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之后,每天傍晚姬府的马车都会悄悄绕到明家别苑。

既然明珠近日总做噩梦,姬尘下朝后便干脆直奔别苑陪她,虽说机会自己送上门来,这么干柴烈火几日下去,迟早都会怀上姬尘的骨血,但明珠总是皮薄,难以冲破心理防线,生怕姬尘有所动作,大夏天还披了披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姬尘本不是纵欲之人,见她防贼般的做派,内心兀自好笑,却也循规蹈矩,再没有逾越半步,不过与明珠一道用饭、散心,明珠若在灯下绣花,他便在一旁看书,不时好奇地探过头来查看进度,或对明珠的绣品评头论足一番,因分不清凤凰和孔雀,还被明珠着实嘲笑了一番。明珠若到园中采花制香,他便跟出去,优雅一跃,软鞭自腰间弹出一扫,花雨纷纷,不偏不倚完好地落入明珠篮中,只是品种繁杂,浪费颇多,弄得明珠哭笑不得。

就这样待到深夜,直到红先生派人来催,姬尘才依依不舍踏着月色离去。

三日很快便过去了,这天一大早,明珠便起身前往馥兰馆,虚宿如同往常般跟随保护,明珠害怕他发现蒋玉衡,必然会告诉姬尘,只得使了个法子,差他去明家探风。虚宿虽有些疑惑,倒也没多说一句,馥兰馆居于正街,若出什么事,消息很快便会传到附近的姬府,自有人前来相救,何况因此前曾有人前来闹事,明珠雇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护馆,尚也可以放心。

打发了虚宿,明珠径自上了二楼雅间,离和蒋玉衡约定的时间尚且还早,但她却总是坐立不宁,账本翻了几页,却什么都没看进去,刚起身斟了杯浓茶灌下去,银莲蹬蹬蹬自楼下跑上来。

“小姐,庞胧烟昨夜死了!”

银莲被明珠派出去看虚宿走远没有,接过回来就带了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明珠不由放下茶杯,惊诧地抬起头来。

“死了?怎么死的?”

银莲脸上的表情又是兴奋又是解气。

“奴婢在街上听见说,镇西侯的夫人带着她悄悄前往卫府去看梁端阳,人家母女俩屋子里说体己话,她便一个人在园子里乱逛,谁知竟失足跌进湖中死了,捞上来的时候,尸首泡得头大如斗,眼睛也瞪得铜铃般,两只手紧紧直伸着,指甲里都是泥和水草,像是死前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卫府的下人都说,定是她运气不好撞了鬼!”

明珠更诧异了。

“撞鬼?”

银莲点头。

“小姐应该听说过,卫家那宅子,原本曾是季国公府,季家四年前因谋逆罪,上下百口全被抄斩,那宅子自然是个凶宅,只可惜猛鬼也怕恶人,像梁端阳和卫长卿那种坏到了极致的人,连鬼都镇得住,但庞胧烟就不一样了,所以这倒霉蛋才在院子里撞见了季家人的鬼魂,卫府的人还说,定是看见了死得最惨的季家大小姐,才能把她活活吓成了那样……啧啧,今年梁家一连死了那么多人,早有人悄悄议论,必是季府的冤魂来讨债了!”

说到此处,冬莺清了清嗓子,悄悄瞪了银莲一眼。银莲立刻意识到提起这位和自家小姐同名的季明珠,实在有些不吉利,连忙闭了嘴。

明珠心情有些复杂。

觉得镇西侯府父子反目,亲眷不睦后,明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因此庞胧烟这个人已经没了用处,加之窦氏之死也和她有间接关系,所以明珠并没有打算放过她,只是近日蒋玉衡的现身,让她没功夫料理庞胧烟罢了。

如今庞胧烟的死讯传来,明珠也很快便想明白了,无论背后的始作俑者是谁,蒋家覆灭都和庞胧烟的告密脱不了干系,蒋玉衡此番为复仇而来,便不会放过她。

这条人命折在卫府,梁端阳母女私下见面的事便藏不住,梁康本来面对蒋蕊理亏,只得暂时忍怒,此刻免不了要把此前受的恶气发泄出来,梁家这回,倒真是乌烟瘴气一团乱麻。

明珠勾唇,笑得有些凄厉。

若说,是季家冤魂前来讨债也不为过,这笔血债,迟早要他们偿得一干二净!

