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回到王府,换过家常衣服,银莲便命小丫鬟去请大夫,因梁家母女两人出事,盛京中关于卫长卿的闲言碎语不断,许多耿直的臣子纷纷上书反对其接任兵部侍郎一职,献帝也只得将此事暂且按下不表,只赏了卫长卿些珠宝玉器安抚,至于姬尘,献帝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他,所以姬尘目前,便成了大魏唯一一个手握实权的亲王,各类应酬不断,此刻也尚未归来。

姬尘不在,明珠也觉无趣,加之这几日她越觉懒倦,调了一会香便觉昏昏欲睡,干脆命冬莺拿了绣墩放在软榻上略靠一靠,这一靠不防就睡了过去,醒来时人已躺在床榻上,姬尘正坐在她身边,朝服未及换过,而床边的梨花椅上,坐着红夫人,正捏了她的手腕把脉。

“不舒服怎么不说,就偷偷摸摸自己忍着,谁教你这样任性的?”

姬尘肃着一张俊脸,怪不高兴地责问,见状,明珠立即皱起眉头看向冬莺,冬莺怕她责怪,忙抢先道。

“这可怪不得奴婢,奴婢已经按小姐吩咐,请了大夫进府,谁知刚好遇上王爷回府,听说此事,赏了大夫些钱便将人打发走了,又命落桐姐姐去旧府中将红夫人请过来的。”

自己只是身体不舒服,姬尘却如此紧张,还把红夫人都惊动了,明珠心中感动于他的体贴入微,面上却有些不好意思,对红夫人歉然道。

“让夫人笑话了,我也没病,不过是略感疲劳,睡一觉养足精神头就好了,谁知殿下如此小题大做,还劳动夫人亲自过来,冬莺、银莲,去吩咐厨房添几样夫人喜欢的菜蔬。”

说着,她坐起来,欲从红夫人手中抽出手,却被对方一把按住,红夫人的表情十分古怪,完全不是平日爽利亲和的模样,看得明珠莫名有些紧张,难道她还真得了什么大病不成?

“你的月信有多久没来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让一屋子人都愣在当场,姬尘自是不明白,而落梧落桐是暗部出生,即便伺候过姬尘日常起居,却不懂这些闺房之事,明珠虽在地府旁收杂学的,有些事却没有涉猎,也是不知红夫人此问何意?尤其姬尘还在这里,两人虽已成婚,到底还有些羞涩,她连换衣服都不许他在旁,突然问她月信,立马面红耳赤,倒是冬莺银莲两个伺候过姨娘的丫头瞬间懂了,马上代明珠答道。

“这个月约莫已推迟了十数天,现在信期也还未至,因小姐月信一向不准,我们便没多想,还是照例熬些滋补的甜汤,难道.......”

红夫人瞟了两个丫头一眼,叹道。

“从主子到丫头,都是些糊涂姑娘,王妃有了身孕竟都未察觉!叫我怎么放心!”

明珠闻言,如坠梦中,难怪过了这么久,阴司的鬼差都没有再出现过,甚至连自己的两个师傅,也不再前来,必然是因为自己腹中有了姬尘的血脉,叫那些鬼怪阴物不敢靠近,她怎么这么大意,竟未察觉呢!

她愣愣抬头,恰巧与姬尘目光相触,对方也是一脸不能置信。

“红夫人是说,珠儿.....怀孕了?”

红夫人瞅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

“不然呢?我究竟是哪个字说得不明白?”

不等姬尘回答,红夫人又回头对落梧落桐和冬莺银莲四人道。

“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些事要单独问一问你们主子。”

见她神情严肃,四人不敢多言,连忙点头退了出去,掩上房门时,落梧还别有深意地瞟了眼明珠的腹部。

屋内只剩下三人,红夫人犀利的目光盯着两人,愠怒道。

“王妃嫁入府中不足半月,可却已怀孕一月有余,还好今日来的是我,若换了外人,传出去你这名声还要不要?”

