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汉一家再三挽留,又装了好些干粮,要叫他们带上。
展鸰和席桐推辞不过,只好挑了些新鲜菜蔬,“实不相瞒,我们这此出来是带足了干粮的,再拿着反而是个累赘。倒是天热,菜蔬存储不便,如今正想几口鲜菜呢!”
这几天他们打听的清清楚楚,王家人辛苦侍弄的十来亩地,扣了赋税之后剩下的顶了天只够一大家子人吃三个季度,他们哪里好再要?倒是眼下正是菜蔬丰收的季节,并不大值钱,却恰恰是他们需要的。
王家人一听,果然欢喜,立即给收拾了一大筐。
几天相处下来,展鸰知道这是极憨厚老实又知恩图报的一家人,如今又拿了人家的鲜菜,便有心帮衬一把,“不知诸位听过沂源府黄泉州的一家客栈不曾?”
话音刚落,旁人倒罢了,在城中做活的王大山和王小河兄弟两个登时齐声道:“自然听过!”
见王老汉他们面露疑惑之色,王大山忙解释道:“这两月都传遍啦,圣人亲自下的旨意,说一家客栈的两个掌柜的做了酒精出来,能救活人命的!十分功德无量,又赐了匾,又赏了许多东西!如今咱们桃花镇也已有几家药铺去那边进了酒精来卖呢。”
王小河也接道:“可不是么!听说已经救了不少人了,月初还有个屠户不小心砍断了自己的手,若在往年,这样闷热潮湿的天儿,早高烧不治了,谁知用了酒精,杀猪似的叫唤了几天,竟渐渐的好了!听说还特意在家里给那两个掌柜的立了生祠哩!”
古代交通不便,消息闭塞,若非圣旨传遍各州府,各州府又张贴告示宣传,他们这些底层百姓还真未必会知道!
众人正唏嘘感慨,却见那位年轻漂亮的展掌柜笑眯眯的来了句,“重新介绍一下,我丈夫席桐,在下展鸰,年前在沂源府黄泉州外开了一家客栈,名唤一家客栈……”
展鸰等人的车队都走了大半日了,王老汉一家还对着桌上那封书信发呆。
屋子里静的吓人,良久,才听王小河狠狠吞了口唾沫,一咬牙,瓮声瓮气道:“爹,俺想去试试!”
王老汉一惊,“你,你不想当那染布坊的学徒啦?”
“爹,恁不知道,那刘师傅忒不是个东西!”王小河忍了这么久,到底是忍不下去,借此机会一吐为快,“拜师的事儿俺提了多少回,这都大半年了,他还死咬着不松口。这也倒罢了,还没正经师徒名分哩,他却摆起师父的款儿来了,今儿要酒,明儿要肉,偏俺又不好回绝。俺一个月统共才得一贯半钱,竟是有三、四成进了他的肚皮!便是拿银子往水里丢,好歹也有个响动啊!”
手艺人尊贵,拜师学艺很大程度上看运气,若是碰上个厚道的师父倒也罢了,不白遭罪;可若是碰见个不靠谱的,只怕到时候虚耗青春,人财两空!
显而易见,这位刘师傅分明不是什么厚道人!
王老汉和老伴儿一听,也就不做声了,面上难免黯然。
若是正经师徒,当徒弟的伺候师父也就罢了,可不带这么糟践人的!
王大山也动了心,“爹,这可是天大的机缘啊!俺都听往来黄泉州的客人们说了,听说如今那一家客栈又开了什么做酒精和白酒的作坊,越发需要人手了。偏他们考核十分严格,只取十之一二。可一旦考中了,好日子就来了!不光好吃好住好穿,每月根据工种不同还有几百文到一两贯不等的工钱可拿,逢年过节又有额外补贴。对了,听说还有什么自己的学堂,去了的人不多几日就都文绉绉的起来……”
经过褚清怀的努力,一家客栈俨然已经成了大庆朝的一段传奇:试问,能有几家商户得了圣人和后宫一众主子娘娘们的赞许和奖赏的?
