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程尘就被切切搓搓的轻轻说话声给吵醒了。
刚一睁眼,就有个孩子在窗户边嚷:“醒了醒了,大湿家的小湿醒了!”
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啊!程尘满头黑线,还没等他吟得一床好湿,门外已经喧闹起来。
党爱珍清脆的嗓音在外头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啊,几位。乡亲们实在是等怕了,等急了,这才一早就来我们家等了。早饭都在堂屋摆着,你们收拾好就来吃啊!”
“没事,能理解。爱珍姐,烦劳和大伙说一声,我们马上就来,别急。”程尘拎起睡眼惺忪的孩子,给套上衣服,踹了阿郎圆翘的屁股一脚,催道:“麻利的,赶紧。”
阿郎瞅瞅自己穿着整齐的一身,再看看手上正叠着的被子,又横了一眼一头呆毛乱翘的小肉包,默默无语。
程尘老脸一红,把娃丢了过去:“瞅啥?!帮我收拾孩子。”
匆忙收拾停当,在堂屋赶忙塞饱肚子出来,黄吉光和方其都已经在院子里和老周支书聊上了。
老周支书见人出来了,赶紧过来问:“程大师,您看是不是今天就能启灵?”
阿郎看了一眼程尘,见他点头,就回答:“你们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始。”
“哎!哎!那行,那行!”老周支书乐得褶子堆了满脸,连声应着,转头扯开嗓子命令:“都听见了?!大师让准备好就开始。各家各户都把娃搬到晒场,那地儿摆腾得开!赶紧啊!二柱,狸尾,你们带小子们去帮帮仇婶她们几个年老体弱的。”
“哎!”几个半大孩子应下,匆匆跑开。一院子的老小没多久就散得差不多了。
“支书爷爷,这村里年轻人没怎么见着啊?大爷们都不多见。”程尘有些奇怪地问。
“哎呀!山沟沟穷,精穷。年轻人不甘心在村里穷一辈子,能闯的都出去闯了,剩下这老老小小的,现在叫啥来着?留,留……”
“留守儿童。”小方接了句。
“哎!对头,就是这个词。留守的都是老头老太老娘们,再加上这一帮孩子和那些不能启灵的。唉!能动弹的药户可不敢闲着,都入山了,得十天半月才回来。二月过了,铜石斛老茎就发涩,药性变哩,得赶着季采,能多换俩钱。老党头要不是摔了,这会儿也见不到他在屋里。”
老周头深深吸了口烟,吐出一腔郁气,笑道:“你们来了就好啊!盼天盼地,就盼着有大师来帮帮孩子们哩!上一次启灵师来咱这做公益,都快有四年喽!孩子们等不及呀!”
乡亲们都忙碌起来,几个青壮哪好意思站着。老周支书再三谦让,程尘他们还是帮着搬桶的搬桶,整地的整地。
晒场是村头难得的一块平整地,也就二十几米长,七八米宽。靠前方有个小小的石台,边上竖着根陈旧的高木杆子,横七竖八地拉着电线,上头还挂着个铁制的大喇叭。
爱珍姑娘正站在石台上,指挥众人摆放那些政府发放的,盛放了孩子的简陋制式桶,脆生生的大嗓门听着就让人心生愉悦。
眼见都弄得差不多了,老周书记在“程大师”边上悄声道:“爱珍这女娃能干善心着咧!又漂亮。也是命苦,两个哥哥都折在采药上,二十多了死活不肯嫁,要坐产招夫,伺候老爹一辈子。咳咳……”
阿郎莫名其妙地横了老头一眼,启灵就启灵,大姑娘家的事告诉他干嘛?
爱珍姑娘跑了过来,抹把汗津津的额发,对老支书笑道:“叔,都弄好了。”转头又问程大师:“大师,您看啥时候能开始?”
程朗轻轻握了一下程尘的手,说:“开始吧!”抬腿走上小石台。
“朗哥哥要干啥?”小卷奇怪地问,哥哥说要有礼貌,不让喊别人“喂”,他也只能苦着脸喊凶巴巴的大家伙为“朗哥哥”。
“嘘!朗哥哥要为小弟弟小妹妹们启灵,让他们醒过来。”
“哦!像我清醒过来那样?”
“是的。”
好生滋养了这些日子,程朗又努力攻读,勤练肌体,整个人看上去与当年流浪街头时已截然不同。
修长精瘦的大高个,一身结实而隐含力道的肌肉藏在薄薄的外套下,仿佛是一头缩起爪牙正在休憩的猛兽。修葺整齐的短胡渣,配着剑眉和略有些凹深的眼、英挺的高鼻梁,淡淡的忧郁中透着股说不出的矜贵优雅。
他挺直背脊,小心翼翼地拿出程尘为自己写的灵书,轻轻展开,朗声诵念。沉厚而略带沙哑的嗓音,仿佛是几经磨砺而出的玉石铿然相击,又像是月夜下轻轻拉动的马头琴弦,带着阴郁忧伤,又矛盾地绝决铿锵。
【……当我们开始寻求,我们就已经失去,而我们不开始寻求,我们根本无法知道自己身边的一切是如此可贵。】
这是他为他写的,如此熨烫着心灵,写尽了他心头无法吐露的汹涌。
程尘已经顾不上耳朵会不会怀孕的问题了,令人目不暇接的光点,从空中,林稍,薄薄的朦胧的晨雾间缓缓聚拢。在乡亲们喜极而泣的啜泣声中,飞舞着,凝结着,慢慢向孩子们……
等等!那又是什么?
