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端阳终于尝到了人言可畏的滋味。
蒋蕊出殡当日,梁端阳一身白孝出现在人前,依旧是端秀高贵,盛世名姝。可是哪怕脸上的妆容衣饰穿戴一丝不苟,但凡找不出任何错处,且这些天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然而等满堂宾客投向自己或是好奇、或是鄙夷、或是疑惑的视线,梁端阳心底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城墙也在顷刻间有了崩裂溃塌的迹象,像一缕八角蜘蛛织出的丝网,轻易在她的心口挠出一道血丝。
“你怎么出来了?!”
梁康一看众人反应,也循着视线看去,一眼便看到梁端阳眼含泪珠颤巍巍故作镇定站在丧幡下的可怜姿态,登时便火冒三丈!
谁能料想他堂堂镇西侯爷,自从能与其平分秋色的国公府季家倒台后,被称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便是咳一声,盛京城都会有锣鼓响应,怎会在这一年竟呈大江东去势破云落的阵势?
难道真的有什么报应不成?
饶是梁康满手杀戮,从不信鬼神,这些日子也不禁产生了这等遐想。
这复贵盈门的日子难道只维系三年,便要成那镜花月水破碎不见?
每每联想国公府覆灭时自己马上春风的场景,再看现下光景便越发似一耳光打得梁康耳朵嗡嗡作响。高处不胜寒,然而世人总喜欢站在制高点悲允地看世间蝼蚁苟且偷生,可自己若也遭遇这一幕,内心的落差和颠离可想而知!
而梁端阳的出现,更让这本就已经雪上加霜的一切越发不堪入目。尽管周遭的宾客皆是无声注视,可梁康似乎听到周围人声鼎沸,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述说着她如何失贞、如何让家族蒙羞!
梁康如何忍受得了!
自从与梁康断绝关系,当面赶出侯府,梁端阳便很恐惧再次面对这位父亲。可是现在卫长卿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疼爱她的母亲又没有了,若是父亲再不理她,饶是梁端阳顶着一张雪肤花貌,以及一个县主的称谓也不过尔尔。可是父亲至少赶在卫长卿赶来之前把她带回了侯府,梁端阳内心安慰,更是下定决心再不能与父亲生出间隙。
于是梁端阳抹了抹眼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女儿不孝,害得母亲……今后的一切还请父侯为端阳做主,与卫长卿和离!”
此言一出,众人表情更是异彩纷呈。不过传言镇西侯夫人的死与梁端阳的遭遇都与卫长卿相关,若是这等时候她还冥顽不灵,那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梁康却没有立马给梁端阳答复,只模棱两可甩出这样一句。梁端阳一时狐疑,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听侯府外有内侍高声唱道。
“皇上驾到——”
梁康与长子梁瑞武忙出门迎接,而与镇西侯府交好来送丧的臣下也忙跪了一地,在三呼万岁后,梁端阳双眼骤然紧缩。只见紧跟献帝左右的人,除了七王百里贤、十三王百里瑕,便是那昔日的枕边人卫长卿!
你怎么敢!怎么敢!!!
梁端阳这几日饱受的折磨、历经的苦难、酝酿的仇恨在这一瞬间几欲爆发,然而到底不能在御前失仪,她强咽下喉口上涌的腥甜,才控制住没有上前扑咬上卫长卿。
献帝在灵前上了三炷香,抬眼便看到一身白孝的梁端阳,想起今日的来意,道。
“听闻侯夫人出事后,县主便搬回了侯府。毕竟是外嫁之女,长久居在娘家也不是办法,等丧事完毕,县主便与卫卿回去吧。”
梁康一愣,梁端阳更是目露悚然,可那呼之欲出的“和离”二字尚未吐出,便听梁康笑着道。
“圣上说得是,这孩子也是因为其母走得突然,看家中人手不足主动回府帮忙,等事毕臣定让人把她送回卫府。”
梁端阳一听急了,“不,皇上、父侯,我……”
可话还未说完,便被献帝冷冷打断。
“这出嫁从夫,卫卿对你的丑事既往不咎,县主不知感恩还出言不逊!念在你才失了母亲,看来还需要让太妃娘娘派人来学学规矩!”
