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又毁不得的,只好收起来了,假装没这件事发生过。
按照常理来说,之前刘舜虽然吩咐过毁掉蚕丝被,但有刘乘这一打岔,这件事应该进行不下去了才对。此时继续之前的命令似乎行不通,可要堂堂一位诸侯王殿下收回命令,那也太为难人了。这个时候宫人的举动就像是一个极好的台阶,刘舜只要假装看不见就可以了。
“住!”刘舜一个眼神便令抱着蚕丝被的宫人住了脚,捧着蚕丝被深深低下了头。
贴身宦官弓着腰,小心翼翼地觑着这位小殿下的脸色,强颜欢笑地试探道:“殿下的意思是?”
不像平常提到陈嫣或者陈嫣相关时那样脸色或难看或刻薄,刘舜更像是愿赌服输一样。平静了一会儿,微微阖上眼,“用在孤的寝殿里。”
“唯唯。”捧蚕丝被的宫人立刻应喏道。
而刘舜又很快改口:“不,收起来!收进匮中——压在底下!”
刘舜垂下了眼睫,于是也遮掩了眼睛里的波涛汹涌…剧烈地像海水。
此时室内家具很少,匮相当于后世的箱柜,是专门存放贵重物品的东西。贴身宦官偷看了一眼主子的神情,就算是他这个陪伴着小主子长大的人也一时摸不清楚刘舜此时的想法。
只能迅速地给捧着蚕丝被的宫人递了个眼色,那人便连道‘唯唯’,告退而下。
第20章 鹊巢(4)
刘乘再次来到温室殿是几天后的事情了,身后还跟着没了‘心不甘情不愿’神情,但依旧说不上有多友善的刘舜——上次来是为了感谢陈嫣出手相救,这一次就是为了昨日的绵被了(至少名义上如此)。
而陈嫣此时正在…嗯,正在鼓捣新东西。
跽坐在凭几左侧,面前放着两个圆肚陶制簋器。簋器中盛放的是‘菽’,也就是豆子。呃,陈嫣正在非常用心地挑豆子。
天子则在殿前正中批阅奏章,似乎丝毫没有觉得陈嫣在他批奏章的时候挑豆子有什么问题。见到刘乘和刘舜也只是略作示意——让孩子们一边儿说话去,别打扰他处理政务。
“乘表兄、舜表兄随我来!”陈嫣放下豆子,朝着刘乘和刘舜招招手,然后就齐往内室去了。
内室已经有宫女在铺席了,陈嫣在梳妆台旁的位置随意坐下,也请刘乘和刘舜随意:“乘表兄有事?”
这是陈嫣的猜测,很多人想要借陈嫣接近天子。比如和陈嫣成为玩伴就有了随时随地来找她的机会,到时候在天子面前混个眼熟再容易不过。而刘乘之所以能和陈嫣相处地这样好,除了因为脾气好、两人相投,就在于十分懂得分寸了。
他常和陈嫣在天禄阁见面,偶尔也在天子寝宫。但一般都会挑好时间,虽然不会特意避开天子,但也没有利用陈嫣接触天子的意思——这不仅仅是给自己平白招来恶感,也有可能给陈嫣带去麻烦!
