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沛县急函在破晓之前送进了晏阳行辕。
魏王的传信兵汗如雨下,站在大厅外,急切的禀报一波波传进室内:
“昨晚晏阳城内的逃脱流匪夜至沛县,火烧魏王行宅,还掳去好几名将官下人,临走前放话要以赈粮换人,否则会再来闹一场!还请秦王和沈少将军赶快拨出军队,去沛县照应!”
室内传来声音,语气对于魏王遇险一事,满含着惊讶和关切:“居然有这种事?山鹰手下也是够大胆,区区流寇,竟窜到了沛县,还敢偷袭皇子行宅。五皇弟没事吧?”
“魏王洪福齐天,没有伤着,如今正在江知县府中避难。”
“噢,那就好,”男子声音温和,听得旁边正伺候的云菀沁脸皮儿发抽,这人演起戏来,倒也不差火候,又见他手抚玉扳指,若有所思,“不过晏阳初定,还需要兵将驻扎,以防不测,调兵去沛县,就是分薄了晏阳的兵力。”
传信兵见室内人打马虎眼并不奇怪,魏王秦王二人关系如何,两方属下谁不知道?若秦王马上就满口答应了,那才是有鬼呢!
来之前也想好了对应词,传信兵拱手:“魏王如今带着朝廷的赈粮,闪失不得,沈家军专为剿匪而来,兵力坚强,于情于理,都该去保护魏王。秦王若是不理睬,万一流寇再次上门,抢了赈粮,秦王便是袖手旁观,在皇上那儿恐怕也是脱不了责任。”
男子语气脱去温和,乍然冰冷:“若本王调兵出去沛县,刚刚平定的晏阳又出了乱子,这个责任,是你帮本王担吗?”
传信兵哑然,无言以对,看来这秦王是宁可被皇上责怪,也不会帮魏王了,半晌,却听男子声音又飘出:“这样吧,你叫魏王尽快带着赈粮来晏阳城,一来能保护粮食的安全,二来本王可以不移动兵力,一举两得。”
传信兵“啊”了一声,魏王一直压着一半粮食没放,如今……这不把赈粮送上门了么,正在犹豫,室内男子声音已是不喜:“怎么?还等着那流寇第二次上门?晏阳城东侧大门打开,从现在开到今日黄昏,日落时分五皇弟还不到,本王也不能多等了,只好关城门了。”
传信兵背后汲汗,这是生生将自家五王爷给逼着进城,不过人家已愿意出手了,也不能再说什么,匆匆离城,快马回去传信。
大厅内,云菀沁透过雕花窗棂,见魏王部下快步离去的背影,不觉嘴角微扬,拿起托盘,准备离开。
夏侯世廷见她要走,打破安静:“你觉得老五真会携带粮食上门?”与其是问她,不如说是想多找她说几句话,免得她这么快就走,每次跟她相处,总怕被人起疑,也不敢对得太久。
“魏王有粮,三爷有兵,”云菀沁回颈笑道,“命重要,还是死抱着粮食重要,魏王应该不傻。”
香风卷起裙袂,伊人端盘而出。
夏侯世廷一怔,心里丢了句脏话,又走这么快。
**
沛县是个小地方,论繁华热闹,是半点都比不上邺京的,可几个鸭子馆里的小倌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不如京城娈童那么风情万种,艳丽多姿,可小县城里穷门小户养出来的嫩儿郎,下口嫩滑,嚼劲儿十足,也令魏王世渊几乎流连忘返。
天高皇帝远,在京城魏王都敢私下搜罗俊僮在府中藏着,到了外地,更是肆无忌惮,刚一来沛县,就偷偷收罗了两名在自己的行辕帐中,一边抚琴弄曲玩兔爷,一边坐山观虎斗,看着晏阳城内三皇兄被黄巾党和山匪弄得焦头烂额,心情无比的舒爽。
这种好日子还没过多久,昨晚睡下后没多久一场行辕大火,却没将他的魂骇出躯壳。
根据目击官兵的亲眼所见,那服装,还有夜半纵火趁机烧杀抢掠的手法,就是晏阳城内山鹰的余党做的。
沛县一个小县城,属于宴阳下面的县,除了破县衙里几个齿脱发白的老衙役,哪里有什么精壮官兵,魏王护送赈粮所带的兵力有限,想来想去,失了粮不要紧,丢了命才最要紧,怕流寇真的再次上门,只能叫人去晏阳调兵过来防守。
传信兵带秦王的话回沛县时,已经日头高挂。
魏王气得不浅,这个老三,趁机想要逼自己出粮?没门儿!便是去了晏阳,也一定千方百计不放赈,他难道还能抢?