明珠羞愧难当,后悔自己糊涂大意,但凡留个心眼,先悄悄去找表姐王璧君问过,此事便不会在红夫人面前被揭破,虽然红夫人是自己人,可是她和姬尘私定终身,换在何时都是让女子蒙羞的事,她仿佛回到上辈子,大婚之夜被人撞破与男子私情,再次被贴上淫娃荡妇的罪名。

见明珠手指死死绞着被褥,咬唇无地自容,姬尘立马挺身而出维护道。

“与她无关,自然都是我逼迫的,错在我一时把持不住,她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何况我们迟早都是夫妻,夫人一向豪爽,此时又何必迂腐?”

一席话说得红夫人哑口无言,她本以为姬尘是个清心寡欲的性子,必然是明珠曲意勾引,正对明珠的品行失望不已,没想到姬尘居然说出这番话,让她着实震惊,好半天才道。

“殿下,你一向最是沉静,怎么这样心急,难道、难道半个月都等不急吗?”

姬尘也不争辩,微笑道。

“都是我的错,夫人便不要再说了,还是快去交待落梧她们,今后该如何照顾珠儿,珠儿腹中怀的,是我百里瑕的骨肉,将来出生便要唤您一句祖师娘,夫人难道不高兴吗?”

几句话,说得红夫人紧绷的面容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姬尘已不是当初的青涩少年,长期在混浊的名利场历练,他变得越来越游刃有余,也越发成熟起来。

“罢了罢了,殿下说得也有道理,好在前后不过半月,时间上也可以搪塞过去,终归是件好事,老婆子也不扫你们的兴,这就去替殿下张罗!”

红夫人出去后,姬尘立刻拥住明珠,与她额头抵额头,面上含着浅浅的喜悦,仿佛云开月升,光芒夺目。

“怎么这副表情,红夫人方才的话,让你不悦了?”

明珠摇头笑了笑,推开他。

“我并不是如此小心眼的人,只是......只是有些紧张,一想到十个月后,一个小东西便要呱呱落地,我便手足无措,我娘已经不在了,没人教过我如何扶养孩子,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来...”

姬尘听了,若有所思地将她搂进怀中,修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明珠平坦的腹部,隔着凉滑的丝绸,可以感受到明珠肌肤的温软和暖意。

于是他轻轻地笑了。

“没关系,一回生二回熟,多生几次,养上一堆,便有经验了。”

明珠噎住,推开他,一巴掌拍在他背脊上。

“什么多生几次,养上一堆,你当我是母猪么?我才不生,当年我娘生我三哥时,由于胎儿特别大,差点难产,据说惨叫了一天一夜,我可不要这样!就这一个,还是便宜你了!”

姬尘笑起来。

“难怪季三总这样上窜下跳,原来从出生便不省事,既如此,咱们就只生这一个!孩子太多,也闹腾得慌,到时候你光顾着养孩子,倒顾不上我了。”

见明珠脸上的微笑渐渐淡去,姬尘明白她想起了季家逝去的亲人,不由也收起了笑意,扶着她的头发道。

“放心,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必会让季家的冤案昭雪,然后重新安葬你的亲人,让你能光明正大的前去祭拜。”

明珠点头,心中却是一片凄凉,即便那一天真的到来,她也终究不再是季家明珠,逝去的人,也无法复活了。

明珠有孕的消息,很快便传到寿王府,寿王夫妻都很高兴,寿王妃身在别苑,不能亲自前来,却命人送了许多安胎养气的补品过来,足足堆得像小山一般高,还让儿媳宁氏亲自过来监督明珠喝下,因为姬尘的地位今非昔比,每日里来道喜送礼的贵妇小姐络绎不绝,倒搞得明珠疲于应对,姬尘知道她不喜欢,便替她挡了,只让季明铮和王璧君带着少炎和囡囡过来陪她。

整天跟着十二星宿,囡囡比从前越发活泼了,抓起寿王妃送给明珠的补品就往嘴里塞,王璧君刚抢下来,她又爬到床沿去摸明珠的肚子,少炎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却也忍不住露出一点好奇。

季明铮拍着姬尘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沧桑。

“想当初你还是个看见姑娘就跑的毛头小子,没想到一眨眼,竟然都要有孩子了,这真是白驹过隙,岁月如梭。”

姬尘冷冷地拿掉他的手,毫不示弱地讽刺道。

“岁月再如梭,你老大不小,也还是光棍一条,怎么好意思打趣别人?”

