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高卫又道,“苏府那场大火后,酒气弥漫了三五天未散。那时起,王爷便闻不得酒味了。”
苏棠一怔,听着这番话,只觉得荒谬。
高卫说的关于郁殊的一切,都格外荒谬。
便是昨夜郁殊的那句“喜欢”,都荒谬至极!
大堂一阵骚动。
二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医官正从楼上下来,环视了一遭,大抵在找高卫。
那医官是高卫从军营拉过来的,固永镇太小,没有名医大夫。
高卫忙走了出去。
苏棠停顿片刻,方才跟上前。
一出去便听见那蓄着山羊须的医官低声道:“……不知高护卫可曾听过‘离魂症’?”
高卫不解:“离魂症?”
医官道:“所谓‘人有心肾两伤,察觉自己之身分而为两,是谓离魂之症,”他抚了抚白须,“听高护卫所言,王爷大抵正是此症。只是此症乃是心疾,我医术有限,也只能开些安神的药材,帮不得其他。”
高卫又忙应下,固永镇到底是小镇,医馆药材种类不多,他又命人跟着医官回军营取药材,自己则翻出上好的伤药膏,看了眼苏棠。
苏棠没有反应。
高卫只得硬着头皮上了楼去,可不过片刻又走了下来:“苏姑娘,王爷不肯上药。”
苏棠望向他:“他醒了?”
“未曾,”高卫摇头,“只是……虽在昏迷中,可王爷仍在抗拒旁人的接近,只怕要把已止住血的伤口挣开,还请苏姑娘……”说着,他飞快将药膏放在苏棠跟前。
苏棠顿了下,看了眼门口的侍卫,又看了眼桌上的药膏:“你让那些人退下吧,酒馆总要做生意。”
“是。”高卫忙应,挥了挥手,门口几人飞快散去。
苏棠拿着药膏走上楼去。
客房不大,却收拾的整洁利落,只是艾叶的香也挡不住弥漫的血腥味。
苏棠同高卫上前,看着躺在病榻上的郁殊,似听见了动静,他的身子瞬间如临大敌一般紧绷着,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苍白的手背青筋凸起,唇死死抿着,惨白如雪妖。
高卫大惊,匆忙退了两步,守在门口。
苏棠抿了抿唇,郁殊从来都是多疑的。
他谁都不会相信。
只是手中攥着药膏,她只能上前。
郁殊的眼睑至眉心骨处,偌长的血痕触目惊心。因着身子紧绷的缘故,正隐隐渗出血滴。
苏棠顿了顿道:“我给你上药。”
也不知郁殊有没有听到,但所幸他身子一僵,逐渐放松下来。
苏棠净了净手,一点点将药膏涂抹在他眉间与眼睑的伤口上。
郁殊朦胧之中,只感觉一只柔软的手在轻轻触着他的额角,鼻间夹杂着淡雅的艾叶香气与女子的馨香。
那馨香如一场温柔梦,将他一点点拽入梦境深渊,沉溺其中,无可自拔。
可是温柔会散去,梦会醒。
他知道,自己终会被抛下,一人孤零零的在漆黑中跌跌撞撞。
他宁愿不要这温柔。
他宁愿自己率先从这温柔里抽离出来。
也好过被人如一条野狗一般抛弃。
郁殊猛地睁眼,一把攥住轻揉着他额角的手腕,力道大的惊人。
苏棠惊了一跳,手腕一痛,她不觉挣了下,却一眼对上郁殊清冷的双眸。
那双微扬的眉眼中,一个充斥着鲜红的血珠,眼眸红肿,长睫被刺激的微微颤抖着;一个漆黑一片,正冷漠盯着她,无一丝波澜。
苏棠垂眸,看着他防备隔开自己动作的手,与昨夜判若两人。
她也终于理解医官那句“离魂症”是何意。
原来真的有人,白日与黑夜全然不同。
看着他的疏离,苏棠站起身,手腕从他手中用力挣脱,转头走向门口,手中的药膏一并留给了高卫,只言未发走了出去。
郁殊盯着她的背影,身子如顷刻结了冰,心底一片荒芜。
……
苏棠走出客房时,外面已近黄昏。
方才还愁眉苦脸的易齐,此刻却眉开眼笑站在柜台后,见到苏棠下来,将她拉到一旁:“你那弟弟,究竟是什么人?”
苏棠蹙眉:“什么弟弟?”