抬头看看天日,离傍晚也差不多了,魏王呼的起身:“行,照他意思,运粮,去沛县!”
赈粮队伍在魏王的号令下,从沛县开拔,赶着太阳落山前,紧赶慢赶的,到了晏阳的东城门口。
城门果然虚掩,士兵分别伫立大门两边,看样子,早已恭候多时,人数还不少,排场十足。
丈高的城楼上,熟悉的身影岿然立于墙边,身型高挺,赤璎冠,金丝大氅,身边簇拥团团层层的将官。
虽隔得远远,仍看得清楚,城楼上男子刀雕斧凿般的脸庞上似笑非笑,居高临下,看着一行来投奔的人。
魏王心中大石一放,将令牌递给部属,抬颅笑:“秦王也不至于搬出这么多兵来迎接本王,怎么好意思。”
部属小跑过去,将令牌递给城门口士兵中的长官:“大人请开城门,供魏王通行!”
长官拿起来看了一眼,抬手一挥:“让路,开门!”又面朝中间的魏王:“粮草先行,将辎重车先送进城内,魏王不介意吧。”
魏王不耐烦地挥挥手。
城门口的兵士马上上前,将载了粮草物资的辎重车运进城内。
最后一辆辎重车辕轮滚滚进门,魏王扬起马鞭,领着队伍正要进城,还没前行,正前方巨大的铜环城门两扇门扉却在慢慢合拢!
魏王只当眼睛花了,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哐啷”一声,城门已经合拢!
城楼下的魏王部队霎时炸开了锅,一片喧哗。
魏王气急,自己他妈的还没进去呢,坐在马上叫嚣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本王只说给五皇弟护粮,”夏侯世廷道,“可没说过要护人。”
“老三——好你个不要脸的!”魏王气急败坏,快要从马鞍上坐起来。
“趁天还没黑,魏王快回沛县,天黑夜路难走。”夏侯世廷语气诚恳。
“你当护住粮食父皇就不怪你了?若本王有什么纰漏,你就是个不顾手足,眼睁睁看着兄弟被流寇侵害的!一样脱不了干系!”魏王咆哮。
夏侯世廷眼眸略弯:“放心,魏王命大,流寇而已,弄不死你。”
说罢,氅袍翻飞,转身下了城楼,一群部下也跟着离开。
城楼上只余下站岗的士兵,霎时静悄悄一片。
魏王一愣,好像会意到什么,牙齿咬得咯咯。
一名贴身心腹禁卫见那秦王关了城门,不让进城,苦脸上前:“五爷,现在回沛县么?也不知道安全不安全……”
魏王拳头捏得响,压低声音,恨极:“安全得很!”
什么流寇!只怕就是这老三为了骗了自己的赈粮,派人冒充山匪去做的,偏偏没凭没证,只得任他奸计得逞。
“回沛县!”魏王气势汹汹,转身扬鞭起步。
**
辎重车进城,直接将粮草运进了知府衙门,行辕一群女眷早就在衙门内等着。
官兵将物资从车上一箱箱抬下来,送进衙门的仓库里。
魏王克扣压着不发的赈粮果然是一笔大数目,三十多个官兵们一箱箱地往里抬,不一会儿,就已经塞得衙门的仓库装不下,又另外辟了两个耳房,才不会挤压。
吴婆子和云菀沁指挥一群婢子,将粮食和御寒保暖物分开,粮食拿去灶房煮熟,面粉和肉类先提前蒸馒头和包子,擀成粉面条,被褥棉衣也按照男女大小分门别类。
忙到廊下灯具全都掌了起来,一个个累得浑身汗淋淋才分完,但是看着眼前的成果,疲乏却减轻了不少。
有了这些朝廷赈灾物资,晏阳城灾民温饱可保,余下也能分发给长川郡内其他受灾区。
眼看时辰不早,吴婆子领了一群侍婢,在官兵的护卫下,回了行辕。
进了厢房,婢女们都累得散了骨子,拿着换洗衣物便陆续去了浴房,云菀沁已经习惯等婢女们全都洗完了,才单独进浴房洗浴,免得被人识破,今儿也不例外。
只是流了一身的汗,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不舒服,等婢子们全都回来还要一段时辰,她脱了外面的大袄子,拧了个帕子先揩起手臂和脖子,刚觉得通身干爽一些,再抬头,见吕七儿还在厢房内,也没去浴房,换洗衣物却已经准备好了,在炕角一边安安静静地坐着。
云菀沁放了帕子:“你怎么不去洗?”