得知道刘乘也是皇子,即使已经有了太子,但那又如何呢?之前还有粟太子呢!一个普通皇子太过接近天子,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而牵涉到这样的皇家秘事当中,可以说是相当凶险了。
这个时间是天子在寝宫办公的时间,此时前来肯定不能是没事找事。
“是来多谢阿嫣的绵被的。”说着刘乘自己也笑了起来:“之前风寒痊愈的事还没有正式谢过,这次倒是又添了一桩——今日我和舜出宫去东市,阿嫣有什么要托带的,尽可以说来。”
风寒的事情虽然口头感谢了一下,但那并不正式,刘乘本来就打算好好谢谢陈嫣的,这次是两次账一次算了。
“出宫?”陈嫣有点羡慕。她也想出宫玩儿,但是她天子大舅不准…主要是担心外面人多眼杂,她又身体不好,有什么磕磕碰碰的就不好了。事实上,刘启看哪里都不安全。
“大舅还不如当我只有三寸大小,揣在袖里呢!”陈嫣曾经请求出门而不得,气鼓鼓道。
这个主意显然让天子很是意动,然而也就只能意动而已。
汉代的商业是挺发达的,虽然西汉远远比不上东汉对商人‘友好’,但此时已经涌现出了许多大商人!其中有一些在历史书上留下了名字,比如说前些年七国之乱时给朝廷借钱的大商人无盐氏——给朝廷借军费,开出了十倍的‘天价利息’,最后还真的收回了本息,啧啧啧…
可见此时商人群体虽然政治地位低下,但本身的发展是没有受到多大的打压,毕竟要真的是生存环境堪忧,恐怕不会有人敢给国家借钱。或者说敢于借钱也不敢拿利息,更不要说是这样高的利息了。
这和汉初的国策有关,当初经过秦末大战,国家民生凋敝,而且还有匈奴虎视眈眈,汉家天子只能以黄老之学治国,使百姓休养生息。什么是黄老之学的治国理念?有人说是无为而治,其实这只是一种不太准确的说法。
实际上应该是国家减少干涉,降低赋税,尽量减少政府的存在感。以及,只要法律没有禁止做的事情,人民都可以做——法律没有禁止商人收取国家十倍利息,所以就算朝廷很不爽无盐氏开出十倍利息,也只能认栽。
毕竟打死一个无盐氏很简单,关键是由这件事引发的政治风波该怎么办?天下人会不会因为这件事心中不安?这可等于是违背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国策!
能成长起来这样的大商人,可见此时的商业活动比较发达——偏远地方不算,至少长安以外,邯郸、临淄、洛阳、南阳、成都这‘天下五都’都是商业繁荣的所在。
长安有很多大小市场,但最有名的当然是东市和西市,汉代实行着市坊分离政策,所以东市西市都是单独有城墙的,像是城中之城,方便了管理。其中西市大多为手工作坊,东市则基本为铺面。
一般去逛市场,说的都是东市。
陈嫣生活在未央宫,天子下令一切具同公主,但实际上她的待遇比公主只高不低。应该是天子用什么她就用什么,原则上她无权指挥少府,但让天子身边的宦官去少府要一些想要的东西,少府又怎么会拒绝呢。
少府是皇家府库,很多时候比国库的规模还大,天下奇珍自不必说。按照道理来说,她不应该对外面的市场感兴趣的。但、但这种事又怎么说的好呢,真要是这样,她母亲,赫赫有名的馆陶长公主也不必常常让东市的店铺送来各色珠宝首饰了。
少府好是好,但民间市场也有少府不能及的——比如饰品就更多样、更时尚、更活泼。
陈嫣眼睛亮闪闪的,对身旁的婢女利道:“利,拿来我的珠盒!”
“唯。”不一会儿,作为陈嫣守臧婢的婢女利就抱来了一个颇大的盒子。启开盒子,里面是一层又一层的木格,每一格中都是珠子。
贵女喜欢这些漂亮的小东西再正常不过,不过从刘乘的品鉴水平来看,这些珠子价值差别很大!既有贵重到莹莹发光的滚圆珍珠,也有贱到近乎石质的石珠,不过就是花纹好看一些。说实在的,对于居于未央宫,锦绣堆里养大的陈嫣,可能后者更难得一些。
毕竟前者只要着人去少府要,立刻就能得。而后者么,恐怕还得让工匠临时做一些出来呢!
珠盒之中珍珠、白玉、玛瑙、水晶、琥珀、媒精、金、银、玳瑁各种材质又做成了各种形态的珠子。最简单的滚圆形,然后就是水滴、管状、米粒珠等等,最后还有打造雕琢成各种样式的小饰品,譬如花朵形薄片、云彩、仙鹤、小亭子……
陈嫣还拿出一本帛书册子给刘乘看,上面都是她设计的小饰品零件:“这些是我让少府打造的,不过东市肯定也有新奇东西——这样的小玩意,请乘表兄多带一些回来。”
陈嫣可不和刘乘客气!人家是天潢贵胄,花钱是最简单的事情了。若是她太客气了,那才奇怪呢!
虽然不懂陈嫣为什么要收藏许多只有指头尖大小的饰品,但既然陈嫣喜欢,左不过是小女孩的玩意,又有什么可问的。所以记下了这件事,然后谈了两人最近看的书籍,喝了一杯蜜水,直到刘舜在旁不耐烦地几乎要爆发了,刘乘这才告辞。
送走了两位表兄,陈嫣才重新回到温室殿正殿,开开心心地继续挑豆子。
刘启此时正好在休息,留意了一眼:“阿嫣要制‘黄卷’、做菜肴,这又是弄什么新鲜东西?”
