚被顾掬尘拉着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一事,“英哥哥,你有拜贴吗?我大哥说有了拜贴,我过来找你玩,就可以走门了。”
陈英喜道:“有,有……有。我写了好多好多的拜贴。我见你没问我要,还以为你喜欢翻墙进来。……妙红,快,快将我床下的箱子拿出来。”
那刚才与顾掬尘交谈的婢子立时应道:“是。英少爷。”
她转身看向守在门口的另一婢子,“赤红来帮我一起拉箱子出来。”
不过是一封拜贴,还得用两人来拖吗?
然后顾掬尘就看到两人费力从床下拖出一只巨大的红漆樟木箱子里,两个婢子打开来。装着满满的居然全是拜贴。顾掬尘走上前去,打开一封,又打开另一封。看着每一封拜贴上都写的是顾掬文名字,只有这三个字是同一种笔迹。字迹俊逸稚嫩。
“哦,顾大公子看出来吗?这些拜贴都是少爷吩咐人写的。他说要写满一箱子才可以。只有这位小公子的名字,少爷坚持要自己写。你看,这些天,他写了这么多。”
“啊,英哥哥,这么多的拜贴,都是给我的吗?可这么多,我怎么用得完啊?”
“阿文,怎么会用不完?你每年多来看看我,很快就用完了。……不过,用完了也不打紧。我现在每天让他们写。但你的名字是我写的。阿文,你的名字我写了好多遍。现在我即使闭着眼睛也可以写出来了。”
顾掬尘看着那一大箱子的拜贴,莫名打了个寒颤。
顾掬文却笑得开心,“好呀,还是英哥哥想得周到。不过,这么多,我也拿不动了。我先拿一些,等用完来,再来拿就是。”说完,他小手一抓,抓起一把拜贴塞怀里,转身抱着顾掬尘大腿,嘻皮笑脸道:“大哥,你不会真的向父亲告密吧。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顾掬尘被他吵得烦了,只得答道:“呃……不会!”
回来的路上,顾掬尘抱着弟弟骑在大黑身上,似乎将要顾掬文跑着回来的话给忘记了。顾掬文心中暗喜。
却听顾掬尘冷着声音道:“小文,那个什么英哥哥,你不可再过去找他玩了。”
“为什么?大哥,你好象不喜欢英哥哥,为何?”
“呃,”顾掬尘摸了摸子,“说不清楚。……那个小文啊,人与人来往讲究眼缘,特别是交朋友,更是如此。这个陈英,不合我的眼缘。我一看到他,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我不喜他……说不出为什么,就是不喜欢。这是一种直觉吧……你如果还听大哥的话,就离他远些。”
偏执人格对人好时,可以好得无以复加。但对人坏时,却是恨不得将之千刀万剐。与这种人相处,非得小心翼翼不可。顾掬尘本就是一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倘若与一人相处需得这般小心翼翼,她是不愿意的。当然除非有不得不打交道的理由。顾掬尘总觉得小文还是离陈英越远越好。
“眼缘?大哥也说了,与人相处,要合眼缘。那英哥哥,就很合我的眼缘啊——”
顾掬尘跳下豹背,静静看着顾掬文很久。
顾掬文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大哥,我脸上有东西吗?”
顾掬尘耸耸肩,“没东西……我家小文将来一定是个大帅哥。”她捏了捏顾掬文胶原蛋白脸,莞尔,“是我着相了。小文你说得对。我的合眼缘与你的合眼缘不一样。我不能因为是你大哥就什么事都替你做了……不过有一点,小文,你得记住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以后交朋友,交什么样的朋友,可得多长点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