几天不到,吕七儿脸色更白了几分,下巴也尖了小半圈,此刻听她开口,回过头,强颜欢笑:“我……等她们人少些,再过去。”
云菀沁明白了,打从吕八没了,行辕的女侍中,上到吴婆子,下到七七八八的婢女,暗中总在埋汰吕七儿,多少有些排挤她。
光是行辕这么个小地方都这样,出了行辕,百姓们看她的阳光,恐怕更是带着色儿。
晏阳又小,屁大点儿的事都能传得每家每户皆知。只怕谁都知道吕八是吕七儿联合官府抓住。
碎嘴皮子和唾沫星子,厉害起来,比千军万马还要难招架,又是个未婚姑娘。
本就是一个人,无依无靠,瞧她手无缚鸡,身无一技之长的样子,加上损了名声,今后在晏阳生存,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时间久了,就淡了。”云菀沁劝了两句,自从吕八过世,看吕七儿每天只埋头做事儿,像这几天在衙门口派粮,今夜在仓库分类物资,她出力最多,人却恹恹闷闷,着实可怜,想气也气不起来,再看她十几岁的小女孩,谁又没犯过错呢,自己前世十几岁可不也是瞎了眼,放任一群渣滓踩踏自己和弟弟。
吕七儿听了她安慰,放下衣物,忽然跳下炕,双目含水,跪了下来:“庆儿姑娘,晏阳这地儿,我是待不下去了,待久了,迟早也是得被乡亲们唾沫星子淹死,可我一个没背景又没技艺的能走哪里去?便是想去找官府开个路引只怕都难!庆儿姑娘,求你了,我知道王爷如今器重你,打算带你回京城,求你也跟王爷求求情,通融通融。顺带捎上我吧,哪怕叫我给你打杂打下手,也带我去京里吧,我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云菀沁将她搀起来:“不管你在晏阳百姓心里如何,在朝廷眼里,你还是有功的,你也别把自己想象的那么悲惨,王爷临走前,肯定会留些赏金给你,物质上,至少叫你无忧。”
这是婉拒了自己。
吕七儿脸一白,手从她的掌心滑了下来,却没多强求,抹掉眼泪,虚弱地笑笑:“叫庆儿姑娘看笑话了。倒也是,哥哥还在晏阳,我若在,至少逢年过节、生死两祭时,能去扫扫墓,叫他不孤单,不能走远了。”说着抱起衣物,朝外面走去。
这话说得,便是个铁人也得心酸。云菀沁听她提起吕八,心里总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见她一个人形单影只的样儿,语气柔了许多:“你去浴房?待会儿回来要是没人了,记得喊我一声。”
吕七儿知道她图清净,习惯一个人洗,也知道她此刻是在安抚自己心情,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点头:“嗯。”说着推门出去了。
门一关,还没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个熟悉声音,咳咳两声:“庆儿姑娘在屋子里吗?”
是施遥安。
“在。”云菀沁套好袄子,应了一声。
施遥安又咳着笑道:“王爷在书房拟军函,听说庆儿姑娘回了,叫你帮着磨墨。”
磨墨?累得半死,一身的汗,回来还得伺候他老人家磨墨?云菀沁嘀咕了两句,只得道:“好,就来。”
屋外天色已全黑,除了在衙门分物资的同屋婢女,其他屋子的下人都早歇下了,只有院墙外行辕内巡守的官兵靴声,云菀沁提着灯,来到书房门口,见窗纸里烛光融融,轻叩两声门板,跟往日一样进去了。
进了里屋,打起帘子,书案上堆砌着几本摊开的塘报和军函,人却不在。
“三爷?”云菀沁放了灯具,左右环视,书房就这么多大,一眼望穿,哪里有他的人影。
“进来。”人声从书房旁边的小耳房飘出来,有些含糊不清,雾蒙蒙的。
雾蒙蒙?
云菀沁推开耳房,温度明显高了许多,蒸汽腾腾,还架着个烧得暖暖的炭炉,白纱屏风后,人影晃动,过去一看,夏侯世廷趴在个柚木浴桶边,手指轻触,好像在试水温。
见水温适宜,他昂长身躯直起来,转过头:“可以了,抓紧吧。”
可以了?抓紧?云菀沁还没会过来:“什么?”