黄卷其实就是豆芽,因为其‘黄而卷’得名。此时已经有了这个了,只不过西汉人不把黄卷当成是正经食材,更像是一味药——其中的原因可能是此时发豆芽没有什么技巧,发出来的豆芽不太好食。
好吃的做菜,难吃的入药,这又是一件古已有之的事情。
至于刘启说新鲜东西,指的是陈嫣才鼓捣出来的‘丝绵被’。
刘嫖受到陈嫣的启发,派人做了很多这种新式蚕丝被,给亲近的人家都送了一些。考虑到一床丝绵被要使用的蚕茧数量,以及此时蚕丝的难得,这礼物还算符合刘嫖长公主的身份。
收了蚕丝被自然会对这种新式蚕丝被的制造感兴趣,大家都没见过咩~
于是‘故事’就流传出来了——此是不夜翁主专为长辈所制。这其实也是刘嫖故意的,这种孝敬长辈的事迹在以孝治国的汉朝是很加分的,虽然在刘嫖看来自己的女儿不用额外加分也是一等一的,但谁又会嫌弃名声更好呢?
然后又传出消息,天子、太后、皇后如今都用这种蚕丝被…封建时代,天下最大的明星就是皇帝、皇室,事实上,哪怕是现代社会,皇室生活依旧是引得民众追捧的。日后刘彻用李夫人的玉簪挠头,惹得长安玉价陡增,人人用玉簪,甚至给玉簪弄了一个‘玉搔头’的别号,就是证明!
所以这种蚕丝被以很快的速度风靡了长安贵族阶层——蚕茧的价格应声而涨。不过也无所谓,对于这些贵族来说能够紧跟皇室脚步追赶一下流行,而且这种被子盖着确实很舒服,那么多花一点儿钱也就不算什么了。
现在已经有人称这种蚕丝被为‘翁主被’了——之所以会这么快叫响,是因为天子对自己表兄窦婴的‘炫耀’。
“哦,魏其侯现在也用阿嫣所制之被了么?”天子故意这样问道。
窦婴怎么可能不懂,立刻笑着道:“非、非!婴所用乃长公主所赠,天子乃翁主敬制,如何能比——孝心贵重!”
天子大笑:“我如今才知道养女儿的益处!譬如贴身绵被,可谓‘体贴’!”
‘翁主被’的名头自然不胫而走。
第21章 鹊巢(5)
华夏王朝不论哪朝哪代,宫禁制度都是十分严格的,这一点最后的清朝是如此,初建制度的秦汉也是如此!汉代的宫禁制度不仅仅严格,而且相比后世还有一点不同——后来的王朝宫禁之事还能通融,可在汉朝,负责宫禁的卫士和郎官恨不得抓宫中贵人的典型,借此扬名,所以从来不会手软。
当今天子刘启在当太子的时候就被‘刁难’过。
因为有这样的榜样在,住在未央宫的公主皇子们,有一个算一个,无人敢在宫外过夜,谁都是赶在宫门上钥之前回来。
刘乘一向行事谨慎,自然不会自找麻烦。东市转了一圈,基本上只给陈嫣办了事,时间就差不多了,得打道回府。不过这也没什么,本来他就差不多是为了陈嫣才来东市的,毕竟他要出宫也挺容易的。
待到第二日,刘乘便带着宦官给陈嫣送东西。
既然是刘乘这样受封诸侯王的皇子送东西,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陈嫣固然是让他买一些新鲜珠子、饰物就行了,但他不可能真的如此。
他带来的漆匣比陈嫣原本的那个要小,扁扁的,但他带了七八个啊!摞在一起都到刘乘的腰了。
一个个地打开给陈嫣看,果然都是很好很好的。各色杂宝就不说了,红的火红,绿的透彻,蓝的深邃,考虑到华夏向来缺乏品质高的有色宝石,这也算是很难得——日后丝绸之路开通可能会好一些,不过那都是张骞出塞后的事情了。
还有玉质的饰品,从贵重的白玉到便宜的水苍玉都有,不过这本就不是取其贵重,毕竟这些陈嫣原本都是有的。之所以买下这些,也是看中了其设计精巧。
果然,陈嫣爱不释手地摆弄了好一会儿,这才笑着道:“多谢乘表兄了!这些本就是我打算用来串组佩的。回头制成,亦赠与表兄!”