此言一出,梁端阳更是气得发抖!她之所以有今日,还不是拜卫长卿所赐,现在那个白眼狼让她回去,自己竟还要感恩戴德吗?梁康也是胸口发闷,不过比起一个给侯府蒙羞的女儿,显然抱紧今上的大腿才是要紧,他一看献帝生气,忙道。
“端阳也是伤心过度,一时情难自已,还望皇上恕罪!”
说完一扫左右,生怕梁端阳再口不择言。“还不把县主拉下去。”
梁端阳当日被蒋蕊从卫府接出,回府的时候所有随行之人又都命丧屠刀,如今身边侍候的无非是侯府中二儿媳陈氏随意遣来的。可这些日子梁端阳心中被仇恨弄得扭曲,平素狰狞动不动发怒,侍候的人唯恐惹祸上身,又看侯府中人对其疏离态度,于是便有心躲懒。现在看她一副气怒欲爆发的样子,更是一个人也不敢上前。
梁康无奈,也不敢顾男女大防,正要让侍卫上前,卫长卿已经拱手对梁康道。
“不劳岳父,母亲起棺的时辰就要到了,小婿已带了人来,还请岳父把县主交给长卿。”
梁康哪敢抗议,卫长卿既跟着献帝前来拜祭,显然已经走了圣上的路子,若是他胆敢有一个“不”字,岂不是抗旨不尊?在他的沉默中,众人只见从卫长卿身后窜出两个丫头,其中一个左边脸颊竟是大片溃烂,整个形容惨不忍睹。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二人上前一步,左右扶住梁端阳,明明只是两个弱女子,不过梁端阳本身也是养尊处优的闺阁小姐,这些日子又忧思过度,怎能挣脱两个丫鬟的钳制。
不知是谁不知轻重,梁端阳只觉得两只手简直要断了,她目眦欲裂,看向两个丫鬟的眼神宛若吃人的野兽。
“香兰、淡雪,你们胆敢——”
然而两个丫头都不为所动。香兰自被梁端阳像垃圾一样抛弃,便被攻心而上的卫长卿收为己用,此刻对梁端阳的只有难以淹没的恨!而淡雪这等背叛旧主的投机之人,早早便练就了一身为了利益不择手段攀高枝的本事,良心二字对她而言只是笑话,现在卫府卫长卿说了算,她自然不会对梁端阳手下留情。
两个丫头便像拖一个箱笼一样把她拉到了后堂,绕过偏门便往侯府的后门过去。侯府今日都忙着侯夫人的出殡大事,也没人关注她们的行踪,只见香兰轻车熟路的打开侯府的后门,便见一架刻着为府徽章的马车停在门外。
梁端阳心中浮出不好的预感,果然,车帘捞起,马车中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白皙手掌,正是她从前心心念念如今恨不得千刀万剐的卫长卿。
“卫长卿,你到底要干什么!本县主要和你和离,没有我,你什么都不是!”
卫长卿还没有说什么,香兰对梁端阳露出了可怖的笑意,一手推着她入了马车。
“县主,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有的今日,大人不计前嫌,你还要怎么办?”
梁端阳一个踉跄,扑倒在马车的地上,气得好半天没有起来!她全然没有料到昔日自己的丫鬟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贱人,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梁端阳从地上爬起,想也没有想扬手就要给香兰一巴掌,中途手臂却被人当中截断!
“大人,香兰好怕……”
见那烂了半张脸的香兰柔弱无骨地扑入卫长卿的怀中,梁端阳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偏生卫长卿竟也没有推开那个贱婢,反而环着她的腰,当着梁端阳的面在香兰口上轻啄了一口。
“你,你们——”
梁端阳双目赤红,眸中除了写满了震惊还有遮挡不住的恨意。
“面对那样一张脸,你居然也下得了口!”
“总比你那张心如蛇蝎表里不一脸的容易入眼。”
卫长卿暧@昧地抚了抚香兰的发,示意她出去,香兰不敢造次,对梁端阳露出了个饱含深意的眼神,便退到外面与淡雪一起坐在车夫座上。
“她既然为我做事,被你责罚,我不做点补偿,怎能换来现在的死心塌地!”
