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秀走了之后,润玉借口有事要做,然后溜去了库房。
拜访洛湘府这么重大的事情,他怎么能够两手空手地去呢,肯定要准备些东西才对。但他也不知道要带些什么,不过拣些贵重的总归不会出错。
走到库房门口,润玉碰上了苏合。
苏合没想到这个时候能看到他,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行礼,“小人……苏合参见陛下。”
怕润玉不记得,他还特意自报了姓名。
“今日陛下到此,是要寻何物?”他突然一顿,“可是上次命小人搜寻之物?”
润玉轻咳两声,也不说记没记起,而是回复道,“你找到了吗?”
——话说他之前让苏合找什么东西?现在的他好奇得不得了。
苏合为难地答道,“陛下恕罪,小人找遍了库房内各处,都没有发现陛下指名搜寻的那批布。后来小人又去了织造府一趟,请问兰织娘子有无库存,娘子答说甜白色绣缠枝莲花暗纹的织锦缎很少人用,天界产量极少,仅存的一匹许久之前也已送进璇玑宫了。”
“然后呢?”
他又说道,“小人又查了之前的库房记录,发现陛下曾将那匹布赐予胧夜公主。若是公主未曾动用,此布应当还在景晏宫。陛下是否要和公主说一声?”
润玉抿抿嘴,“我去问她吧。”
“是。”
终于能松口气的苏合,却在下一刻听到了另一个艰难的命令。
“我等会儿要去洛湘府,你给我备上一些厚礼,越厚越好。”
“陛下去洛湘府,还用得着带拜礼?”
润玉便答,“为什么不带,那可是叶儿的爹娘,我总要给些面子的。赶紧去!”
“是。”
——这天帝去臣子的住所,也要带拜礼吗?
傍晚。
去洛湘府的路上,润玉特别问了叶昙那匹布的事。
叶昙回忆了一下答道,“那匹布纹样是挺好看的,但早就被我做成了衣服,半点余布都没剩下。”
“你会做衣服?”
“对呀。虽然做工也就一般般,但我确实会做。以前……我没好衣服穿的时候,就是你领我去库房让我自己挑的。”
润玉问道,“你没好衣服穿,是什么意思?你可是堂堂公主呀。”
“那是之后的事,”她耸耸肩膀,“原来我可是很落魄的,还好遇见了你,才过了一段安静日子。”
“是吗,”润玉笑着说道,“叶儿也有落魄的时候,真是稀奇。”
叶昙赶紧岔过这个问题,“你怎么突然说要那种布料?我还从没听你提起呢。”
“我也不记得,”他懊恼地回道,“苏合说是我指名要找那匹布,他不敢问缘由。那叶儿你知道吗?”
叶昙捋捋身前的长发,“不知道。那件衣服已经强制报废了,但是我好像还留了几根发带在梳妆匣里。等会儿我去房里拿来给你,你看了说不定能想明白。”
润玉笑道,“谢公主割爱。”
她故作悔恨地答道,“谁让陛下开了金口,我别无他法只能听命。”
“润玉无以为报,不如公主等会儿去璇玑宫库房挑几匹心仪的,权当润玉赔礼。”
“谢陛下。”
许是叶昙那夜给了他信心,润玉对着洛霖也有了底气,说话间自信了不少,隐约间有了从前的风范。
这一变化,不得不说倒是令洛霖满意许多。对着稍显笨拙的润玉,也显得更加和蔼。
一顿温馨的晚饭过后,润玉便紧紧跟在叶昙身边,时刻准备着带她回璇玑宫。
“你贴我这么紧干什么?”
“我怕你不回去。”
“……回去、会回去的。行了吧?”
润玉略委屈,“不是还没回去吗?”
——天哪,太粘人了。
叶昙镇定地说道,“我这就去我房里拿那几根发带给你,然后我们坐会儿、再和我爹娘聊会儿天,就回璇玑宫好不好?”
