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春节来得早, 一月份就过年了,到了十二月底, 家家户户都开始备年货。
何家也一样, 老何按照往年的老规矩,开始安排何秋水跟何天去采买过节要用的东西。
“叫人从内蒙弄三只羊,到时候小严要一个, 囡囡舅舅家要一个。”他勾着单子, 一样样点着年货。
“还有牛肉,也要准备些, 到时候先卤好罢, 不然不好存。”
“海货山珍也要多买些, 去年买的那家金钩海米不错, 我还订的那家, 阿天你到时候直接去市场拿。”
“糖果瓜子这些, 囡囡你去买,不想出门你网购也成。”
说着一拍脑门,“嗐, 我差点把大白菜给忘了, 这大冬天就大白菜跟萝卜存得住, 我下午去拉半车回来放院子里头。”
何秋水托着腮, 老何说一样她想一样, “一家一只羊够不够?”
“够了, 过年就几天, 到年初七全都开张做生意了。”老何想了想,又勾一个,“明天我跟你们忠德叔去养牛场杀年猪, 囡囡去不去吃杀猪菜?”
糖水铺跟附近乡下一家养牛场合作许多年, 他们负责养水牛挤奶,糖水铺负责把水牛奶用完卖出去,彼此互惠互利,关系好得不得了。
每年老何都要过去跟他们一块杀年猪吃杀猪饭,然后再带着刚切出来的新鲜猪肉,回来了好灌香肠腌腊肉,一吃就能吃小半年。
“今年咱们亲戚多了,得多杀一头猪。”老何沉吟半晌,又庆幸,“幸好年前他们多养了一头,还说要杀来把肉卖了。”
何秋水呀的惊呼一声,“这么巧啊。”
老何笑着点点头,又看她一眼,她立刻就道:“要去,我跟您一块儿去。”
等过了半晌,她又说:“我跟玥玥说了,她说她也想去。”
“行啊,明天路过饭店顺便捎上她。”老何爽快的答应道。
何秋水这边兴高采烈的准备过年的事,另一边的严星河自从厉宁述他们碰过头之后,心头的大石越压越重。
但还是宁愿把一切往好的方想,尽管就在两天前,“江城出现不明原因肺炎病人,疑似sars”的消息已经在医疗圈子里隐隐约约不胫而走,被更多同行注意到。
但时代已经发展了那么多年,医学手段经过更新迭代早就比十几年前厉害得多了,严星河想,就算有什么,也没道理会很严重的。
他努力叫自己放平心态,无论如何,快要过年了,先把年过好最要紧。
所以他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自己心里的念头,只偶尔跟厉宁述隐晦的说几句。
何秋水跟黄玥玥随着老何下乡,去看人家杀猪分肉,吃到最新鲜的杀猪菜,现杀现吃猪五花肉、猪肠肚、粉条和冻豆腐还有血肠,配着解腻又增添风味的酸菜和粉丝,别提多新鲜了。
容城是不常吃这道菜的,但养牛场的主家大嫂子是东北人,一手杀猪菜做得地道,何秋水捧着碗使劲吃,边吃边后悔,“我以前怎么没跟我爸来,真是走宝。”
回去的时候照旧拿了许多东西,新鲜腌上的肉和灌好的香肠,拿回家立刻就晾起来,在楼顶晾了整整三排竹竿。
严星河之前跟她说的事,也抽空跟方忠德说了,“严医生的意思是先等等,他觉得情势还不太明朗,所以我也不太懂为什么要这样,要是您觉得……”
总不好硬要方忠德同意这件事,毕竟那只是严星河单方面的请求。
方忠德倒没什么在意的,一挥手,“没事啦,反正现在也没人要,先过年,过了年再处理那些东西。”
接下来几天,一直到新年元旦,日子都很平静。
没什么再多的消息传来,严星河的心情放松了不少,开始觉得是不是自己真的杞人忧天了。
他带了几盆新的猫草过去给何秋水,让她种在院子里,“小胖会很喜欢的。”
小胖当然喜欢,恨不得一直蹲在那里守着,除了二白,谁都不许靠近。
他陪何秋水拆快递,看她买了很多年货,有糖果饼干巧克力,有干果零嘴乳制品,一箱箱的叠放进储物间里,“这是什么,螺蛳粉?泡面?你买这么多这些干什么。”
“我在直播间抢的。”何秋水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你不知道,蹲直播间那种感觉太激动人心了,一个没忍住我就剁手,我感觉我要是没买到就是吃大亏了,所以……”
她清清嗓子,“所以最近花得有点多,不过我已经退了一部分比较贵的化妆品了,这些吃的不买都买了,应该可以的……吧。”
越说越心虚,声音也不确定起来。
严星河失笑,“你还不如把吃的退了呢,化妆品退了干什么,用在脸上不美么?吃的光叫你长肉。”
何秋水一听顿时觉得自己失算了,不由得捶胸顿足,“……我真是亏死了,你不知道直播间买化妆品送好多赠品的!”
