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周敏和刘家父子。
刘叔还站着,周敏开口招呼道,“刘叔,坐下说话。”
这样一来,就算刘叔略有些迟钝,也明白周敏这是要跟他们说话的意思了。他看了看儿子,拘束的在位置上坐下, 而后才带着几分迟疑与期盼,看向她,“大姑娘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刘叔是爽快人,我也不绕弯子。不知道以后的事, 你们父子二人是怎么打算的?”周敏问。
刘勇心直口快, 道,“我们如今家也回不得,蒙大哥施恩救好了我爹, 我当初许了要卖身为奴, 回头写了契书,就留在这里帮忙便是。”
“就算如此,但你爹可没有许过卖身为奴。”周敏耐心的道。
刘勇面色微变, 还想说话,被他爹按住了。刘叔道,“如今我们背井离乡,哪里还能打算什么以后?大姑娘有什么吩咐,直说就是。”
“吩咐不敢当。”周敏微微笑了笑,“刘叔也不用紧张,咱们家只是普通农户,并不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问你们的打算,也没有别的意思。你们既跟着石头来了这里,我也希望你们能将此处当做是自己家,安居立业。”
她说着往外头看了一眼,道,“昨天来的时候你们应该也注意到了,对面的山脚下建了不少屋子,实不相瞒,那些都是这两年才到村里来定居的,你们若是愿意,我也可以安排你们在那里建屋居住,再在山里开上几亩地,想来日子也还能过。”
“那些都是新搬来的?”刘勇吃了一惊,“那你们村里原本的人呢?”
“村子原本并不在这处。”周敏道,“其他人都住在前头,还要走上一刻多钟才能到。因我们家搬到这边来,这里又建了码头,开了地,所以这些新搬来的人家,也就落户在了这边。你们跟着石头,不知听没听过黄金米的名头?这东西就是我们村里出产的。”
刘叔脸上露出几分迟疑,“不知大姑娘,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安排?”
“刘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们父子并不擅长种地,过去也不是以此为生。”刘叔道,“若是勉强去种,只怕也种不好。”
跟来的时候他们就想过齐家应该不错,否则石头出手也不会如此大方,也猜测过齐家会是什么样的人家,但结果却跟他们的猜测全然不同。
齐家山的气象不小,但还远不到殷实地主的程度。毕竟怀州所见的地主,哪个不是有几十上百顷土地?豪门富户更是作用数千顷的土地,而且都连成一片。光是租种土地的佃户,就足以组成好几个村子。
相比起来,齐家山还差得远。
对于要不要拿出自家的安身立命的本事来这一点,父子两个私底下自然也议论过,都觉得若主家仁厚,也不是不成。毕竟他们当初在怀州,说是专门侍弄苎麻,但那其实也不是自己的地,给谁做工不是做呢?
万万没想到,父子两个今天一早就起身,将整个齐家山都转遍了,却根本就没看到半点苎麻的苗子!明明征怀二州都是产地,听说家家户户都种麻的,这回所见,却全部是这么回事。一时不免也踟蹰起来。
周敏闻言,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但不知你们从前是做什么的?若你们愿意留在我家,让你们仍做旧日的营生也可。”
“我们从前是种苎麻的,大姑娘你家根本没种这东西,留我们有什么用?”刘勇抢着问。
周敏说,“以前没有,不见得以后没有。之前没种,也是因为家里没人懂得侍弄,若是两位能胜任,今年就种上几十亩便是。”
刘家父子闻言,不由面面相觑,片刻后,刘勇深吸了一口气,问“大姑娘,此事你做得主么?”
实在昨天他们到了这里之后,注意力就都在齐老三和安氏这两位主人家身上,周敏这位大姑娘,自然没怎么在意。毕竟任谁也想不到这家里居然是让姑娘当家的。这会儿听见周敏这样干脆许诺,欢喜的同时也不免生出疑虑。
“这你可就问着了。”周敏笑了起来,“从前我爹身子不好,所以这家里的事都是我在管。如今爹身体虽好了,但我们做儿女的,也不愿让他老人家为这些事烦心。凡我们能做的,自然都先做了。两位放心,你们想要什么样的条件尽管开口,我若应了做不到,你们再翻悔不迟。”
刘叔当即道,“姑娘既这么说,我们自然没有不信的。如此,我们情愿签了契书留在你们家,帮忙打理苎麻园。”
周敏原以为他们是想抬身价提条件,却见刘叔根本没有提到这个,不免有些奇怪,“刘叔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便是。”
“没什么要求,姑娘信得过我们,能有吃有穿有住,就已经很好了。”刘叔谨慎的道。
周敏微微皱眉,“那你们从前在怀州的时候,又是怎么算的?”