“好。”
“你在这里等着。”
她飞快地走回自己房里,打开梳妆匣翻了起来。那几根发带在一群精美的珠钗银簪之中,显得格外磕碜朴素,却也是她曾经费了许多功夫才做好的。
回想那段日子,真是让人感慨万千。和现在比起来,沧海桑田也不过如此。
听着门外格外放轻的脚步声,叶昙忍不住啧了一声,不用想一定是润玉不听话跟来了。
她朝门外一看,“你坐在石凳上等,我很快就出来了。”
润玉什么也没说,听话地安静坐在一旁。
房间里有断断续续的稀索声音,不一会儿归于平静。
没过多久,叶昙终于出了自己房门。润玉听见脚步,看向她来的方向。
叶昙兴冲冲的跑到润玉面前,开心的转了个圈,“你说我这样好看吗?”
刚才她特意在衣柜里找了一套白色的衣裙,拆开复杂的发髻,扎上这几根发带,看上去与那时的她相差无几。
润玉眼前恍惚出现了幻影。
那个人和叶昙一模一样的面容,挂着她此刻如出一辙的笑容,问他这样好不好看。
“好看。”
叶昙点点头,“那我们出去吧。”
她刚走几步就被润玉拉住了手臂。他认真地问道,“叶儿你喜欢这匹布吗?”
“当然喜欢,那可是……相当贵重的东西。”
“我明白了。”润玉低头说道,“我们这就去见神上们。”
叶昙在前面牵着润玉,润玉则出神地看着那随风飘舞的发带。
发带窄窄不过手指粗细,四条发带合起来也仅是手臂大小。纹样严格说起来也不算特别精美,至少没有他们两人现在穿的衣服精致。
现在他似乎明白了,以前的自己为什么会让人找这样一匹布。因为叶儿心里有憾事,他最不想让叶儿如此,才会想尽办法来弥补。
一阵风将发带吹到润玉的面前。他抬起空着的手想接,却错开了没接到,发带便落在了他的另一侧肩头。
顷刻间,他只觉得那发带似有千万斤重,压得他根本动弹不得。
——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不过这感觉很快消失,因为叶昙已经松开润玉的手,和他并排站在一起。发带也随之落回了叶昙的后背。
临秀乍一看叶昙这身打扮,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小昙,你怎么穿成这样?好像不太符合你的身份。”
润玉吃惊地望向了临秀,然后转头看着叶昙。
叶昙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刚才那身衣服太重,我还是想换身轻便的。”
“你这孩子真是。要是让别人看到了,会指责你不修仪表、不懂礼节。”
面对洛霖的小小不满,叶昙也只笑嘻嘻说道,“爹,你放心。陛下都没开口,天界谁敢说我不对。”
润玉立刻表衷心,“叶儿很好,没什么不对。”
她又双手一摊,“你看吧。”
洛霖只能苦笑,“越是如此,你便越是要循规蹈矩,免得落人口实。”
叶昙转了转眼珠,堆起一个笑容。
“现在都晚上了,没人会在意我穿什么衣服。时间不早,我该和润玉回璇玑宫了。”
临秀赶紧带着二人离开战场,“娘送你们出门。”
离开洛湘府,叶昙大大地叹了口气。
“我爹私底下就是这样古板,你别放在心上。”
润玉淡淡地摇摇头,“我没事。只是神上……他也是为你着想才会提醒你。”
“知道了、知道了,润玉先生。”
一道光线迅速划过润玉脑海,似乎照亮了某些尘封的角落。他还来不及去看,却听到叶昙在说,“到了。”
润玉抬起头,发现眼前这座宫殿并非璇玑宫。
“——景晏宫……这是何处?”
叶昙笑道,“我的大房子。”
门口的守卫向她恭敬行了一礼,然后推开了紧闭的大门。
“进来吧,我带你看个好东西。”
润玉跟着叶昙走进景晏宫,七转八转来到了花园。
他惊奇地看着种在此处的昙花问道,“竟然是真的花!我还以为天界的花都是假的。”
叶昙得意地说道,“天界也就只有我这景晏宫,才有真花可看。”
“不止,璇玑宫也有。”
“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润玉含着笑答道,“你呀。”
叶昙一愣,然后别扭地转身走向最近的几株昙花。
——这个人没了记忆,撩人的本事硬是一点没落。
叶昙转移话题说道,“我看这几株长得不错,就选它们吧。”
很快便有仙侍拿着小铲小锄,将几株打着不少花苞的昙花连土铲起,小心翼翼送去了璇玑宫。
“叶儿,为什么天界的花都是假的?”