“我家主子前来赴姑娘雅会,不知明姑娘现在可得空了?”

珠帘之外,突然出现两道身影,让屋内主仆三人都不由一惊,楼下伙计没有前来通报,可见他们走的不是正门,冬莺和银莲顿时戒备起来,明珠吩咐她们前去蒋家送信,但并没有告诉她们受邀的乃是玉箫公子,更不知那银甲覆面的男子便是蒋玉衡。

明珠定了定神,冷静地开口。

“玉箫公子请进。”

易容过的崇明将珠帘掀开,蒋玉衡依旧是一身青衣,银甲覆面的打扮,只露出含笑的薄唇和光洁的下颚。

“我家主子和姑娘有要紧话说,闲杂人等还请避退。”

崇明的声音充满高高在上的冷傲,让冬莺和银莲气得不行,在她们眼中,所谓“玉箫公子”不过是端阳节上添加色彩的噱头,又不是皇亲国戚,怎能和姬大人、苏公子等人相比,怎敢要求和小姐一室独处。

“放肆!”

“无事,你们下去吧。”

明珠抬手,示意冬莺和银莲退下,两人不禁愣住,仍旧有些犹豫,小姐和姬大人已如此亲密无间,何以还要单独和这种陌生男人相会?

虽然奇怪,但她们也不敢违抗明珠的命令,只得乖乖出去,见状,崇明对蒋玉衡点点头,示意自己在门外守候,便也退了出去。

“原来她们都还不知道我是谁,既然你连自己的亲信都瞒着,珠儿必定很怕姬尘识破我的身份,果然还是舍不得我死。”

蒋玉衡伸手拿下覆面的银甲,露出那张俊美非常的脸来,眉眼虽然依旧,但从前霁月光风的招摇已敛去了不少,更多的是风霜。

明珠怔了怔,叹息。

“想必这几个月,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蒋玉衡唇角的笑容一僵,被她看穿的感觉其实并不好,因为他不想把自己狼狈的一面暴露在这个狠心的女子面前,但过了半晌,他又轻松地笑了。

“没错,你若会心疼,那也便是值得了。”

这样对话下去,只是徒添彼此的烦恼罢了,并不能缓解当前的局面,明珠侧过脸,轻声开口。

“蒋玉衡,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蒋家和我也许有些纠葛,但是你和我无冤无仇,按说,我不该这么对你……”

蒋玉衡负手而立,袍子被风轻轻拂起。

“珠儿想说什么?”

明珠抬头,直视着他。

“我知道你对姬尘恨之入骨,毕竟是杀父之仇,我若要劝你不要找他寻仇,便是痴人说梦,若换做是我,也不会放过伤害我亲人的人……”

蒋玉衡笑了笑。

“珠儿真是善解人意,那么若我有天亲手杀了他,想必你也不会怨我?”

明珠目光一凛,声音冷静又冷酷。

“你若杀了他,我便杀了你。不信,你尽管试试。”

蒋玉衡笑容依旧,但眸中那丝柔情似乎随着目光碎裂开来。

“所以你要对付我吗?”

明珠垂眸。

“不,我只是想和你谈谈条件,你爹虽死于姬尘之手,但蒋家到这般田地,镇西侯府就没有一点干系吗?我想你是知道的,否则庞胧烟也不会死,对不对?”

蒋玉衡呵了一声。

“你想利用我对付镇西侯府?珠儿,你可有点太贪心了……”

明珠摇头。

“不是利用,你爹杀了瑜妃娘娘,姬尘杀你爹只是为了报仇,可梁家和蒋家却是同气连枝的亲戚,依然对蒋家下如此毒手,你觉得究竟谁更可恨?我知道,你与姬尘注定要拼个你死我活,我阻止不了,但至少……我希望这个时机不要那么快到来,现在,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或许暂时可以合作,等除掉镇西侯府,你和姬尘再堂堂正正的斗,如何?”