夏侯世廷指了指屏风上的衣裳:“衣裳都备好了,洗吧。”又顿了一下,“今后提前打声招呼,直接来我房里洗。”知道她每天都得避开人,等浴房人全都散场了才方便进去。
云菀沁噢了一声,脸微微一热,又蹙了蹙眉,对自己的反应有点鄙夷,脸红个什么,明明就是夫妻了,在他房间洗澡算什么,就是当着他面洗澡又怎样?
这么一想,她啐了一下,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也许新婚没几天就分开,到现在还没习惯他真的成了与自己最亲近的那个人。
太过亲近时,仍是有点儿小尴尬。
等他出去,她关上门,打量了下,浴桶旁边有几桶热水和冷水,方便她兑干净的,胰子、菱花小镜和干毛巾等沐浴用品也准备得很齐全,甚至还摆放了一双棉絮填成的暖靴。
脱了衣裳,她跨进热水里,全身被温度微烫的水包裹住,暖洋洋的,四肢百骸舒活了一样,而且还不用像以前一样赶着洗。
她靠在桶边,抬起纤臂,一点点擦拭着,又伸直了一双笔直细白的小腿,架在对面的桶沿上,让整个身体撑开。
融在热水里,被蒸汽包着的感觉,舒服透了。
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得这么痛快了,要不是怕被人听见,云菀沁恨不得哼起小曲儿了。
自从跟沈肇一块儿启程上路到现在,她平日脸上只用半湿不干的毛巾擦擦,难得有两次洗澡时,她才会带着脂粉眉黛进去,卸了全妆,让皮肤稍是呼吸一下,再赶紧补上。
后来跟黄巾党在一起,又进了行辕,因为再没人照应,她怕被人看到,洗澡时也几乎不卸全妆了,每次想着,只能庆幸亏得是数九寒月的天气。
这会儿总算得了机会,她干脆哗啦湿淋淋地起身,拿起菱花镜,脱了头套,将妆给卸了。
皮肤洗了个干净,通透一清,加上汽雾的熏蒸,丝毫无损,像白皙的蛋壳儿一样。
除了洗澡,大半时辰绑在头套里的秀发瀑布一般的散落下来,她弯下头颅,一缕缕地抹匀皂胰子,然后细细搓摸着起泡,另外打了一浴盆的温水,将头发冲洗干净。
平日洗澡,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今儿机会难得,她足足耗了快半个时辰。
通身洁净后,云菀沁抽掉浴桶下的小门,放了水,又重新兑了一桶,这才靠在浴桶里,翘起洗得香喷喷的脚尖儿,抵在前面的木桶壁上,喊了一声。
耳房外,夏侯世廷坐在书房的案后,摊着个塘报,目不转睛地看着,耳边却尽是她洗得哗哗响的声音,等她一喊,才意识到,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走到门口,尽量让自己口气镇定一些:“怎么了?”
只听里头人道:“麻烦三爷叫人去拿些胭脂膏脂和黛笔、鸡蛋清来,还有……”
他知道她的用途,一一听着,听完了,平静地嗯了一声,出去室外,开门在廊下唤了个婢子来,照着去准备。
婢子听得惊奇,年纪小,嘴巴快,禁不住道:“王爷您要那些女人家物事干嘛……”又见王爷冷眼一记望过来,方才吞了疑惑,跑去准备了。
待那婢女捧了个小妆奁匣回来,夏侯世廷怕她等急了,拿起来就关上门进去。
婢女摸摸后脑勺,犹是啧啧奇着,转身没走几步,正碰见两个同僚。
两个婢子见她嘴巴里神神叨叨着,拍她脑袋,笑道:“不是王爷喊你去做事儿么,怎么鬼鬼祟祟,像是做小偷去了!”
婢女将两名熟悉姊妹一扒,凑近道:“你们猜王爷叫我去拿什么?胭脂水粉眉笔颜料……大半都是些女儿家闺房物事,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王爷要那些干嘛?”
那婢女声音越发低:“瞧样子,还是马上要用的,急匆匆就拿进去了。”
“呸,王爷来晏阳又没带什么姬妾,更没临时侍寝的,要那些干嘛?总不能是王爷自个儿用吧?”
这话一出,三个婢女咯咯笑起来,笑完了,却又沉默了,互相对看,目中怀疑加深。
临时侍寝的?
难不成还真是弄了个进了房?