二人坐在树下的秋千上,润玉出于好奇问道。
叶昙悠闲地依靠在他身上,眼睛都没睁开。
“天界的人懒。能用法术变出花,就不想费力种真的花了。”
“听杜宏说天界之外还有一个花界,据说那里种满了四时鲜花。不知道会是一副怎样的美景?”
叶昙这才睁眼,抬头反问道,“你想去花界看看吗?”
润玉点点头,不无惆怅地说道,“想是想,但花界不是叛出天界了吗。我身为天帝,那些人都知道我的样貌,我应该轻易进不了。”
她又倚回润玉的肩头,看向前方的空地。
“没关系。天界已不是从前那个天界,花界自然也不会是从前的花界。不消时日,我们一定能堂堂正正踏进花界。”
“……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叶昙马上岔开话题,“话说我以前也想过,要去花界看看的,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才搁置了。”
润玉便答,“那我们有时间就隐藏身份去花界逛逛?你是昙花花仙,有你在,花界应该不会对我们起疑心,顺便还能打探一下情报。”
“也好。”
看着天上的月亮,润玉感叹道,“叶儿,有你在我身边陪我,真是太好了。”
叶昙缓缓闭上了双眼。
“傻瓜,说这么煽情的话,是想我流眼泪吗?”
润玉开心地揽上叶昙的肩膀,“这句话我听明白了,叶儿是被我感动了。”
他歪头靠上了叶昙的头顶,欢喜无比地蹭了蹭,“我也喜欢你。”
*
不得不说,润玉这一趟出璇玑宫,得到的效果超乎叶昙的预料。
大概是见天帝较之从前更加精神饱满、朝气活力,众仙便放下了心里的隐忧,对叶昙也不再那么挑刺,她也乐得能轻松一会儿。
这日她得了些许空闲,便去后花园给昙花浇水。
这里的昙花正是从她景晏宫移栽过来的。明明水土肥都是一样的,它们却长得比种在景晏宫的更为茂盛,可真让她摸不清头脑。
“叶儿!”
润玉从远处兴奋地跑来,开心得不得了。
“怎么了?”叶昙淡定地问道,“有什么好事?”
然后她就听到润玉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从一本新奇的书上看到的好玩的事。
“……你有没有听我在说话?”
叶昙心不在焉地答道,“听到了,但是我现在更想明白,为什么这些花长得这么好?”
润玉于是看向那几株长势异常喜人的昙花。
“书上说,天帝所居之处龙气萦绕、祥瑞频生,想来是因为这个。”
——还能这么解释吗?
叶昙狐疑地看向润玉,“真的?”
“一定是这样。”
“可是,”她侧头看向假山,“那株还魂草不是这样的。”
润玉回头望着假山,看了半天都没找到什么还魂草。
“哪儿呢,我怎么没看到。”
叶昙舀了一勺水,走向假山对着一个半阴半阳处浇下了水。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长在那处、像极了枯死卷曲的苔藓叶片,在水滴的浇灌下,逐渐从与假山一色变成了郁郁葱葱的叶片。
“这就是传说中起死人、肉白骨的还魂草?”
“对,厉害吧?”
润玉问道,“还魂草不是长在玄通秘境吗,怎么在璇玑宫了?”
叶昙顿了顿才答道,“我以前生了一场重病,你怕我熬不过去,便去玄通秘境取来了还魂草。”
“你应该没事了吧。”
“当然,”她轻快地说道,“你看我现在像是有事的样子吗?”
“那就好。”
润玉松了一口气,忽然莫名其妙地问道,“奇怪,这还魂草长在石头上,与苔藓枯叶几可乱真,我是怎么才发现这个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叶昙简单地说道,“还魂草遇水则生,也许你带了水去也说不定?”
“哦。”
给还魂草浇完了水,叶昙刚走几步却立时愣住了。
不对呀。
润玉去取还魂草,是因为自己中了琉璃净火。那个时候火急火燎的,他哪来得及去准备充足的水?舟车劳顿加上斩杀神兽,他灵力再多也不足以支撑他大范围唤水吧。
等等,她记得润玉好像在玄通秘境受过伤,伤口就在腰上。难道这还魂草是因为沾染上了血水,才由假死转生被他发现。那得有多少血,才能使长在石头上的还魂草变回翠绿形态?!
