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妹将衣裳折叠好,递给苏棠。
苏棠亲自将酒打满,满眼感激的推拒了蓉妹的银钱。
“你帮了我大忙,我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银钱呢!”她笑了笑,又从柜台前拿出一小壶酒,“这是我新进的,让你阿爹尝尝,若好喝,我下次便多进些。”
蓉妹不好意思的低头笑了下:“我也没帮老板娘什么忙。”
“蓉妹,她要你拿着你便拿着,她可不常这般大方?”一旁,易齐轻哼一声,目光落在柜台前的另一小壶酒上,不觉垂涎,“这是你新进的酒?”
苏棠睨他一眼:“不用看了,它同你无缘。”
易齐瘪瘪嘴,不舍的收回目光。
蓉妹看着二人一来一去,不觉笑开:“那老板娘、易掌柜,我先走啦,回去的晚了,阿爹怕是要等急了。”
苏棠忙颔首:“好。”
余光却望见易齐正探手朝酒壶而去,她面不改色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上。
易齐疼的高呼一声,转头委屈地瞪着她:“苏棠,你当真是女子?”
苏棠笑:“白日喝酒,你倒是雅兴啊?”
蓉妹瞧着二人这日复一日的戏码,提着酒抿唇一笑,转身走出门去。
却在踏出门槛,看见门外站着的绯色人影时,笑容一僵。
——这般绝色的人,见过一面,便再难忘了,更何况,方才他便出现在酒馆里,还扯去了她的红纱。
只是,他的脸色更苍白了,却并非方才那种死气沉沉的苍白,而是……泛着怒气,却又强行压抑着的厉白。
如沙暴将来前的诡谲平静,让人满心惊惧。
蓉妹不觉作声:“公……”
话未说完,郁殊修长的食指在唇上一竖:“嘘。”
声音温柔,眼中却写满了嗜血。
蓉妹吓得手中酒坛抖了下,张了张口再不敢多言,终究离去。
郁殊依旧站在半掩的酒馆门口。
身后高卫诚惶诚恐的跟着,低着头一动不动。
郁殊半眯双眸,掩去了眼里的光,看着酒馆内的女子。
果然,还活着。
她穿着朱瑾色的红绫纱衣,万千青丝只以一根红色发带高高束起,在她背后晃啊晃。
腰肢如柳,身姿妍丽。
他看不见她的正脸,却能想象到她此刻定是笑着的,因为他能清楚感受到她周身的温暖与粲然。
与他幻想的不同。他幻想中的她,总是如同一具任人摆弄的木偶,而此刻的她……却是充满生机的站在他身前不远处。
酒气弥漫,肺腑如波涛翻涌。
他却只直直望着她,面无表情。
她正抓着一个简陋的酒壶不松手,而那个男子则在低低抱怨着、争抢着。
二人间算不得亲昵,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
他听见了,刚刚离开的那个女子唤她“老板娘”,唤那个男子“易掌柜”。
真好。
一年的工夫,他茕茕孑立,颓如废人;她芙蓉并蒂,乐不思蜀。
“罢了!”易齐争夺不过,幽怨叹息一声,“不喝了不喝了,就没见过你这般……”声音在看向门口时戛然而止。
“我这般什么?”苏棠轻哼,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同样僵在原处。
绯衣墨发,还有……那妖娆的眉眼,苍白如纸的脸颊。
郁殊。
被察觉到,郁殊并无半分不自在,只推开门去,迎着她的目光走进酒馆。
漫天的酒气冲来,高卫担忧的看了一眼郁殊,却见他只拿着素白绢帕掩唇咳嗽一声,嗓音嘶哑的厉害,而后便将绢帕收了起来。
郁殊一步步走到苏棠跟前,这一次,她并没有如幻觉一般飞快后退,仍站在原处,等着他的接近。
她的容色好看了许多,肌肤没了以往的苍白,添了几缕红晕,泛着莹润光泽,双眸晶亮如星,只是那星光在看见他的时候,凝滞住了,红唇微扬,不点自朱。
他最终在她身前站定,嗅着她身上的馨香,终于将酒气引起的干呕压了下去。
他伸手触碰着她的脸颊,指尖下是真真切切的温热,而不是从她的脸颊穿透而过。
“好久不见,苏棠。”
苏棠被脸颊上冰凉的指尖冰的汗毛一竖,飞快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除却一开始的慌乱,她逐渐平静下来。
她虽觉得自己并无被人大费周章寻找的价值,却也设想过若是被寻到该如何是好。
而今,不过将她想象的场景提前罢了。
苏棠看了眼门外天色,已近黄昏:“易齐,你先去后院准备晚食。”她侧头看了眼正瞧热闹的易齐。
易齐失望的摇摇头,却终究没多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郁殊的目光落在易齐的背影上,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她对那个叫易齐的男子说话,真随意,随意的如同老夫老妻。
“让掌柜的去后院作甚?你我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郁殊扯出一抹笑,手死死抵着肺腑。
离她远了,刺鼻的酒气袭来,又开始难受了。
苏棠安静笑了下:“你我的恩怨,没必要牵连到其他人。”
郁殊双眸一紧,声音突然控制不住的微扬:“这般护着他呢?”