一传十,十传百,别说一家客栈本就有许多领先于当下的先进之处,如今传到这桃花镇,便是不完美的地方也都给人自动美化,成了许多百姓心之向往之所……
王老汉正沉思,就听王老娘颤巍巍道:“甚,竟要去那么远么?岂不是一年半载都不得见?”
“胡说甚,”一直沉默的王老汉却忽然出声呵斥了句,“树挪死,人挪活,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别说从桃花村到黄泉州不过半月多路程,若照你这么说,那些跟着掌柜的外出跑货的伙计一连几年家不来,还不用过啦!”
一番话说的王老娘和几个女人都没了言语。
见自家老爹都有些偏向,王小河越发要趁热打铁,“爹,左右俺们也要出去做活,一年也不见得家来几回,累死累活也攒不下几个钱!如今人家掌柜的给了荐信,岂不是天大的机缘?俺们哥俩先去瞧瞧,若是好,回头叫几个小的也去,且不说能攒下钱,说不得就连上学堂的银子也省了哩!”
不得不说,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那在百姓口中讨论的热火朝天的一家客栈都充满了诱惑力。
他娘的,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左右自家规规矩矩穷了一辈子了,如今孙子都十来岁了,倒不如放手一搏!
王老汉狠狠吐了口唾沫,“也罢,去吧!”
若果然好,干脆就把这十来亩地租给人家种,叫几个孙子也去!旁的不说,能识几个字、见见世面、长长本事也好啊!
——
暂且不提王家抓住了天降机缘,做出了足以改变自己家人生轨迹的决定,转眼二十天过去,展鸰和席桐一行人一路疾驰,这日,终于到了新明州!
几人也不急着登门拜访,先找上等客栈好生休息一夜,吃饱睡足泡了澡,养的容光焕发,又重新换过了簇新的体面衣裳,这才着人打听了知州家眷住宅,十分从容的奔着去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新明州与黄泉州极为不同,不光口音大异,连地理风貌也是大大的不同:
黄泉州是典型的北方城镇,道路、建筑正南正北,整体便如用墨盒拉出来的四方大小格子,十分齐整。而新明州水系众多,城内光是水路就有三条,十二座城门之中足有六座是水门,城中大小河流众多,高低桥梁遍布,连带着房屋建筑也是依照水流走势蜿蜒而建。
所以在客栈问路时,那伙计也只说前后左右,并不提东西南北。
今儿是四月十四,恰是春意正浓,花开遍地,两侧绿柳如茵,随风摇摆,空气中满是带着花香草脆的水汽,走在路上很是舒服。
展鸰和席桐他们也都入乡随俗,换上了轻薄的纱衫,走起来飘飘荡荡,好似云彩一般。
席桐在后头看的心满意足,“我太太真好看。”
展鹤这小马屁精也跟着道:“姐姐好看的!”
展鸰失笑,谦虚道:“还是料子好,到底是皇家用的,咱们自己从下头买的可没这样细密飘逸又不闷人。”
如今他们身上穿的,便是宫里头赏出来的云雾纱,极其轻薄柔和,如云似雾。上头分明绣了许多栩栩如生的山水花鸟的花样,可因丝线细如牛毛,竟一点儿不觉得沉重累赘,走起来依旧如云雾缭绕,既飘逸又潇洒。
在夸老婆的道路上,席桐一向走的坚定无比,当即一本正经的摇头,坚持自己的意见,“关键还得看什么人穿。”
展鹤跟着点头,“什么人穿……”
三人说说笑笑,又顺便欣赏些稀罕景儿,后头大树和荷花带着均匀分开的两车礼物,转了几个弯儿就到了知州私宅。
他们一早就递了拜帖,这会儿门房才去通报,就有早等在耳房的蓝管家亲自小跑着迎了出来。
“席少侠,展掌柜,您二位总算是来了,老爷夫人真是望眼欲穿呐!”蓝管家忙见了礼,看向展鹤时越发激动地老泪纵横,“数月不见,大爷又长高了好些,瞧着人更精神强健了。”
展鹤冲他颔首示意,“蓝管家好。”
“好好好,”蓝管家飞快的抹了抹眼角,满脸堆笑的请他们进去,“老爷夫人带着二爷迎出来了,这会儿只怕都要到二门啦!”