“算是短工,按天时给钱的,有活儿的时候,分做什么,一天从十个铜子到五十个铜子都有。”刘勇道,“我爹会得多,手艺精熟,从来都是拿五十个铜子的。我只能拿三十个。”
“这么便宜?!”周敏吃惊了,“吃住呢?”
一天五十个铜子,一个月就是一两半银子,而且还不包食宿。这还是顶级熟练工种的工资,最低等的一个月只有三钱银子。而且还不是每个月都有,是有活儿做的时候才发钱。
虽然从前万山村这些种地的,一年也连铜板都见不到几次,看起来刘家父子已经很好了。但他们是自己种地,一切都可以自给自足,只要年成好,基本上都能吃饱饭。刘家父子却要租赁房屋,柴米油盐样样都是从里头出,日子未必会好多少。
“姑娘说笑了,短工哪有管吃住的?”刘叔道,“我们拿这样的价钱,这已经算是东家厚道了。别家苎麻园的工人更苦。”
刘勇“哼”了一声,“只可惜那东家也是个怂包,听说我们得罪了程家,立时三刻写了契书将我们轰走。还让下头的人不能赁屋子给我们,若非如此……”
“小勇!”刘叔转头瞪了他一眼,“过去的事休要再提!”
“提一提也没什么。”周敏道,“程家很了不起么?再得意也是在怀州,管不到我们征州来。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就不说什么替刘家妹子报仇雪恨的话了,但天理昭彰,那程家横行无忌,早晚有人收拾了他们。”
“就是!”刘勇道,“可怜我那妹子……早知如此,该当早早的替她许了人家,不叫她去抛头露面……”
说着便抹起了眼泪,连刘叔也受他感染,眼圈泛红。
想来至亲遭难,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这两人心里也不会好过。周敏琢磨着回头跟唐一彦打听一下那程家是个什么情况,彼此关系如何,如果有可能的话,设法叫他们暗地里吃个亏,也算是给这父子俩出一口气。
不过这种事,做成之前还是不要说了,免得抱了希望最后又不成,倒成了她胡乱夸口。
这样想着,周敏便道,“这样吧,回头你们挑个山清水秀之处,给刘家妹子立个衣冠冢,或是将来设法将她坟茔迁来也可。然后在屋里立个灵位,好歹逢年过节叫她有地方去吃供奉香火。”
“这……”国人素来讲究“事死如事生”,此时祭祀更是一家一族的大事,连史书上都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民间自然也有敬神法祖之风。死后若不得香火供奉,在所有人看来无疑是非常凄惨的。所以刘家父子闻言,十分意动,但刘叔还是克制道,“这不好罢?”
“不打紧,你们在厢房供奉,齐家的祖先供奉在堂屋,互相没有干碍。”周敏道。
“多谢大姑娘。”刘叔差点儿就给周敏跪下了,吓得她连忙把人扶起来,“快别如此,您这样岂不是要折我的寿?”她硬是把人塞回座位上,“咱们还是接着来说待遇问题吧。”
“吃住自然都是在我们这里,此外就要看你们的意思。我这里有两个方案,一个月总共给你们五两银子,或者等布织好卖出去之后,再拿红利分成。”周敏道,“你们看呢?”
