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其实固执的紧,她也是纯粹的,纯粹的容不得欺骗。

察觉到陆子洵的气息在身后消失,苏棠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转过身看着李阿生:“李大哥,谢谢你。”

李阿生看了眼她。

他并非刻意前来解围,只是……在一旁看着这二人,觉得心中不适,便是手臂上的伤口都隐隐作痛起来。

他皱了皱眉,伸手触了下手臂的伤。

“怎么了?”苏棠察觉到他的动作,“伤口痛了?”

不痛。

李阿生顿了下,垂眸道:“嗯。”

“那药须得两日一换,若是流血过多,便要一日一换。”苏棠将馄饨端到他跟前,随意道着。

李阿生看着冒着热气的馄饨:“是吗?”

“你一直未换?”苏棠问。

“嗯,”李阿生想了想又补充,“麻烦。”

苏棠一滞,突然想到他自己左臂顾右臂的伤,的确麻烦了些:“李大哥若不嫌弃,我帮你换?”

李阿生垂眸:“……嗯。”

……

皇宫,韶心殿。

香炉中溢出缕缕檀香。

郁殊坐在紫檀木椅上,微敛双眸,眼中流光凝滞。

珊瑚长窗,琉璃瓦,上好的檀木为梁,青瓷玉器为饰,莹润的珍珠为帘幕,繁华如梦。

比那个破败的院落,华丽得多。

便是一旁的蜜饯甜香,都更纯郁而绵远。

郁殊缓缓侧眸,看着桌上那一盘精致的蜜饯,良久伸手捻起一块放入口中,一阵腻人的甜。

他紧皱眉心。

宫里本是最为名贵的点心,却何时变得这般难吃?

“我从不知,你竟也会吃甜的。”门口,女子温婉之声传来。

郁殊轻怔,转眸望去,女子仍旧穿着熟悉的月白色缎裙,微微拂动便如烟似雾,发上点缀的是金凤滴珠头面,正站在那儿望着他。

秦若依。

数月未见,郁殊目光静静落在她的眉目上,却不觉恍惚了一下。

“在看什么?”秦若依徐徐开口,声如淙淙流水。

郁殊凝眉,苏棠也曾站在王府后院那株桃树下问他,在看什么。

未等到他的回应,秦若依眼圈微红:“好久不见,阿殊,你果真活着……”

郁殊歪了歪头,看着秦若依的眉眼,眼底似有困惑,似乎……这样一双眼,不该这样娇弱,譬如苏棠,她从未这般示弱过。他却依旧笑了出来:“托阿姐……”话至此,蓦地僵住,他顿了顿,“托太后的福。”

秦若依脸色微白,泪珠倏地便落了下来:“阿殊,你可是还在怨我?那时我别无选择……”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郁殊上前,伸手以食指指背将她的泪蹭去。

秦若依僵住,呆呆望着他,以往,他对自己虽温柔,却从未逾矩:“阿殊……”

郁殊回神,收回手看着指背上的泪珠,心底想的却是:最无用的便是泪,苏棠便鲜少落泪……

他脸色微白,眉心紧蹙,转头拿过桌上的绢帕,重重擦拭了一下。

“是沈寻,我知道,”郁殊笑,“少年天子,有心治国平天下。而我,暴虐名声在外,你做出这般抉择,也是对的。”

秦若依忙道:“可我从未想过要你死。”

郁殊看了她一眼,自古成王败寇,败者只有死或生不如死两条路。

他终未多说什么,只道:“能拿捏住我,算是他的本事,只是可惜……”

可惜未曾斩草除根;可惜他的命到底是太硬,得一息尚存;可惜谁都未曾想过,会有个对他忠诚至极的女子救了他。

秦若依苍白着小脸看着他,她越发看不透他了,这样的他,很是陌生。她忙转了话头:“刚巧御膳房备了膳食,我命人呈上来。”

话落,她微微抬手,不多时,一排宫人端着玉盘珍馐走了进来。

足有数十道。

秦若依坐在膳桌旁,看着郁殊跟前的饭菜:“我记得幼时你极爱吃这几道菜。”

郁殊坐下,垂眸扫视一眼:“那是因为是你拿来的而已。”

秦若依脸色微热:“阿殊,我……”

话没说完,却被内侍打断,内侍手里头端着个玉瓷碗,碗上的玉盖上有一只仙鹤,精致的紧,他小声道:“娘娘,御厨说,这是好时节才添的饭食。”