她苏醒的时候,润玉与平日毫无异样,其实他一直隐瞒了那么严重的伤势。那之后他病倒,也不是因为什么忧思过度,而是因为身心双重打击所致吧!
润玉看着站在前方一动不动的叶昙,疑惑地问道,“叶儿,你怎么不继续浇水了?”
叶昙转身朝润玉一笑,“原来花长得这么好,是因为有人在默默为她奉献。”
——嗯?这是在感谢他吗?
润玉浅笑道,“对,就是我。”
看似前言不搭后语,却诡异地对接到了一起。
叶昙缓步走向润玉,“那你说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他骄傲地说道,“区区小事,何必言谢?”
“若我非要感谢呢?”
润玉还真严肃地考虑了一会儿,“我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但叶儿坚持要谢的话,那‘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你这是什么要求?”
叶昙摇头表示不赞同,润玉还想争取一会儿,却听见她的浅笑,“……说了和没说一样。”
这句话让润玉异常欢喜。他抓着叶昙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脸颊。
“这是你说的,可不能出尔反尔。”
她忍俊不禁,“小笨蛋。”
“小笨蛋再笨,你也不能离开。”
叶昙微微使劲,借着这个姿势将润玉的身形拉低,同他额头抵着额头。
“常人喜欢聪明机灵的。我偏不一样,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小笨蛋。”
润玉顺势将她揽在了怀里,“笨蛋龙和聪明花,正好取长补短,简直天生一对。”
“是是是,你说的都是。”
*
下午,慎刑司例行向叶昙述职。
唐凡和曲灵简单汇报了一下情况,他们也差不多已处理妥善,没什么需要叶昙来操心。
禹严就不一样了,他一张口就是个难题。
“神上,废帝听说陛下已传承历劫,日日大喊要见陛下和神上。附近的囚犯被他叫嚷得心烦意乱,纷纷提出要换个清净的地方呆着。属下便来请示神上,当如何应付此种问题。”
叶昙摇着扇子答道,“真稀奇。他居然没有骂我们,而是指名要见我们?”
“正是。”
“你就说,我要解决他没处理的政务,没时间去见他,他想说什么就直接写给我看。还有要他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好歹也是当过天帝的人,别像个市井无赖、无礼泼妇,相信他会收敛一些的。”
禹严答道,“是。”
她又问道,“废帝在大吵大闹,那废后呢?”
曲灵上前回道,“禀神上,废后十分配合我们的工作,甚至我们有一些地方忽视了,她还会出言提醒。根本不像一个被夺权羁押的犯人,而是、而是……”
叶昙收了折扇握于手心,接上这句话。
“而是一个处处为你们考虑的上峰。”
三人立刻下跪说道,“属下口误,神上息怒!”
她拿着折扇敲敲桌子,“我并没有生气,都起来吧。”
“……是。”
叶昙认真地说道,“你们任职时日尚短,是还有些不足之处。有人能够给你们指出来——即便那是在押犯人——也算你们幸运。你们若能从中得到些许启发、收获成长,对我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
曲灵小心地问道,“是这样吗?”
“当然。”
她含着笑答道,“只是你们也要分清楚,哪些需要认真听进、哪些纯属正确的废话。慎刑司如今还是我一人决策,如我行为失当而你们分辨不出,那不就是一次惨烈的事故吗?况且废后其人……”
叶昙停了一会儿又说道,“虽嚣张跋扈了些,但也当了数万年天后,浸淫朝堂颇深。你们倘若遇上一些棘手之事束手无策,转去问她,也是一个解决的途径。毕竟,物尽其用才是上上之道。”
几人这才放下心来,喏喏称是。
“没事的话你们就退下,我还有人要见。”
“遵命。”
他们出七政殿的时候,撞见了盈盈含笑的沅缃。
“见过三位检察使。”
“原来神上要见的人,乃是清源仙子。”
“正是小仙。”
曲灵好奇地盯着沅缃的脸看,“仙子好似很面熟,我们是否在何处见过?”
沅缃从容答道,“小仙久居下界不日才返,未曾与检察使相见。”
“是吗?”曲灵尴尬地挠挠头,“那应该是我认错人了,失礼之处请勿见怪。”
她不在意地笑了,“大人多礼。”然后婷婷袅袅地经过他们,走向了七政殿。
离开璇玑宫之后,曲灵还在想着沅缃。唐凡捅捅她的手臂,“心不在焉的,干什么呢?”