“这也太多了些。”刘叔有些不安,“实不瞒姑娘,我们父子只有侍弄苎麻的手艺,采收剥麻挽线都能上手,捣练也勉强可以做,但这开织机的活儿,却是做不来的。”
周敏微微一怔,待细细问了,这才发现自己完全是被石头误导了,才会以为这两个人就能完成从种植到织布一系列的工艺。
实际上光是普通的麻布,采收之后就要分别进行浸麻,剥麻,漂洗,绩麻,成线,绞团,梳麻,上桨,纺织等十几个步骤,才能织成。若是上等细布,则只需要再捣练即可。如果是想要染色做花缎,工艺还会更加繁复。
而后面这几步,通常都是女性进行。尤其是在小作坊式的家庭之中,男主人负责体力活儿,这种细致的活计多半就是由女主人负责的。
所以说,这两个人也许懂得整个流程,可以成为指导技师,但是要完成这整个工艺,还需要再请人。
刘家原本那位姑娘,倒应该可以胜任接下来的工作,但她却又出了事。
或许刘家父子跟着石头离开也有几分这方面的缘故。毕竟没有了刘姑娘,就算还有麻园肯收下他们,也根本无法完成整个麻布制作过程。只能去给别人帮工,收益又会减少许多。
“也就是说,家里还得添置至少一台织机,培养或者外聘一位织匠,除此之外,真正忙起来时,还要临时再请一些短工,是吗?”周敏总结了一下。
刘叔点头,“是这么着。”
刘勇补充道,“不过大姑娘,外聘估计不成。怀州府设有朝廷织造衙门,民间但有好手艺的织娘,多半都叫他们给请走了。我那妹子迟迟不愿婚嫁,也是存了想进织造衙门的心思。”
周敏总算明白为什么纻丝的价值那么高,但民间却鲜有出产的。毕竟工艺实在是太复杂了,而且就算做出来,竞争力也必定远不如织造局所出的产品。毕竟他们只能做白纻,但织造局所制的却都是各种花缎闪缎金缎。
怀州有织造局,估计他们在自制的同时,也对外收购白纻,所以那边才会有民众以此为生。但征州府却没有这样的好处,所以高顺县当年才能捣毁无数麻园。
要重新将这门生意给做起来,最大的竞争对手竟是各织造局,其难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周敏的预料。
恐怕就连石头,没有深入研究过这个问题,也不知道其中所隐藏着的陷阱吧?
不过这倒也不能说是石头眼光不行,还是因为对情况不够了解的缘故。毕竟织造局这种衙门还是有点冷僻,虽然有清朝曹家在江宁经营数十年那种例子在,但毕竟是少数。
而且,也不是有了织造局的存在,这生意就完全没法做了。
周敏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织造局所出的各种缎类,必定都是最顶级的作品,是供皇室和百官之家所用。但普通白纻却是不禁买卖的。民间总有没有官身的富户和殷实人家想买,也能能买得起。怀州有织造局,可以供给这些东西,但征州府这样的地方,却难以找到门路。
如果只有周敏自己,她也没有门路,这生意估计会很难做。但若能拉唐邱两家入伙,又不同了。
唐家名下就有不少店铺,除了做饮食生意,粮店和布庄也不少,天然就是最好的铺货线路。生产出来的布料直供店铺,又减少了在外头采买的各项开销,对彼此都有好处。
只不过这样一来,这件事就得先跟他们商量,而且利润也必然要分润一大半出去。当然最重要的是,规模不可能只是齐家的几十亩了,一切都得重新计算过。
所以周敏歉然一笑,对刘叔父子道,“怪我,没有先问清楚情况。若是这样,只怕又要重新计较一番了。”她想了想,又问,“不会开织机倒也不打紧,不知这织造的具体工艺,刘叔你们是否知晓?”
刘叔犹豫道,“只是在一旁看人做过,也知道一匹布当用多少丝,别的只怕……”
“这就够了。”周敏道,“若我请了织娘来,让刘叔你在织机旁指点着如何做,想来没有问题吧?”
“若有织机在,定能想起来。”刘叔还在皱眉思索,刘勇已经利落的答应了。相比较刘叔而言,他从小就和妹妹一起跟在母亲身边玩耍,不懂事的时候也拿过梭子,对织机反而更熟悉。
“好。”周敏道,“这生意还要让别人加入,分成的事我恐怕做不了主,所以还是每月给你们总共五两银子,可以吗?”
“太多了。”说那么多就是为了说服周敏减少报酬,她怎么还是坚持要给五两?虽说他们原来一个月看似也有二两四钱银子,瞧着并不少,但实际上,怀州一年收三季麻,算下来一年只有七八个月的工时。但周敏许的是月银,也就是说即便没什么活儿的时候,他们也照样可以拿钱。
这样丰厚的待遇,让父子两个都十分不安。
周敏失笑,“刘叔,勇哥,你们应该知道咱们织的不是普通的麻布,是白纻吧?”