绿色的毛茸茸从阿郎的左耳鬓发边钻出来,张大了弯弯的长吻,乌溜溜的小豆眼盯着光点点们,蠢蠢欲动。
不许吃啊!混蛋!这不是你家的饭后甜点,是给孩子们启灵的灵光!
程尘三步并作两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奋力蹦到了石台上,伸手在程大师耳边一掏,悄悄捏下一只小绿狼。而后,他快速地跳下台子,躲到一边教育熊孩子。
台上的程大师楞了一下,撇了这俩一眼,继续面无表情地启灵。
“不能吃灵光,知道不?!”程尘用手指戳戳大脑袋迷你狼。
小绿歪头歪脑地蹲在他手心,懒洋洋地趴下,两只前爪捂住了耳朵和黑豆眼。
“嘿!你还知道耍懒哈?”
“哥哥?”大人们在神圣的仪式上不敢乱跑,小卷才不管那些,跟着哥哥跑了过来,然后看到了一只绿色的小狼。
“呃……灵,这是朗哥哥的文灵。”程尘想了想,如实解释。
“我知道,我也有小翅膀,但是它出不来,和我在一起了。”小卷点点头,指着哥哥的肩膀说:“哥哥的肩膀上也有。”
程尘一楞,轻轻伸出手,从自己的肩头拎下了一只小小的王子。
小绿立即精神了,扒到小王子身上,伸出舌头轻轻地舔。小王子开怀无声地笑着,又和这疲懒的家伙闹成了一团。
“我能摸摸他们吗?”小卷渴望地看着小小的文灵,轻声问。
“当然,但是你要轻轻的,非常轻,不要伤到他们。”
小小的手指轻轻抚上绿色的茸毛,轻轻地穿过了虚空。
小卷叹了口气:“唉!灵总是只让属于自己的人摸到。”
程尘不知道小家伙老气横秋的结论是打哪儿来的,也不知道他说的小翅膀是什么,笑着揉揉他的头发,转眼望向晒场。
孩子们虚弱的哭声接二连三地响起,老人们哭泣的喜悦叫声此起彼伏,启灵成功了,相当地成功,所有的十六个孩子都醒了。
程大师已经结束了他的诵念,跳下台来,轻轻拥住感动不已的“家属”。
第52章 山中
“来来来!程大师, 我老头子敬你,要喝!一定要喝!”老周支书激动地举起黑色的大陶碗, 殷红的梅酒在阳光下泛着宝石红的光。
程朗接过碗,眉都没皱半下, 仰头干掉。
“好好好!程大师爽气!这第二碗, 我替乡亲们敬你,我们岔坎村人苦啊!苦水里泡黄连,木法子说哩。要不是城里来的程大师这么厉害,这些娃娃也不知还能坚持多少日子。”老周浑浊的老眼微微泛红,抽了下鼻子, 拿糙黑的手掌一蹭嘴角, 咽了口唾沫, 自己半口没喝, 又把碗举到了程大师跟前。
程朗看看老头,仍然接过碗,一口闷,说了声:“客气。”
老周眉花眼笑,见着客人喝, 比自己喝还高兴,又满上,第三次举起了碗:“这第三碗……”
“行了,叔!别多劝咧,城里的先生们可不敢多喝。”党爱珍端上一碗红焖山鸡,夹手捧过酒碗, 趁着老周还楞怔,咕咚咕咚几口就把酒饮了,呵出口气,笑靥如花,“哎呀!车老板家酿的吧?果然香醇,还带丝甜口哩!”
“哎呀!你这妮子,我好不容易从车老板那抠出来的,过年都喝不上这好酒哩……”老周念叨几句,也有些懊恼,“山沟沟里的穷规矩,酒不多,菜也粗,要让客人尽兴喝够。怪我怪我,各位贵客自便啊!我不劝,不劝咧!”
老黄和小方都笑起来,说早等支书这句话,没见口水都漫脚板面了,等来等去只见支书劝程大师,大伙都不好意思下嘴。
“爱珍妹子你咋不上席?”见党爱珍又往屋里走,小方忙问。
“不咧,我夹些菜陪我老爹吃,你们吃你们的。”爱珍抿嘴一笑,粗黑的两条长辫子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
矮桌上满满当当四大盆油汪汪的肉菜,红焖山鸡、葱烧石蛤、油炸溪鱼、山笋烤肉,加几碟咸菜。菜色虽然又土又粗,味道却极好,咸香入味。
“来来,尝尝爱珍的调制手艺,要不是贵客来,等闲见不到哩。”老周一个劲地让菜,自己却不吃,又拿出烟袋抽起来。
小方起身添了碗饭,闷头大嚼,一碗下肚才打了个饱嗝,赞道:“爱珍妹子果然好手艺,这菜这饭真是绝了,香!”