刘乘笑得眉眼弯弯,指着压箱底的一盒小声道:“阿嫣也赠舜弟一个——他嘴上没有说,这个却是他送的。”
说实话,刘乘来之前刘舜送来匣子,刘乘也觉得意外。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好事。
陈嫣‘唔’了一声,小心地抽开匣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匣子里的东西说珍贵也珍贵,说不珍贵也是真的不珍贵。
是‘蜻蜓眼’…这种玻璃制品在亚欧大陆各国古代历史上常常出现。
陈嫣自己并不会玩玻璃手工,但有一个很喜欢的up主是玻璃手工的大手子,曾经有一期视频正是复原古人制造蜻蜓眼的过程。
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不同颜色的玻璃溶液不断平嵌。等到玻璃珠子完成,表面看起来就是不同颜色的同心圆,蜻蜓眼也由此得名。
在这个时期这是一种行销东西方的商品,无论哪个国家的认可度都很高。而一开始的时候东方国家只能从西亚‘进口’,价格高昂。后来聪明的华夏先民尝试着仿制,受限于原材料,做出了另一种有别于西方钠钙玻璃的铅钡玻璃,国产‘蜻蜓眼’由此诞生。
不过由于此时技术不成熟,化工水平低的关系,制造玻璃始终是一项掌握在少数人手中、难度很大、成品率很低的工艺,所以即使实现了国产化,蜻蜓眼依旧很贵——毕竟这是一个真正瓷器都还没有诞生的时代。
于是就有了陶质蜻蜓眼这种仿品,专供买不起真正蜻蜓眼的人。
后世留存倒是很多,这个时代的墓穴常常出土这个,而且一旦出土就不是一颗两颗。
说实话,来自工业时代的陈嫣是没办法理解玻璃之美的。与其说是玻璃确实不美,还不如说这其中心理作用比较大。如果不是专业人士,又有谁能够弄清楚真假宝石呢?一旦鉴定师给出兼定,原本和真的看起来没有差别的宝石在所有者眼里就像是失去了魔法的灰姑娘,魅力也就消失了。
至于说此时生产玻璃不容易…如果真的给陈嫣几个技术好一些的玻璃工匠,再给她一点时间,短时间内她能弄出品质远超这个时代的玻璃!那些玻璃作坊的视频没有白看,就算她没有上手过,启发工匠做一些工作总是能够的。
“替阿嫣多谢舜表兄!”陈嫣让婢女利将匣子一起收拾起来。
虽然陈嫣没有表露出来,但说实在的,她并不是一个很会掩饰内心想法的人——她的特殊地位决定了她不需要讨好什么人,直率地表达自己的内心也没有问题。即使她没有因此变得肆意妄为,可要说她学会了宫廷生活中戴面具的本事,那也是没有的。
所以刘乘一眼看出陈嫣可能不太喜欢那些‘蜻蜓眼’,只不过出于礼貌,什么都不说而已。
试探道:“阿嫣不喜此物?”
那就很遗憾了,毕竟这也是刘舜第一次尝试着‘平常心’对待陈嫣。
“非也,止是觉得天然之物更加珍贵…不过心意最重,这是舜表兄的心意。”陈嫣想了想,觉得既然刘乘已经看出来了,就没有必要撒谎了,所以径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这种对于珍珠玉石之类的偏好并没有什么好说的,就像是有的人喜欢红色,有的人喜欢蓝色一样,有什么道理可讲的吗?
刘乘也不奇怪陈嫣怎么知道‘蜻蜓眼’是人造,而不是天生。这种事,买下‘蜻蜓眼’的许多大汉贵族都不一定知道。毕竟他们只是喜欢这件东西的外表和价值而已,至于这个是怎么制造出来的,谁又在意呢?
但陈嫣年纪虽小,跟在天子身边见识却不少,或许什么时候就知道了…
从温室殿告辞,回到曲台殿的时候还很早,正好兄弟两个可以用饔食。汉朝流行的是分餐制,所以刘乘和刘舜在房间两侧相对而坐,不断有宫人分别在他们面前的长案上摆放餐具。
直到最后奉上‘君幸食’耳杯,宫人才停止奉上食物和餐具,低着头侍立在一边。
刘乘从盛肉的铜盘中割下一片羊肉,蘸了蘸酱,这才放入口中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