苏棠抬眼望着他,忽略他阴阳怪气的语调,唇角仍带着笑,并未反驳他的话,只拿过方才和易齐争抢的酒壶:“我这儿没茶,喝酒?”
其实是有茶的,只是她懒得泡了。酒壶在手边,倒是方便。
高卫担忧的看了眼郁殊。
郁殊手仍抵着肺腑,却颔首一笑应道:“好啊。”
苏棠拿过两个杯盏,满上两杯酒,一杯推到郁殊跟前,一杯自己拿着:“的确好久不见,我敬王爷一杯。”
高卫忙上前:“苏姑娘,王爷他不能……”
“滚出去。”郁殊侧首,平静打断了他。
高卫心底一惧,担忧地看了眼酒杯,他仍记得王爷过往一年屡次想要饮酒,却均喝一口便干呕,直到呕出血来才勉强平静的情形。
可眼下王爷容色凌厉,他不敢冲撞,最终走出酒馆。
郁殊拿过酒杯,依旧颔首:“好啊。”话落,率先仰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脸色越发苍白,他闷咳一声,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强咽下去酒水。
苏棠看着他着急的动作,笑着同样将酒饮尽:“王爷若喜欢这酒,离开时我让易齐送王爷几坛,也省的跑大老远前来了。”
“易齐……”郁殊轻轻玩味着这二字,果然是共处一年的男女,使唤的这般从容随性,下刻他突然开口问道,“定下来了?”
苏棠疑惑,只当说她在这酒馆安定下来,见郁殊神色如常,颔首笑道:“是啊。”
郁殊捏着酒杯的手一紧,沉吟片刻,又平静反问:“准备什么时候和离?”
第49章
酒馆内弥漫着浓烈酒香与大漠黄昏的晕色。
苏棠听着郁殊的话,错愕后是满眼莫名,她凝眉望他一眼,旋即反应过来他大抵是误会了。
以前来来往往的赶路人听见周围人家对她与易齐的称呼,总会误解她二人的关系,而今郁殊错认,她也不觉得奇怪了,却也没有刻意纠正。
“王爷又在说笑了,”苏棠淡淡道一句,拿过酒壶为二人满上酒,“方才那杯酒,敬与王爷好久未见,这第二杯,便敬他乡重逢吧。”
郁殊看着眼前澄澈的清酒,微微晃动的酒面泛着涟漪,还有……令人作呕的味道。
她没有否认。
心中一紧,郁殊拿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
苏棠陪了一杯后,再次满上:“第三杯,敬王爷往后安宁顺遂。”
郁殊抓着酒杯的手一顿,她在愿他安好,可是他却觉得……她的祝愿,是将他排斥在她周围之外的,就像对一个萍水相逢之客。
待得三杯饮尽,郁殊的脸色死白到近乎透明,似乎透着门外大漠黄昏的暮色沉沉。
苏棠再未斟酒,垂眸沉思片刻,方才缓缓道:“诈死离京一事,是我的主意,同沈世子并无太大关系。还请王爷不要追究沈世子的罪责。”
若因她而使得旁人受罪,她会亏欠难安。
郁殊隔着木桌,看着她的眸,不语。
苏棠又道:“锦云虽是王爷派去监视我的,但在王府那三年也好、在馄饨铺子也罢,她对我也是真的贴心。那铺子的地契与账本我都放在柜台后了,锦云应当看到了吧?”
郁殊的眸动了动,这一次终于微微点了下头。
苏棠满眼轻松,笑开:“离开前,我曾从阿婆门缝底下塞了一个钱袋子,阿婆应当也收到了。”
郁殊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想说些什么,却满喉的酸涩。
“还有街头的茶棚老板娘……”
“苏棠。”郁殊打断了她余下的话。
苏棠住了口,安静看着他。
郁殊咽下喉中的酸涩,好一会儿才挤出几个字,声音艰难:“那我呢?”
提遍了所有人,念着所有人,在这里和旁人过得安安生生,独独没有他的只言片语。
苏棠愣了下,没想到他会问出这番话,诧异后却很快眯眼笑开:“王爷身份尊贵,怎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