程尘给小卷拆了几根小鱼骨,看他啃鸡嚼笋正吃得香,突然听到吸吸嗦嗦的声音,转眼见到堂屋外几个小小的身影扒在门边上,正吸溜着口水。见他望来,孩子们轰然一声喊,立马作鸟兽散。
“莫管他们,熊娃子。”老周挥挥烟杆,美滋滋地啜,喷出几口缭绕青烟。
小方酒足饭饱,打个嗝,聊起村里旧事:“周叔,你们岔坎村也是老大难了。我虽然今天第一次来,来前还特意看过记录,你们村好像启灵也不是一般的难啊?前十几年都是一年两三次派乡里的灵师带‘村晓’灵书来,还能勉强用上,近几年‘乡知’都不太顶事了。这次要不是程大师接了这个公益任务,你这儿的娃娃可是难喽!”
“‘乡知’都不得行?这倒是有点奇怪啊!一般灵书等级和州县都是对应,没道理差这么多级还启不了灵啊?”老黄也有些奇怪,啃着鸡骨头插话。
“是咧是咧!多亏了程大师灵力高深,十几个娃一下子全醒咧!”老周连声应着,避而不答,浓浓的烟雾萦绕在他脸庞周围,看不清神色。
方其也没追问,转而问起另一桩事:“老周叔,州里最近响应上头号召,搞那个易地扶贫搬迁,你们村不是也在名单上,都考虑得咋样了?要是搬到平地去,不说别的,找好点的启灵师也方便多了。”
老周捏着烟杆,半晌不动,突然重重吐出口气来:“不搬!药户的基业在山上,祖宗都埋在山上,不能搬!”
程尘边吃边听,这种关系到村子前途的事情,他一个“半大孩子”既不了解情况,也插不上嘴。
程朗下筷如电,若无其事地把最肥美的几只蛙腿嗖嗖嗖夹到程尘碗里。
“吃你的,别夹了,别人还吃呢!”程尘悄悄踩了不太要脸的某人一脚,嫩脸有点红,不就是多看了几眼摆得老远的石蛤嘛!不过这滋味,放了麻椒,还带着香辣,外边有点焦,里面又嫩,咸里带着鲜甜,太下饭了。夹都夹过来了……嗯,再添碗饭吧!
正聊着,爱珍姑娘拿着几只空碗出了里屋。
听到老周叔的几句话,党爱珍脚步一顿,走了过来,说:“老叔,我爹早就说过了。这山上是得有人守,有我党家的人守着就行,大伙该搬还是得搬,不能误了娃们。”
她咬咬唇,眼光在桌边一圈人的脸上缓缓掠过,有些悲哀地低声道:“时代不同了。守山是我党家的事。”
“你个女妮瞎说啥呢?!这村里一百三十六户祖祖辈辈同进退!你党家的事,你党家还剩几口人?!爱军、爱山他们……唉!”老周支书霍地站起,把木凳子都掀翻了,激动得喊出声,猛然想起不该提那些伤心往事,又憋闷地蹲在了地上,猛抽烟袋。
爱珍也蹲下身,轻轻扶住老周头:“老叔,您看都让贵客们看笑话了。这事以后再商量,先让贵客们吃好休息休息呗!”
“行了行了,我们吃好了,不用忙和。”老黄赶紧吱声。
这一餐饭略有些不是滋味地了了局。
歇晌时,老黄悄悄地在程尘耳根说了句,唉!真是精穷,屋里端进去的就是两个烂芋头,咱们这一顿也不知吃了人家几天的存粮。
“回头收购价提高点,再给人留笔餐宿费。”程尘说了句。
山乡朴实的热情,城里来的几个人除了金钱,一时也想不出用什么回报那些赤诚的心。
“那是,那是。”
村里大娘大婶们忙着照顾获得新生的孩子们,有几位老山民也接着消息回村,老黄开始在党家摆摊收铜石斛,有爱珍姑娘和老党头掌眼,收药也没啥难度。他又存心拍程少爷的马屁,鲜药的价比市面价高了三成,还特地给了一份炮制费用,让村民帮着弄。
一时间村里喜气洋洋,好消息连连,忙得没了闲人。
方其则是陪同程大师一家三口,跟着小导游狸尾,在周边逛。
“给,这个好吃!”小卷很大方,哥哥帮他准备了一大包零食,他挑出自己最爱吃的分给小哥哥。
狸尾也不知道怎么谢,接过果干塞进嘴里,嘿嘿嘿地摸着头笑:“我们这儿没这果子哩!挺甜脆。”
“哥哥说菠萝蜜长在热带,咱们这儿长不了。”
“热带是啥带?扎头发还是扎腰的?”
程尘忍俊不禁,也有点难过:“热带是山川地理上的概念,就是离赤道离太阳比较近的地方,你以后到山下上学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