如今权势更迭,天子被困,算甚么好时节?不过就是御厨看人下碟罢了。

秦若依颔首示意放下便是。

内侍忙应,将玉瓷碗放下,玉盖掀开。

秦若依脸色却惊变。

那玉瓷碗里放的,竟是一碗月牙馄饨,汤为上好的鸡汤,熬的澄澈见底,馄饨更是个个晶莹剔透。

她飞快看了眼郁殊,低斥道:“拿下去。”

内侍脸色苍白,匆忙跪在地上:“太后娘娘恕罪。”

郁殊眯眸望了眼,神色怔忡片刻,只道:“无妨。”便已将玉瓷碗端到自个儿跟前吃了一口,却微微蹙眉。

秦若依看着他慵懒却极自然的动作,神色怔愣。

郁殊将汤匙放下:“我知太后今日找我来想说什么,看在你的面上,让沈寻放心,他若安生些,这皇位他会坐得很是稳当,若不安生,”他笑了笑,“这皇位,换个人一样坐。”

秦若依看着眼前慵懒却从容的男子,竟想到当年破庙中的那个乞儿,可终究还是不一样了,他总能……从低贱之地,爬上万人之巅。

她长睫颤抖了下,却未曾应声,只道:“我想见见她。”

郁殊挑眉:“嗯?”

“我想见见那个让你心甘情愿吃下馄饨的人。”

……

苏棠二人从街口回去时,天色已经暗了。

李大哥竟连家中蜡烛用尽了也不知,二人只得拿着药膏回了她的院落。

烛火下,将他的手臂的白布解开,所幸伤势未曾加剧,清理了多余的脓血,上了药膏,包扎好,不过一炷香,便已处理好。

整个过程,李阿生一声未吭。

苏棠已经去了院中炉灶旁,起了火,熬上粥,她则安静坐在一旁,抱膝望着雀跃的火苗,火光映着她的脸颊一片昏黄。

李阿生顿了顿,起身走到院中:“苏姑娘……”

苏棠被惊了下,猛地抬头,不好意思的笑笑:“抱歉,方才走神了,”说着又看了眼炉灶上的粥,“你要不要喝粥?”

李阿生盯着眼前女子的双眼,眸光夹杂着忐忑,长睫微颤着。

他鬼使神差的便点了点头。

苏棠笑了出来:“多谢李大哥。”

李阿生蹙了蹙眉:“怎么?”

他总觉得,她似有事瞒着。

苏棠目光一顿,眯眼笑了下:“没什么,只是……今日似乎是我的生辰。”

只今天,她不想孤零零的。

李阿生怔愣,她明明在笑着,却让人瞧着心酸。

白粥熬的稀烂,整个院落都弥漫着米香。

苏棠盛了两碗,二人在院中安静吃着,月牙悬挂着漆黑天际,冷银色月华照在地上。

约莫片刻,白粥已经用完。

苏棠将碗箸放在水井旁的木盆中,转头笑看着李阿生:“李大哥,谢谢你。”

李阿生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却终是默不作声的离开了。

苏棠站在院中,望着空落落的院落。其实,若非陆子洵出现,她还不知今日是何日。

上次诞辰收到了礼物,似乎还是……那个被错送的白玉簪子。

夜凉如水。

院中站了不知多久,苏棠摸了摸有些冰的小臂,转身便欲朝屋内走去。

身后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颀长黑影,正静静站在那儿,身上泛着熟悉的松香,却又夹杂着几分浓郁的檀香。

苏棠被惊的低呼一声,抬起头来,便看见郁殊正站在门口处。

如纱似翼的月光落在他的眉眼、肩头,添了几分静谧与妖娆,目光如有流波微转,华丽而诡异。

——他正面无表情的望着她。

苏棠一怔,几乎立时后退两步,僵在原处。

半晌,郁殊终于朝她走了过来,夹杂着月华的冰凉,站在苏棠跟前,垂眸望着她,声音温柔:“怎么让那人走了呢?不留下他?”

苏棠脸色微白:“王爷有事吗?”

郁殊目光一紧,压在心底的怒火似乎都被这句“王爷有事吗”勾了上来。

他恼怒自己吃了蜜饯,看着秦若依的眉眼出神,对馄饨不再排斥!

他更恼怒,原来自己只是随时被替代的存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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