“这是自然。”提到这个,刘叔面上也露出几分笑意,“那可是用来做朝服官衣的料子!听说织造局出的龙凤纹的缎子,那是要用来给皇帝做龙袍的。”
虽然他们这样的身份,估计一辈子都穿不上一件纻丝的衣裳,但这些东西毕竟是从自己手里出去的,所以提起来亦是与有荣焉。
周敏道,“正因为东西贵重,价钱自然也不会低。咱们的规模大,往后还得招人,到时候得你们二位带着人忙活,给的这些酬劳自然不算多。”
“若只是几十亩的麻园,我们父子两个辛苦些,尽顾得过来。”刘叔有些疑惑的道,“姑娘说的是多大的规模?”
周敏微微一笑,站起来走到窗边,刘家父子自然也跟了过来。周敏指了指不远处的码头,“你们来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河,路上的光景应该没忘了吧?从清平镇过来,到这条河,沿岸的几座山头,大部分都是我们家的。”
刘叔和刘勇低头想了想,心下不由十分震惊。原以为齐家不过是坐拥这几百亩地的小山头,勉强算是个殷食人家,却不料竟有这样的底蕴。
周敏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笑着道,“除此之外,村子周围还有几座山已经被别人买下,如无意外,应该也会用来种植苎麻。”
说起来,也幸好石头带回来了将近二百两银子,否则接下来要投资麻园,她恐怕也只能拿土地来占股了。那样一来,势必要控制规模,毕竟这跟温泉不同,苎麻园作为齐家的根基产业,周敏是一定要占大头的。
“我的天……这样大的规模,一年要出多少匹布?”刘勇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刘家父子原本担忧只是几十亩地的麻园,一年收益合共几百两,却要给他们分去六十两,外加管吃管住,这待遇未免太丰厚。但若是一年成千上万两的生意,他们拿的这一点就不算什么了。
既然对待遇没有疑问,接下来自然就是签订契书了。
不过这事周敏还是叫了齐老三回来主持。
齐老三方才在后面照看栗子。
这头牛在齐家,可以说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原本在周敏的计划中,养上两年之后,就该给它穿鼻绳下地了。但因为唐一彦和邱五爷都在这生意里插了一脚,以至于如今的齐家山乃至万山村,整个都成了一门巨大的产业,齐家的资产也是每年都在成倍增长,索性直接添了两头能直接下地犁田的牛,竟没它什么事了。
所以到现在,它还是一头非常自由的牛,没有穿鼻绳,也没有下地学过如何犁地,每天的日子都十分悠闲。
不过齐家人对它都很有感情,并没有因为不干活就嫌弃它,仍旧照料得很好。逢年过节还有额外的加餐,越发养得皮毛油光水滑,紫得发亮,看上去颜色更接近刚采下来的新鲜栗子。
周敏从牛棚把人叫回来,当即写了契书,双方签字画押,按上手印,事情就算是成了。
见齐老三毫无疑义的样子,刘家父子这才信了家里的事情周敏就可以做主,对这位大姑娘更充满敬畏之心。这个时代,寻常女子难以掌管家大权,但每一个能掌权的也必定都有自己的厉害之处,不可轻视。
双方签订的是雇佣契书,不是卖身契,但年限也定得很长,是三十年。
不过刘叔父子对此都不在意,反倒在签订了契书之后,才总算是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往后他们就能够踏踏实实的在这里扎根,将来刘勇若娶了本地的女子,开枝散叶,若干年后也就跟本地人没有任何分别了。
这一次的事也给周敏提了个醒,虽然她已经尽力思虑周全,但总不免有遗漏的地方。再加上这一次的计划并非小事,而且她是打算让齐家为主导的,所以定下契书之后,便立刻去了书房,打算写一篇计划书出来。
石头自然也跟来了。
路上周敏将事情说了一遍,叹道,“到底不是自己了解的东西,若不是今日问得细,险些出了丑。”
“是的我错才是。没有调查清楚,就将这事推了出来。”石头有些窘迫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