要说皇帝老儿或者皇亲国戚下地方,招些临时陪驾和照料起居的美人儿,实在是太稀疏平常的事了,就算没这意思,旁边的官员和下属也会主动提,哪里都有拍马屁的。
像秦王刚来晏阳时,徐知府和梁巡抚就曾经建议,弄两个伶俐温柔的清白良家女进行辕,在皇子旁边伺候,只是被秦王推了。
这事儿还叫行辕的下人稀奇了一阵子,秦王这年纪,正该是好女色的时候,留在宴阳又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就忍得住。
这会儿一见有情况,几个婢女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憋不住了。
一人开了口:“要不,咱们去王爷房间外面看看?”
“作死啊,敢听王爷的墙角?”
“哎呀,又不进去!只在院子外堵着,偷偷看看,若里头真有人,出来不就碰上了?又不声张,怕什么。”
几人心思大动,横竖一天的事儿都忙完,相视笑起来,还真摸了过去。
却说书房内,夏侯世廷拿了妆奁匣,在小耳房的门口,叩门两声,又问道:“拿来了。”
云菀沁还想多泡会儿,懒得起身穿衣裳去外面拿,应了一声:“劳烦三爷帮忙拿进来,就放在房间门口的小香几上。”
夫妻之间还将什么劳烦,这么客气。门外的男子眉一皱,很不满,听她说要自己送进去,又心里狠跳两下,咯吱扭开门闩,进去。
耳房内,被她洗得香气盈室,白雾蒸腾,宛如仙境。
他将妆奁匣搁在香几上,目光终究忍不住,往那扇白纱屏风上探去。
屏风上印着个娇丽而凹凸有致的侧影。
那人靠在浴桶里,光是上半身姿就山水尽显,两条玉笋秀臂搭在两侧,一条白生生宛如初雪的匀称小腿微微翘起,搁放在桶沿上。
海藻般丰密乌黑的长发因为她的仰靠而笔直垂地,有几缕落在了猩红毛织地毯上,调皮地滑出了屏风外。
只是影子,却看得他喉结一动,脚步停驻,目色微冽。
骨子里似又有千万只蚂蚁在噬,此刻的反应,不比跟她亲近时要轻。
幼年承赖悟德教诲,几面之缘下,学会了些镇定心神的气功,每次有犯病前兆,他都是用那气功给镇住,可这会儿还什么气功,便是大日如来咒也难得压下去了。
“三爷还有什么事情?”当她瞎了?一直在那儿盯着。
景象本就美,再加上屏后人一声没哑着嗓音的原声娇嗔,夏侯世廷只觉被人推了一掌,鼻头一紧一热,手一摸,指腹染了一抹红。
丢人了。
他默默地转了身。
云菀沁见他好像捧着脸出去了,也没多在意,去取了妆奁匣,对着镜子上完妆,将头发捂干,重新绑上,最后才揩干身体穿好衣裳,出去了。
他背对着人,坐在简榻上:“走吧。”
难得主动叫自己走啊。云菀沁奇了,过去一看,见他手上拿着个白色罗帕,上面还有血迹,顿时一清二楚了。
看一眼都这样,真是不争气。云菀沁坐下来,一把扯过帕子,给他擦起来,擦着擦着,忍俊不禁。
夏侯世廷见她翘起来的唇,脸色涨得通红,却仍是眉目严肃,一把拽住她腕子:“好了。”
云菀沁看他这模样,生怕他犯病,临走前提醒:“要是不舒服,记得吃药。”清理被黄巾党占过的知府衙门时,她没忘记吩咐施遥安,偷偷将从京城带来的药物取了出来,早就给了他手里。
出了书房,夜色寒凉。
云菀沁拢着衣领子,将换下来的旧衣裳一包,裹在大袄里出了门,只觉全身舒爽多了,提了灯刚踏出院子,却听门口有好几名婢女的声音响起。
“是庆儿姑娘啊!”
“刚刚是庆儿姑娘在王爷房间里?”
“王爷差人拿胭脂水粉,是给庆儿姑娘用?”
“庆儿姑娘不是跟王爷……”
一个婢女大半夜进了王爷房间,待了许久,还换了衣裳,然后主子叫人拿妆容用具进去……能不往暧昧处想?
几人虽在询问,却明显也已经确定了。
谁都不是,居然是这个庆儿姑娘!王爷好这一类型的?
这大半夜的,偷偷摸摸过来洗个澡容易么,哪知道会有几个婢子在门口堵着?