易齐道:“就是今日送来的那昏迷不醒的人啊,虽说瞧着不像,但我昨夜听他唤你‘阿姐’,不是你弟弟?”
苏棠看了他一眼,没再言语。
易齐也不介意,又继续道:“可能是你辈分大。这几日你可要好生照顾你弟弟,你可知,就住几天客房而已,他手底下的人给了多少银子?”
不等苏棠应,他便道:“一千两银票啊!”
苏棠看着财迷心窍的神色:“既然你这么欢喜,那这几日便是你照看酒馆好了。”
易齐脸色一变:“什么?”
苏棠再未理会,转身去了后厨,一整日未曾进食,她早已饿极。
后厨灶台盖下,盖着一碗仍冒着热气的面,此刻已经坨成一团。
苏棠笑了下,易齐是个心软的,大抵也正因如此,才会一人死守着这个酒馆,嘴里说着“没等人”,可每次喝得大醉,便坐在酒馆门口,遥遥望向南方,等着归人。
将面吃完,天色已经暗淡。
苏棠回到房中,昨夜纵马长河一夜游,今日白日也未曾歇着,沾了枕头便沉睡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身处一片漆黑之中,下刻周围燃起熊熊大火。
郁殊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穿着茶白衣裳,长发束成马尾,一副少年模样对她乖巧笑着,伸出手:“阿姐,把手给我,我救阿姐出去。”
他笑得温暖极了,她如魔怔般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
可下刻,他的笑变得冰冷,马尾散开,墨发在风中凌乱,身上的袍服不知何时变成了艳绯色,他望着她:“你既想葬身火海,本王便成全你……”
而后,他松开了她的手。
苏棠“呼”的一声醒了过来,额头蒙了一层薄汗,眼底尽是惊惧。
“阿姐……”身边有人低唤她。
苏棠又被吓到,转过头才发现梦里的人正半蹲在她床榻边,马尾高束,茶白衣裳。
“你究竟是谁?”苏棠怔怔问道。
“我……”郁殊神情低落,低垂着头,“我是……”
苏棠道:“阿郁?”
“对!”郁殊猛地抬头,右眸晶亮,“阿姐,我是阿郁。”
苏棠看着他,她看不透他,人对于未知总爱逃避,她亦不例外:“你来做什么?”
郁殊怔愣了好一会儿,缓缓摊开掌心,上面正放着药膏瓷瓶,窘迫道:“我……自己无法上药。”
苏棠看了眼那瓷瓶,并未伸手接过。
郁殊仍固执的抬着手,懊恼道:“我无法掌控他,我在他的身子里,我能感知到一切,我知道他是如何待你的,可我却只能干看着。我似乎只是见不得光的伏鼠……”
他越说越是混乱:“他不是我。我喜欢阿姐,我……”
声音戛然而止。
苏棠将他手里的瓷瓶拿了过去,缓缓打开。
郁殊怔怔望着她:“阿姐?”
苏棠未曾言语,只是缓缓将药膏蹭在指尖,而后轻轻涂抹在他眉心的血痕上。
郁殊长睫一颤,闭上双眸,任由她柔软的指尖一点点拂过眉心骨与眼睑,痛,却格外满足。
“阿姐。”他轻唤着她。
苏棠不语。
郁殊也不在意,沉静良久,突然道:“我杀的第一人,是幼时那个想要对我动手动脚的酒鬼,在一间昏暗的破庙里,我拿着石头,对着他的后首砸了十七下,满地的血。”
他的嗓音分外平静。
苏棠仍涂着药膏。
“杀的第二人,是在军营里,为首的战俘啐我样貌活像天下闻名的妓子,我命人将他架在木台上,于众目睽睽之下,剐了。”
药膏已经涂抹完,苏棠收回手,擦拭着手指上残留的药膏。
郁殊逐渐静默下来,始终没有睁眸,似在忐忑不安等着宣判。
苏棠突然道:“会留疤吗?”
郁殊长睫一颤,睁开双眼,左眼睑的伤口拉扯着,一阵钻心的痛,他只不可思议望着她。
第一次说出那些肮脏阴暗的过往,他害怕她瞧不起他,更怕她的可怜。
而她的平静与不在意,却让他逐渐安宁下来。
郁殊笑了下:“阿姐会嫌弃我的脸留疤吗?”
苏棠看着他眉心骨的血痕:“只是觉得可惜。”
郁殊看着她:“阿姐喜欢我的脸!”
第一次,觉得这张脸并非全然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