季明铮一噎,仿佛被人拿住了七寸的蛇,不知如何回答。

明珠想起几天前百里琴随陈采薇等人前来看望她,明珠悄悄问起那天夜里百里琴和三哥之间发生的事,百里琴目光黯然,许久后方答道。

“我本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

明珠便觉十分惋惜,按理来说,百里琴也是个胸襟坦荡的女子,奈何三哥这个愣头青不解风情,近来百里琴年岁渐大,容太妃又积极地开始给她张罗婚事,不如借此探探三哥的意思。

“说起老大不小,此前我在宫中,曾听见容太妃有意将六公主指给许文驰,说是虽然出生微寒,却是科考入仕,比世家子弟又有些真才实学,此前文贼一案,他似乎也受到教训,改过自新了,近来很受百里衡器重,容家似有拉拢之意。”

见季明铮脸上的笑容一僵,姬尘可谓闻弦歌而知雅意,故意接话道。

“许文驰此人,虽然有些愣,本质倒也不坏,有些文人的清贵,也不似贵族子弟那般矜贵矫情,似乎能与六皇姐性情相投。”

话未说完,季明铮已愤然打断。

“胡说八道!许文驰那种怯懦畏缩的男人,六公主怎么可能看得上他!”

姬尘和明珠见状,都笑而不语我,只有王璧君不知原尾,奇怪道。

“表哥与六公主又无甚交集,怎知六公主看不上人家?只是许文驰曾一心迷恋我们明珠,恐怕六公主嫁给他,也不会幸福,可惜了六公主,如此品格的女子,却不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驸马。”

季明铮面色变得更加凝重,突然起身。

“暗部还有要事,我先回去了。”

王璧君看着他的背影,更加愕然。

“难道我说了什么话?惹怒了表哥?”

明珠低头呡了口银耳汤。

“别理他,大约是顽石要开窍了。”

六公主府,季明铮这是第一次光顾,蹲在屋檐上往下望,从未想过会是这般模样,一草一木修剪得齐齐整整,少了软媚缠绵,却多了种庄严肃穆之美,看着清爽利落得很,很对他的胃口,目光左移,一面丈许来高的巨大照壁映入眼中,待看清上头的浮雕,季明铮浑身血液好似冻住一般。

浮雕上所绘的情景,很像他初此告捷的那一战,那天他第一次带领着兄弟们横冲直撞,金刀开刃,敌血溅身,浑身的热血都在沸腾。

盯着照壁上,那与自己形容相似的年轻将领,季明铮突然想起姬尘大婚那天夜里,百里琴说过的话。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女子并不娇媚却十分清冽的声音在夜空中响起,让屋顶上的季明铮电打般一颤,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注视着自屋中慢慢走出的百里琴,只觉月光下,她的眼眸亮如星辰,有种坚毅果绝的美丽。

“公主,真的要命人挪走这面照壁?若奴婢没记错,它是公主的心爱之物,公主从前,在这照壁面前甚至可以独自待上一整天。”

百里琴目光依旧停在石雕之上,带着淡淡的伤感笑道。

“沈珍,再心爱之物,也不能长久的沉溺于此,我的梦,也该醒了。”

沈珍没有接话,只是幽幽一叹,径自退了下去。

百里琴最后看了石雕一眼,转身正欲回屋,却发现眼前多了一个人,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大鹏鸟般翩然落在她面前。

百里琴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然而她动了动唇,却冷静地道。

“不请自来,非君子所为。”

季明铮哦了一声。

“我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君子,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话。”

百里琴目光澄明,静静地望着他,不避不躲,倒让季明铮有些无所适从,半晌才道。

“你当真要服从命运的安排,嫁给一个根本与你毫不相称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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