知州是五品,若在京城实在排不上号,宅子也只许用三进。可到了地方便是一方父母,代表朝廷的威严和脸面,总有些特权作为外放官的小福利,就比如说宅子,他们在这里就可以住四进、列门兽,知府甚至可以住到五进,这可是三品京官儿才会有的待遇!
这宅子是典型的南方私家园林景致,建筑皆十分精巧灵动,灰墙白瓦小桥流水,随处可见生机勃勃的花木,入目之处皆是生机。、
蓝管家带着他们穿廊过院,走了约莫一刻钟,这才久违的听到蓝夫人有些失态的喊声:“辄儿!”
展鸰和席桐抬头一看,嗯?
蓝源身旁那对中年夫妇,以及……他们身边那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儿,是谁?
第114章
那对中年夫妇看着要比蓝源夫妻二人年长几岁, 尤其是那男人, 眉眼跟蓝源颇有几分相似, 大约是有血缘关系的。
果然,就听蓝管家介绍道:“那位是老爷嫡亲的哥哥和嫂嫂,尊名一个瀚字, 号静海先生。”
蓝瀚, 懒汉……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 都有点想笑。
那边连蓝源这个浸染官场多年的人都颇为动容,更别提蓝夫人。骤然见了久别重逢的儿子, 她情绪不免十分激动,本能的往前冲了两步,伸出双臂想要抱一抱儿子, 可又怕吓住了他, 便生生刹住,两行清泪从面上滚滚而下。
可怜天下父母心, 展鸰面上不显,心中却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肩膀, “去见过你爹娘。”
展鹤仰头看了看她,再看看席桐, 按照原先说好的, 乖乖上前行了跪拜大礼:“辄儿见过父亲母亲。”
听了这话, 蓝源忍了许久的泪水也潸然而下,蓝夫人更是泣不成声, 终于过来将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在这之前,他们设想过许多种可能的情景,但唯独这一种是最不敢奢望的……
展鹤有些无措的望向展鸰和席桐,很想落荒而逃,可看到哥哥姐姐鼓励的眼神,又忍住了。
其实……他好像并不大讨厌这种被抱着的感觉。
眼见弟弟一家顾不上旁的,蓝瀚便施施然上前一步,笑道:“这就是一家客栈的两位掌柜了吧?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日盼夜盼,总算把你们盼来了。”
他有些敷衍的拱了拱手,说的热络,可笑容并不直达眼底。
说老实话,他也算是个翩翩美中年,身量适度,气质出众,穿戴考究,奈何态度和表情太糟蹋第一印象。
饶是嫡亲兄长,也不过是客人罢了,只他分明是做客,却故意要摆出一副主人翁的姿态,热情之下终难掩饰一股高高在上。不对,或许人家压根儿就没想着掩饰。
有他这么一对比,展鸰和席桐当真觉得有些冤枉蓝源了。相较之下,最初那两口子是多么的平易近人啊。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都多久没见过这么堂而皇之打官腔的人了?
