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菀沁换上衣裳,戴了帷帽,刚出盈福院,月门外一道清俊的小身子板儿正扒着墙壁,眨着浓密的长睫:
“姐,去哪啊。”
语气可怜巴巴的,像是被人捏住脖子的委屈小鸟儿,没了以往的高昂和清脆,云菀沁见弟弟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似是满肚子话倒不出来的样子,心里有些发疼,鼻头也莫名微微发酸。
从云家接了大婚圣旨那一天开始,云锦重就开始心事重重,话都不多了,这几天云菀沁备嫁,他每天下学回来就在盈福院外头绕着圈,云菀沁知道,弟弟是舍不得自己。
她又何尝不是,这一世好不容易跟弟弟感情拉近了一些,就这么又跟他分开,实在是放不下。
她走过去,微笑:“锦重下学了么,怎么不回厢房去看书?”
云锦重支吾两声,漂亮的唇型抿成一条线,白嫩的小脸看起来失落又不高兴。
云锦重身边代替乔哥儿的小书童名唤墨香,是云菀沁后来亲手挑的,今年十六,原在书香门第当过差,性子纯良,品行端正,知书识礼,生得也是乖巧伶俐,此刻,墨香看了一眼郁郁寡欢少爷,在一边笑了笑,道:“大姑娘,少爷这是舍不得叫您出阁呢,这几天晚上入睡前都咬着被子念叨,说讨厌死秦王了,这么快就将姐姐给抢走了……”
“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云锦重急了,白净小脸涨得通红,这年纪自尊心最强,怎么能把自己说得像个恋姐的奶娃!
墨香却是不依不挠,捅破少爷的心思:“……少爷这几天茶饭不思,上课时连夫子讲话都听不进去,挨了夫子的几次训斥,还叫奴才不告诉大姑娘——”
“闭嘴这小子!”云锦重鼻子一皱,扑上去就捂了书童的嘴。
婚前女子多半有些抑郁症状,云菀沁前世也是这样,又喜又忧,忐忑不安,百味俱全,可这次倒好,这症状竟在弟弟身上发作起来了,心中有些感念,若往常得知弟弟读书不认真,一定会教训,今儿却舍不得多说一句了,脸上神色舒缓了开来,轻笑道:“锦重,今儿国子监布置的功课都做完了么?”
“完了。”云锦重这才收回手,对着墨香哼了一声。
“陪姐姐去一趟香盈袖吧,不过还是得像上次那样,回家可不能说,不然,姐姐有什么事儿也再不带上你了。”云菀沁笑着扬声:“给少爷拿披风来。”
云锦重黑了几天的脸终于多云转晴,欢腾了起来。
姐弟两人到了香盈袖时,铺子里有客人,祝四婶和红胭正在招呼,阿朗在后面仓库里忙着调货,二人便静悄悄站在一边,也不打扰。
近一个月没来,香盈袖的环境越发有人气儿,更像个做生意的地方了,铺排也比以往更妥当,红胭、祝四深和阿朗三人,一个管账,一个料理环境,一个负责进出入库存货物,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刚沿着进宝街进来时,云菀沁观察过一路上别的同行铺子,香盈袖的客人比先前多了些,也有一部分开始注意到铺子货物的质量不错,但是大部分客人,仍是为了瞧一眼当今圣上御赐的牌匾,图个新鲜罢了,到底还是比不过哪些老字号的胭脂水粉铺子,尤其进宝街上几家天香斋的分店,更是名声凿凿,早就在扎根了上十年,拥有了固定的忠实顾客群。
轮资历,香盈袖还年轻,拼不过,只能凭借一些商业手段和独特的巧心思来发展。
靠着御赐牌匾,已经汇聚了一些人气,打响了一些名声,这个时候,正好开始趁着东风,来煽一把火,加紧开拓了……
红胭眼儿尖,最先看到了店铺外阶下站着的云菀沁,一讶,本想将她迎接进来,见她嘘声示意先招呼客人,便释然了,等客人选定货物,将客人送走,然后才将两人拉了进来,一脸惊讶:“大姑娘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祝四神也擦了擦手,欢欣道:“是呢,大姑娘这会儿正备嫁着,怎么有空来铺子。”阿朗乡下来的半大小伙子,哪里见过什么大人物,只知道大姑娘再过些日子便是亲王府的王妃,只痴愣愣地挠头:“那今后,大姑娘来了,我是叫大姑娘王妃还是什么?”