看着她痛心疾首的模样,严星河这下是真的笑出声来了,伸手轻轻掐一把她的脸,“你呀……”
才说了两个字,就被她一把捉住手挤进了怀里,仿佛松了好大一口气似的,“严医生,你可算笑了。”
严星河微怔,然后听见她絮絮叨叨的说道:“你这几天到底怎么了,愁眉不展的,我不知道,也不敢问,其实我们都好担心你的……”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几天的寝食难安都被看在眼里,心里下意识一暖,又笑了起来,“我没事,只是想到些论文方面的事。”
听到他的解释,何秋水松了口气,伸手揉揉他的脸,“写论文这个慢慢来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严星河点点头,应声好。
何秋水放心了,忍不住有些想作一作,想起在网上看过的某些段子,决定试他一下。
于是她从棉衣口袋里摸出个橡皮筋来,二话不说就要往严星河手腕上套。
严星河吓了一跳,想甩开,“你给我带皮筋干嘛,哪有男人带皮筋的?”
“这样就说明你有女朋友了。”何秋水双手包住他的手不给走,坏笑着道。
严星河眉头一皱,这操作他就不明白了,“我带个皮筋证明我有女朋友了,你带个什么证明有男朋友?我要给你耳朵后面别根烟?”
“……那万一哪天我要用又没带,你可以给我呀。”何秋水被问得差点答不上话来。
严星河笑着道:“到那天我在路边给你买一个新的。”
何秋水眼珠子一转,继续缠着他追问道:“万一没有呢?”
“我用筷子或者树杈儿给你盘一下。”严星河想了想,郑重其事的应道,“这两样东西应该不难找到。”
何秋水又问他:“那你要怎么证明你有女朋友?如果有别的女人勾搭你的话。”
这回严星河无奈了,哪有人这么胡搅蛮缠的,“……那祖宗,我在工牌上给你特别注明一下拥有权?”
被她这么一闹,严星河还真就有些忘了之前担忧的那些事,不自觉紧蹙的眉头松散开,眼角又似平常微微的翘起,笑眯眯的,优雅又温柔。
何秋水于是偷偷伸手去摸他的眼角,轻轻的,让他觉得有些痒。
事情到了元旦那天突然又有了新的进展,严星河看着新闻上说的,江城突然决定对某个大型的海鲜市场进行整治,觉得有些奇怪。
紧接着到了那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他就听说有几位同行被请去喝茶了。
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是在江城老家一家中心医院工作的同学,可能是怕被抓去喝茶,只语焉不详的提了一句。
严星河心里顿时一沉,那股熟悉的焦虑感又冒了出来。
但他还是没说什么,只对自己的病人都交代道:“这几天天气更冷了,进出要注意加减衣物,戴好口罩,防止呼吸道疾病,别感冒了,还有,别到处乱跑,省得再回这里住院。”
对病人是这么说的,但对家人说的却要直白得多,“小心别得流感,最近这段时间,没事最好不要去江城。”
何秋水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才好了两天不到,就又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了。
直到十号,这天是春运开始的第一天,何秋水还在跟一个街坊的大妈聊天,听说她女儿从外地念书放寒假回来了,“她惦记你家糖水呢,让我来买。”
“是吧,你们家丽丽就真的是吃我家糖水长大的,我记得她小时候这么高……”她伸手一比划,“就自己抓着零花钱来要吃绿豆沙了。”
正说到这里,严星河忽然从外头急急忙忙的进来了,“阿水……”
他的神色着急,何秋水愣了一下,街坊大妈见他们有话要讲,付了钱就走了。
严星河一把将何秋水往饭厅里拖,走得很快,何秋水有些跟不上,连声叫他慢点。
他突然又停下来,何秋水没刹住车,撞上了他的背,鼻子生疼,眼里泛起生理性的眼泪来,“……你怎么了啊,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她揉着鼻子,眨眨眼,抬头关切的去看他。
严星河看着她起了水雾的眼,忽然有些语塞。
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半晌才道:“……阿水,真的出事了。”
何秋水愣了一下,“出什么事了?”
“昨天晚上十一点,通报了一个老年患者,因呼吸衰竭和重症肺炎入院,抢救无效死亡,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他的语速很快,像在确证什么。
何秋水的呼吸顿了顿,“……你是说这次会跟非典一样?”
“我不知道……我希望不是……”严星河有些艰难的回答道。
何秋水立刻转身,“我要去告诉大家!”
“别!别去!”严星河一把拉住她,“万一不是呢,万一你被……被人找上来呢,囡囡,这不是小事。”
“那就这么干看着?”何秋水回过神,神情有些疑惑,“你们医院……有没有什么准备?”
严星河抿抿唇,“不清楚,现在事情还没蔓延到容城来。”
如果疫病开始大范围流行,医院就会成为第一道防线,所有的医护人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要上前线。
想到看过的非典纪录片,何秋水的手脚有些冰凉,她有些害怕,如果真的再来一次,严星河会不会上前线去。
应该会的,她想。
可是同样的,她不想他去冒险,所以她祈祷,这只是一个不会成真的猜测。
接下来的十天里,事情没有像何秋水希望的那样得到解决,而是愈演愈烈,开始出现愈来愈多的感染者,死亡病例又增加了几个,成立了专家组,八十高龄的老院士又站到台前。
年还没开始过,空气中就弥漫起看不见的硝烟。
而就在这一天,严星河突然告诉她:“囡囡,我要去江城了,不能陪你过年,你……你要好好的,等我回来。”
手里端着的糖水还没递到他手上,就从她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玻璃渣。
有温热的糖水在地板上蔓延,慢慢的,凝结住了这一刻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