展鸰和席桐飞快而又隐晦的交换了下眼神,厌恶之余却又难得起来一点兴致。说老实话,自打穿越以来,他们的日子整体都太过平和,狂妄一点说:就是周围一个能打的也没有。这样的日子过得虽然舒坦,可是时间久了难免有些乏味,眼前这人恰恰自己送上门来!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可若你做了初一,就别怕别人做十五。
席桐非常熟练的摆出那副曾经被上到教官下到战友称之为欠揍的淡漠脸,也不怎么真诚的拱了拱手,“客气客气。”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蓝瀚摆着据傲的姿态等了半天,谁知对方竟就这么坦坦荡荡的没了下文,顿时呆在原地,脸上的笑容都要垮了。
他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是真正痴呆呢,还是故意给自己难堪?竟真的将这些奉承的套话全盘接下,还一点都不带谦虚的!
懂不懂什么叫场面话?懂不懂什么叫虚与委蛇?
可这些话偏偏又是他自己说出口的,接不接是人家的事儿,他总不能当众打自己的脸……
于是展鸰和席桐就见蓝瀚的脸明显扭曲了一下,十分艰难的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好说。”
看着兄长的失态,蓝源夫妇忽然有了一点微妙的……爽快?!同时脑海中不约而同的回想起当初自己被这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怼到无话可说的窘境。
大概人天性骨子里都有那么一丢丢坏吧:自己倒霉不要紧,可是亲眼见别人比自己更倒霉之后,这种本来的不快就会化作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
此时此刻,蓝源夫妇差不多就是这么一种状态。
到底不是自己娘家人,蓝夫人本就对蓝瀚父子的到来有点不大高兴:我儿子还活的好好的呢,你却迫不及待拖家带口住进来,又一个劲儿的把你儿子往我相公眼前推是什么意思!
如今这人又一副主人翁的姿态,很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偏偏她是弟媳,又不好说什么,故而见席桐一个照面就叫他下不来台,心中十分愉悦。
我们夫妻还没说话呢,你却摆什么谱?旁的不说,我的儿子还在人家这里,我们对他们客气都尚且来不及,好容易日思夜想的盼来了,你竟然想给人家下马威,这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蓝源瞧了儿子面色,见他双目有神面色红润,显然被养的很好,当下就放了心。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热茶已备下了,还请进来坐。”
众人便又你推我让的进了正厅。
分宾主落座之后,展鸰又叫大树和荷花进了礼物,云淡风轻道:“我们寒门小户的,也实在没什么好拿出手的,倒是前儿有位朋友送的几块毯子不错,甚有异域风情,或挂或铺都是好的。另承蒙隆恩,也得了点儿赏赐,不敢独享,少不得借花献佛。”
他们俩如今虽然日进斗金,可毕竟时日尚浅,这点家底放在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人跟前儿还真不算什么,故而两人打从一开始就没准备充胖子,只是挑了些稀罕玩意儿:酒精,刘家送的精美羊毛毯,以及宫里赏赐的十来匹绫罗绸缎。
除了刘家的羊毛毯之外,剩下两样着实是稀罕物,饶是以蓝家丰厚的财力和广阔的人脉,想来也不是什么容易得的。
果不其然,这几样东西一上来,蓝瀚夫妇二人的脸上就有些尴尬,话也少了。
他们倒是想挑刺儿,可这酒精是圣人亲口下旨明令推广的,一坛难求。布料也是显而易见的上用货色,一般达官显贵家都未必样样都有,若真要去挑这个……他们活的不耐烦了吗?
蓝夫人见他们虽然养着自己的儿子,可非但没挑唆亲子关系,反而教的这样好,感激都来不及,如今见了这些,自然是十二万分的满意,一手拉着展鹤,一手细细的将那些看了又看,夸了又夸。
“如今这酒精可是天下独一份儿,我们在这边也听见了,只是奇货可居,若非你们头前儿给的那些,我同老爷只怕也好奇着呢!”蓝夫人搂着儿子笑的十分满足,又细细的看了那些料子,转头对蓝源道,“这料子甚好,等会儿我就吩咐人先给老爷裁一身。”
说着又摸摸展鹤的小脸儿,柔声道:“也给咱们辄儿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