蒋玉衡看了她许久,方道。

“我考虑考虑,过些日子给你答复。”

见他态度似乎有所松动,明珠缓了口气,她的确没有撒谎,蒋玉衡和姬尘,不可能握手言和,但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二者相斗,让镇西侯府坐取渔翁之利,便只能暂时拖住蒋玉衡。

“既然如此,明珠静候佳音,玉箫公子,馥兰馆人多眼杂,你不宜久留,若你考虑清楚了,可以让你那位随从大哥传信给我。”

蒋玉衡自然听得懂她的逐客令,却也没有生气,点头一笑,转身离开,走至门边又停下脚步。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明珠预眉间突突地跳,果然蒋玉衡低声道。

“若将来我和姬尘对上,他要置我于死地,你会是那个递刀的人吗?”

等了许久,才听到明珠答复。

“不会,但我也绝不会让你伤他分毫。”

蒋玉衡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又道。

“如果没有姬尘,你会不会选择我?”

明珠咬唇,怒道。

“我不会回答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蒋玉衡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轻轻将“无关紧要”四字重复了一遍,勾唇笑笑,重新戴上银甲面具,推门走了出去。

门外,崇明立在左侧,冬莺和银莲则守在右边,保持着一定距离,十分警惕地与之对峙着,见玉箫公子出来,连忙越过他奔进屋内,确定明珠的安全。

崇明紧跟在蒋玉衡身后,两人悄无声息地从馥兰馆后院离开,隐没在深巷之中,崇明不同于冬莺、银莲,习武之人耳力超群,即便在门外,也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以为蒋玉衡似乎又受到了明珠蛊惑,思虑再三,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愤慨。

“主子,那妖女的话信不得!她不过是缓兵之计,现在不除姬尘,任其势力壮大下去,将来他必定比镇西侯府更难对付!”

崇明都能明白的道理,蒋玉衡岂能不明白?何况万太岁要的人就在姬尘手上,那女术士便是万太岁肯和他合作的关键,明珠却很狡猾地不提及这一点,果然是一心向着姬尘,不过她好歹还没有绝情到底,起码在不危害姬尘的前提下,她还是愿意护着他。

如此,便够了。

蒋玉衡侧目看了崇明一眼,易容过的面皮之下那张脸,曾被重度烧伤,不能示人,所以不得不改头换面,一切,都是为了在火海中救出自己。

“你放心,我知道分寸。”

端阳过后,紧接着便是小暑,东秦的送亲队伍终于到了盛京,轩辕锦绣嫁给百里贤,算是国婚,按规矩,除了礼部官员外,还须由皇族子弟陪同百里贤前去相迎才不失礼仪,可如今皇室人丁单薄,为了撑场子,献帝不止命寿王的三个儿子百里育、百里玮、百里弛陪同百里贤前往,连姬尘和明珠也被安排前去迎亲。

明珠身为二品女官,自然要随别的女官代表宫中妃嫔前往,而献帝点名要姬尘也去,似乎有点默认了他皇子身份的意思,或许过不了多久,等献帝不再怀疑姬尘的忠心,恢复他十三皇子的名号与百里瑕的名字也有可能。

本是件好事,但接到圣旨时,明珠的脸色却不大好看,轩辕锦绣和姬尘之间的过去,总让她如鲠在喉,即便对方现在要嫁给别人,她还是隐隐感到不安。

因为明珠心里清楚,轩辕锦绣之所以答应嫁给百里贤,不过是迫于无奈。听说自轩辕锦绣去年回到东秦以后,百里贤就朝思暮想,多次请求献帝派人前去求亲,百里贤是除姬尘外,最后剩下的一名皇子,又没有什么野心,献帝难得顾念起手足之情,逐了他的心愿。

和亲的使臣很快便被派往东秦,轩辕略虽然支持,但轩辕锦绣却非常抗拒这桩婚事,甚至以死相逼,轩辕略心疼女儿,便暂时将这件事压了下去,一直到了今年初夏,轩辕略突然暴病身亡,轩辕彧继位,皇权不稳,内忧外患,迫切需要大魏支持,他没有容忍轩辕锦绣的任性,立刻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

轩辕锦绣于当夜逃出皇宫,可惜快马不过奔出三十里,便被轩辕彧派人抓了回来,硬生生绑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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