虽然是阿朗的一句无心之语,却正戳中了红胭和祝四深的心思,对视一眼,是啊,待云菀沁出嫁后,这铺子还能管么?到底已经皇子妃了啊。
云菀沁看出两人的心意,打消疑虑:“今后与以前一样,该怎样就怎样,没有任何变化。”
众人吁了一口气,放了心,却见云菀沁对着红胭:“红胭,你跟我进去一下。”
内室天井,红胭听了大姑娘掏出心意,半晌合不拢嘴,只差哗一声站起来:“大姑娘……是说要给香盈袖建个附属温泉?真的假的?您没开玩笑吧?”
香盈袖不过是个胭脂水粉铺,耗那么大的工程,划算么?地热泉水归类于国土资源,属于朝廷所有,开凿权和使用权都捏在相关衙门手上,私人征用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拿下来得大费周章,更得花时间,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啊。
那天在开元行宫的凝水浴池里,云菀沁的想法一直攒到现在,哪能说弃就弃:“自然是真的,我驴你干什么?”说着又将这些日子构想的温泉计划说了一遍。
将温泉分别开凿成几个池,投放不同的草药和花精,按照用途,可分为养颜、护肤、养生、驱寒等浴池,按照种类,又可分为全身浴池、足浴池、头浴池、蒸面池……这想法固然是别出心裁,偌大个京城没几个人能想到,红胭也听得颇兴奋,见她信心满满,势在必得,试探:“官府那边的门路可不好找啊,除了要打发银子,总得给个合理的游说,叫那些官员大人心服口服。大姑娘,您是不是去找秦王了……”
云菀沁摇头:“没有。他是个不管闲事儿的人,他自个儿的职务,也不过是宗人府里打杂物的,找他有什么用?难不成凭着王爷的身份越界去插手,叫人说他仗势谋私?”他本就是个风口浪尖的人,幼年出宫避开人群,如今在王府深居简出,就是为了不遭人口舌,这么点儿事哪里需要他去帮手。
这么个关系不动用?红胭有些踌躇:“那大姑娘打算怎么入手?私人若是找朝廷要地开采温泉,多半是京城的大富户,为了图享乐,若是咱们这些商户开采使用,朝廷肯定知道咱们是商用,门槛兴许更高。”
云菀沁度量了下来:“秋狩回来后我就打听过京郊附近的所有温泉,其中有一处离城门近,交通便利的温泉,名叫猫眼温泉,因为温泉边的石头长满青苔和木耳、蘑菇等菌类植物,绿色褐色在一起,形似猫眼石,所以得了这名字,恰好,朝廷开采出来后,一直没使用,也无人上门征求,每年工部却还得派人去打理兼维护。”
看来大姑娘瞧中的就是这个猫眼温泉。红胭点头,又犹豫了一下:“那,那银子方面……”这是最实在的,大姑娘盘下这香盈袖,只怕已经够吃力,若不是那背后大股东顶着,只怕连撑都难得撑下去,而铺子到现在为止,也并没赚钱,拿下那温泉,不是一笔小数目,说来说去,红胭忍不住:“关系方面大姑娘不愿意找王爷,那……银子方面,该是能找一找吧。”
云菀沁噗呲一笑:“银子方面找他?他只怕还没我的流动资金多呢!”
皇子份例有限,别看有那么大的王府,那么多的下人,还有上千兵甲,可那都是朝廷在给皇子们养着,皇子自己的俸禄实则是有限的,若是得宠一点儿或者手上捏着肥差的皇子,指不定还有些油水,若是那些不得宠、手上没实权、挂着个闲差的皇子,其实还没京城普通富商有钱!