卫长卿声音有些飘然,对梁端阳露出了个如浴春风的笑,还是那个曾经名享盛京的卫郎,可梁端阳竟似毫不认识他一般,止不住身上一颤。
她逼迫自己昂首挺胸站起来,不在卫长卿面前露出半点怯意。
“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自然是与县主双宿双飞,只羡鸳鸯不羡仙!”
声音中一如既往流淌着笑意,换在从前梁端阳只怕会被蛊惑,或者情不自禁深陷其中,然而此刻约莫是哀默心死,梁端阳只觉得无尽的讽刺。正在这时,侯府中锁啦、锣鼓声齐鸣,应是侯府夫人起棺了!梁端阳目中有湿意晃过,忍不住掀开轿帘,然而这平静的侯府后门自然看不出什么光景,她竟连送母亲最后一程的机会都没有。
看着梁端阳面露恍惚,卫长卿悠缓的声线在耳边响起。
“端阳,我拿兵部侍郎的位置向皇上换了与你长相厮守,你可感动?”
端的是脉脉含情,配上那样的姿容风度,几乎无人能抵挡!梁端阳却觉得恶心,原来如此!端阳癫狂大笑。
“你以为盛京传出你这等杀岳母辱妻的行为,圣上还会把兵部侍郎的位置给你?”
闻言,卫长卿的面上的笑意渐收,他猛地出手擒住梁端阳的衣襟,像提小鸡一样把她拎到自己的面前,冷道。
“是啊,便是圣上肯,你父兄,姬尘、容家、还有很多很多人都不肯!如此我何必拿前途去赌那本就杳无希望的将来,不如收留了你,还能成全我一世英名,有什么还比对自己失贞的妻子一心一意更让人称颂博取同情的呢?”
说道后面已是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味,梁端阳浑身一抖。
“卫长卿,你无耻——”
“我无耻?哈哈哈,你说我无耻?”卫长卿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双肩攒动,大笑不止。扣着梁端阳衣襟的力道猛地收紧,迫得梁端阳呼吸一阵紧促,不得不仰头才得以胸腹憋闷。
“当年,若不是你以自己为饵引诱诓骗了我,我何曾会这样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早已经和明珠一起携手,或许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
前面的那句还带着恨意,可后面的话却似侵在温水间,轻柔地根本不敢大声,似乎害怕会惊扰了什么一般。
梁端阳却如坠冰窟!霎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现在和卫长卿两看生厌,反目成仇,却还想着彼此至少有过那彼此倾心互相爱慕的美好曾经,哪怕她现在完全不想承认!然而现在卫长卿却把一切血淋淋的撕开给她看,告诉这一切的开头都是假的,都是她一厢情愿引诱诓骗而来!
甚至侧面告诉自己,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她!
“那时候,我无意得知皇上已容不下季家,曾打算带着明珠私奔;哪知,你却出现了,你似一个魔鬼,吞噬了我所有的良知,毁了所有的一切,把我逼得毫无退路,拉我如这找不到出口的阿鼻地狱!
“在你侯府三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明珠,季家哪有像你以及梁家那般,只把我当成一只摇尾乞怜的狗!我早就受够了,如今把我害得这样惨,你这个引人上贼船的,就想袖手旁观,一走了之吗?
“梁端阳,没那么容易!你注定要来偿命,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梁端阳张了张嘴,实在未曾料到这个枕边人竟然用这样恶毒的言语形容自己。所有的错都是她梁端阳导致,而他就是一朵无辜的小白花,被她带坏。
“所有的都是我害你的?你自己若没有一点贪心,会走上这条不归路?卫长卿,没想到你不仅善尽天良,而且还是个胆小鬼,连敢作敢当的……”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卫长卿一巴掌打断,那力道十分大,直把梁端阳打歪在地上,她头昏眼花咳嗽数声,眼睁睁看着合着唾沫的血中滚出一颗牙齿。
卫长卿却似嫌弃她的血染脏了地面,嫌恶地退到一边,听到外面声响渐熄,阴测测道。
“岳母的棺木已经走出侯府了,咱们也该回家了。咱们一定要恩恩爱爱过下去,否则怎么对得起她老人家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