云菀沁一时有些措手不及,糟糕,还是得解释,传出去,万一挖出自己身份不好办,摇手:“你们瞎想个什么——”
几个婢女哪里会信,面上笑得意味深长。
正在此时,有细碎脚步匆匆过来,伴着声音:“庆儿姑娘怎么走这么快,等等我。”
众人回头,只见吕七儿似是也刚从院子里出来。
吕七儿见到几人,一疑:“大半晚怎么都聚齐了?”
一个婢子怀疑:“你也在里面?”
“嗯,我跟庆儿姑娘在里头伺候王爷睡前洗漱,庆儿姑娘不小心打翻盆子,弄湿了衣裳,我刚回去给她拿了件衣裳。这会儿刚伺候完,准备一块儿回屋,庆儿姑娘走得快,我都跟不上了。”吕七儿道。
几个婢子心里猜疑一释,摇摇头,散去了。
云菀沁稍松一口气,回头望着吕七儿:“多谢帮我澄清误会。”
吕七儿低头,轻道:“我回了屋,本说叫庆儿姑娘去浴房,没见着人,想必是王爷找你伺候去了,便过来等你出来说一声,没料却听见这几个长嘴多事儿的在嘀咕,只是顺手的事儿罢了。”说着,拘了个礼,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先走了。
**
第二天依旧是派粮日,告示天光一亮就张贴了出去,近了正午,云菀沁同吴婆子等人去了知府衙门。
昨夜整理出来的物资摆放在衙门阶下的长桌上,官兵在四周把守,维持治安,防止灾民哄抢或者有人假冒领取。
跟前几日一样,灾民排好几列纵队,行辕内的女眷们对照着灾民清单,按照人头地派发起来。
因为有了魏王余下一半的赈粮,今天派发起来十分宽松,不像平时那样紧紧张张,一个馒头都得掰两半儿发。
平均每户能领上五斤大米,五斤白面,还有些昨晚上提前被官府厨房做好的熟食,像窝窝头,花卷,包子之类的干粮。
过冬物事也充沛多了,每家按两人能派上一床棉花里子床上套件和御寒的棉袄里衬等衣物。
也有官兵开始在陆续帮灾民修葺冲垮的房屋了。
受灾百姓一边领粮,一边谢着恩,早些日子对朝廷的憎怨早就烟消云散,个个感恩不绝。
有几个老弱妇孺领了东西,甚至还牵儿拉女跪下来磕头,口里呼着:“皇上万岁,秦王千岁!”老百姓也不过是图个三餐温饱,小日子顺遂罢了,有头发谁想做秃子,吕八原本亮堂堂的汉子,若不是逼得不行,哪里会走到这一步,只可惜朝廷里总有蛀虫,这次要不是魏王死活不放粮,恐怕也没这乱子,许多人也不会无端丧生。
云菀沁想着,跟吕七儿带着几个婢子走出去,将几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搀了起来。
其中一个妇人被个婢子一扶,抬头一看,咦了一声:“这不是吕家的幺妹么?”
另两个妇人循了声儿望过来,目光落在吕七儿身上,窃窃私语起来:“是啊,就是吕八的妹子,将官兵带着,亲手捉了哥哥。”
“啧啧,亏那吕八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拉扯长大,不比爹娘的心血少,养出这么个白眼狼。”
“什么白眼狼,白眼狼只是忘恩负义罢了,她这可是把亲哥哥活活害死了啊。”
“是啊,要我可是做不出的,虽说那吕八是有错,但也总轮不着她个当妹妹的来下手啊。”
被人戳着脊梁骨的心思不好受。吕七儿缩回手,呆呆退到案台后面,继续派发,一张脸已是僵硬了,除了惨白,什么表情都没有。
一个妇人性子似是城里有名的泼辣,竟还上前两步,一口涎水唾到了吕七儿的面上,顿时引得派粮的婢女们一声惊呼。
吕七儿一震,用袖口揩干净面,并没还击,也没哭,似是绝望大于心死,依旧低着头做着手头活儿。
云菀沁见状,过去道:“算了,你先回行辕吧,我跟吴妈妈说一声。”
吕七儿眼泪这才掉了下来:“嗯,谢谢庆儿姑娘。”说着远离人群,匆匆朝新官方向走去。
背影孤寂凄清。
衙门口,吕七儿一走,又恢复了秩序,继续领粮、派粮。
时辰一晃,已过了正午。
云菀沁抹了一把汗,施遥安过来,跟前几日一样,低声提醒:“该休息了。”
云菀沁禁不住他唠叨,正要进衙门去喝口水,有几个行辕的下人匆匆忙忙跑来,对着吴婆子道:“不好了,那个吕七儿,一回去就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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