红胭哭笑不得了:“我瞅着大姑娘怎么把那秦王越说越没用啊!权势不能随便动用,银子还没您多,人家再怎么着,到底可是皇帝的儿子啊。”
“不是他没用,”云菀沁笑笑,自信地勾起食指点点自己,“只是我也不是没用的人!你放心吧,我昨儿通过表哥,询问过几家有温泉的富商关于京郊温泉的价格,我手头如今可以支配的流动资金,该是绰绰有余的。”
云菀沁手头虽然有一套倾城的金翡晶,看起来富得流油,实则并不好动,嫁妆中的一部分还是死期的,也不想随便挪动,要防以后的不时之需。
这一点,倒是多亏了怜娘,还得谢谢慕容泰的友情赞助,总归,得多谢这两人曾经狼狈为奸,心怀叵测,资助了自己四千两白银,再挪些嫁妆中的松散钱银,七七八八加起来,倒也能打住头。
红胭听到这里,舒了口气儿,大姑娘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如今既是连目标都选好了,那就肯定是十拿九稳了,一如既往,绽放出爽利的笑容:“大姑娘若是安排好了,那我就等您的通知,我再去跑。”
云菀沁笃定道:“红胭,不用了,你这次在铺子里看着,我今儿亲自去一趟,你同那负责咱们铺子的户部税官熟悉,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上门找他引荐便好了。”
红胭虽有些惊讶,却也没什么,一一告诉了云菀沁。店铺后的厢房里放了几件男装,方便不时之需,云菀沁换上一件男袍,重新绑了头发,又随手拿铺子里的青黛、脂粉化了个男妆,最后叫四脚桌下面的垫脚木块往靴子里一放,一挑帘,出去了。
云锦重正在柜台前,与阿朗和祝四深在一块儿,头一次见姐姐扮男装,美少年纤肩窄腰,剑眉微耸,俊美的眸子斜飞入鬓,三分邪,七分雅。云菀沁见他挤眉弄眼看猴儿把戏似的,掀袍疾走过去,挑挑眉,一巴掌将他肩膀一拍:“还不走!”
红胭见云菀沁要走了,这才一拍脑袋,笑着说:“瞧咱们,大姑娘来了半会儿,都快要走了,光顾着说店铺的事儿,咱们却还没好生恭喜一声呢,大婚那日,咱们几个的身份不便去恭贺,也只能在这儿私下先提前祝大姑娘与秦王荷开并蒂,鸳鸯比翼,凤凰于飞,百年好合!”说着,捻起裙角,福了一福,一抬起脸儿,娇艳梨花面红扑扑,是真心实意的欢悦和祝福,她在欢场混迹过,几句祝语说得动听漂亮,声情并茂。
祝四婶年纪大,说话则是淳朴实在:“那老身也祝大姑娘与王爷早生贵子!”
“嗯嗯,”阿朗凑过头来,呵呵笑着顺口接,“生了娃娃也能早些接手店铺和大姑娘的生意呢!”
“说什么鬼话!”祝四婶啐一口,作势要掌他的嘴,“大姑娘的孩儿,就是王府的世子小爷,未来起码得是郡王!怎么跑来接手店铺和生意呢?你见过世子和郡主当老板的么?小兔崽子,瞧我不打你嘴巴,怎么来了城里这么久,还没头没闹傻兮兮的,说的这叫什么话!”说是要打,却只轻轻“噗”一声擦过阿朗的脸畔,祝四婶无儿无女,已将阿朗当成了亲骨肉,平日疼得紧,宛如亲祖孙一般。
婚期将近,家里人也时常来道喜,云菀沁本来没什么害臊,大庭广众听了这么一通,却莫名有些脖子发热,赶紧笑起来:“好了好了!你们先忙着吧。”等祝四婶和阿朗走远了,目光落到红胭身上:“红胭,你跟我表哥……”
红胭没料到大姑娘又将这事儿拿出来提,无奈地笑了:“我刚刚才祝大姑娘同秦王百年好合,大姑娘又想来祝我不成?我之前说过了,许少爷跟我没什么的。”
没什么?云菀沁不信,红胭虽在风尘打过滚,又不幸失贞,却不忘初心,仍以官家女儿自律,一颗心还是跟良家在室女一般的纯净自立,对不喜欢的异性,绝对不会送上门儿。那日她既然主动拥住表哥,该是动了心,否则不会有这种轻浮举动,她原先同表哥打打闹闹,关系融洽,自打那次后,虽说仍是接触,却是客气了许多,外人看来也许没什么,可在云菀沁看来,倒像是红胭在刻意与表哥保持距离。
“红胭,”云菀沁提醒她,“你要记住,皇上为你家族正名的那日起,你就已经恢复了良籍,你不是万春花船上的姐儿,你是塘州军官的遗孤,你的父兄曾经为朝廷立下功劳,你也曾经是官宦千金,并不比别人差。谁都不能瞧不起你。”
红胭明白,云菀沁是在给自己树立信心,让自己不必自卑,不禁轻声笑道:“大姑娘,我知道您对红胭好,生怕红胭错过了什么,误了归宿,可是大姑娘,您真的是误会了,那日我从宫中出来,得知家中的冤情有着落,心潮澎湃,半天平息不下来,又见许少亲自驾马车在宫城外等着我,这才一时激动,做出些浮浪的举止,怕是引起了许少的误会……如今想想,还真是羞愧。大姑娘是香盈袖的东家,我是这香盈袖的掌柜,许少是大姑娘的表哥,咱们现在,不过就是这个关系罢了。”
语气轻柔,没有素日的嘹亮脆爽,却是心平气和,倒也没有什么难过,好像真的是——发自真心实意。
云菀沁凝着她:“好吧,既然你这样说,我也不怕说了,表哥一直有门亲事,对方是邺京罗家的三小姐,供应皇宫织造的门户,在商场上与我母舅家合作过,也算是通家之好,今年开始,两家一直有意为两人完婚,如今见我有了婚事,我舅舅更加紧锣密鼓地替表哥安排起来了,怕是年初,便要去提亲了……。我的意思是,若你真有心我表哥,趁现在为时未晚,我倒是能从旁劝劝,尽量压下这门亲事。”
红胭睫一闪,眸中笑光如湖波荡漾:“大姑娘说的什么话?皇商罗家织造出身,罗家小姐财门千金,冰清玉洁,许罗两家天造地设,匹配得很,为什么要压下来?红胭昔日说过的话,您忘了吗?许少若是瞧得起我,到时成婚时,我还会亲自去帮衬着呢。”
云菀沁喟叹一声,正巧弟弟在门口催促起来,也没多说了。
红胭目送着大姑娘姊弟出门,然后静静转过身子,继续忙碌,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姐弟二人与初夏刚走出香盈袖的门槛,已是近了晌午,在街上的路人看来,这场景就是,貌似兄弟的一双美公子携带着家中婢子,出来游玩。
香盈袖附近都是女子闺阁私物的店铺,女客居多,才刚刚一下台阶,两人就引来了一双双女眷的目光。
娇羞的声音压得低低,却断续飘进耳帘,一会议论年纪大些公子,一会儿又议论年纪小些的,全都说哥哥要比弟弟更加俊美。
“姐,”云锦重头一昂,不大服气,“看来你扮男装,比当女人要吃香得多啊。我都比不过你,你看,全都看你呢。”
“啪”一声,云菀沁将顺便拿着的鎏金乌骨折扇一挥:“你一小屁孩儿,毛儿都没长齐,哪家女孩儿瞎了眼才看你不看我。”
两姐弟正比拼着谁出风头,完全忘了大婚在即,即将分别的事儿,倒是比往常乐子还丰,再一抬头,只见正前方,一具清俊高挑的男子身影倒映在地上,走了过来。
许慕甄刚巧这会儿也来了铺子。
“表哥!”云锦重欣喜,跑了过去。许慕甄五指挠进云锦重的头发,大把一揉,桃花眼笑弯了:“嘿,小子,又长高了!改明儿表哥带你玩去。”趁表弟呲牙喊疼,又瞟了一眼表妹,笑意一凝,顿了一下。
有件事正想跟她说,只没机会碰头,今天来香盈袖就是为了要红胭给表妹带个话,把云菀沁喊出来,这下好,正碰见了。
店铺内,红胭被云锦重一喊,循声望了出来,看见许慕甄来了,走到门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许慕甄将云菀沁已经拉到了一边的小茶寮里。
却说云菀沁被表哥单独拉到了茶寮里,拣了个靠边儿的窗户坐下,奇怪问道:“什么事啊许大少。”
许慕甄眼一沉:“没功夫跟你闹,收起你这张嘴脸。我问你,你真的是要嫁秦王?”
云菀沁好笑:“你把我单独拉茶寮来,就是问这个?”
“难道请你喝茶?”许慕甄星目剑眉倒是微微发了紧,有些不耐了。
云菀沁夹起紫胎茶盅,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你不会跟我说你自幼就喜欢上我了吧?晚了!早干嘛去了。”
表兄妹二人私下讲话从来都是不羁的,可今儿许慕甄却是没半点嬉皮笑脸的意思,手一蜷:“我不是开玩笑,秦王娶你,怕是有目的的。”
指间倾斜的茶盅一滞,杯子里的茶水不慎溅出几滴,湿了粗糙的木头桌面,云菀沁放下茶盅,凝住表哥:
“话说明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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