“我就是觉得那位清源仙子很面熟,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唐凡无奈地问禹严道,“你见过那人吗?”
禹严摇摇头,“可能是我在天牢呆久了,我从没见过这一号人。”
唐凡又说道,“人家说了才回的天界,你怎么可能见过她呢?非要说的话,我觉得是因为你们长得有些神似,你看着她像是在看自己,才觉得很面熟吧?”
曲灵一脸黑线,“你上次我和元香天妃相似,这次又说我和清源仙子相似,怎么着我是长了张大众脸,见着人就和人家相似?”
“我不是这么意思,”唐凡讪讪答道,“不过你确实和清源仙子有些像嘛……嗷嗷嗷,我错了别打我!”
禹严看着这二人打闹,不置可否地勾勾嘴角。
——不得不说唐凡的确很敏锐,难怪少主会收为己用。
当然这些小事并没有传到沅缃耳里。就算听到了她也懒得去管,越抹越黑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叶昙在七政殿里坐久了,便拉着沅缃去水榭附近走走。
汇报了一些小事之后,沅缃问道,“少主,陛下的情况有进展吗?”
“没有,”叶昙惆怅地摸着木栏杆说道,“他还是老样子,半个人都没记起来。”
沅缃担忧地抵着下颌回道,“这可麻烦了。少主在璇玑宫不知道外面的风向,现在天界有人又在悄悄议论您来了。”
“说我什么?”
“日前陛下现身人前,少主虽和陛下有说有笑,陛下也看着逐渐康复,但难保您尝到了天帝的滋味,还愿意将手上的权力交还给陛下。”
叶昙冷哼一声,“说得我多权欲膨胀……我倒真希望我是这样的人,还能借此良机自行登位当女帝。”
沅缃连忙安抚道,“少主何必将那种闲言碎语当真。您如今是真正的日理万机,那些嘴贱的人就是嫉妒羡慕罢了。”
“不说这些了,”她转身说道,“任职还顺利吗?太巳有没有为难你?”
沅缃答道,“有少主引荐,太巳不敢对我无礼。偶尔有些小问题,我自己就能解决,总的来说一切还算顺利。”
听到这些话,叶昙便放下心来。
“太巳是数朝元老,为人圆滑客缘极好,你在他身边多看多学,对你以后帮助不小。”
“是。”
话刚说完没多久,就见着俢魄一蹦一跳过来了。
他看见沅缃也在这里,立即飞奔过来,兴奋地说道,“小蝴蝶也来了!”
沅缃点点头,“我来看看少主。你怎么才来呀?”
俢魄挥挥手中的竹简,“我要做完这个才能来,差不多都是这个时辰。”
叶昙拍拍他们的背,“好了,你们慢慢叙旧、慢慢闲聊,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这下二人一个对视,纷纷迅速一左一右抱住了叶昙的双臂。
“不急,再聊会天吧。”
“哎呀你们这是……”
“我们去那边坐坐!”然后挟持着叶昙走向了凉亭。
远处的润玉和杜宏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面对这一尴尬情形,杜宏低着头装作没看见,润玉则冷眼看着远去的几人,时不时还能收到来自前方那二人不怀好意的挑衅……
“杜宏,”他淡漠地说道,“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吗?”
杜宏躬身回道,“回陛下,极少发生。”
“是吗?”
润玉又问道,“那你觉得,以前的我遇到这种情形会是如何反应?”
杜宏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小人不敢妄加揣测陛下之意。”
“恕你无罪。”
“依小人对陛下的了解,陛下应该会当做未曾看见,等那二人离开之后,再与公主独处。”
润玉侧身直面他,“我会这样吗?”
“……大抵如此。”
——咱也不好说,咱也不敢说。
“那就,”润玉径直转身离去,“先照你说的这么做。”
“是!”
*
星夜。
叶昙坐在凉亭里,只手靠着栏杆撑头,一手持一柄小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风。
从沅缃的口里可以得知,天界已经有些人对她心生不满了。实际上不满的声音一直存在,她也懒得去理会一两个人的零星不满。但若是时间久了,这些零星不满积沙成塔凝聚成一股强大的不满,那就很麻烦了。
既然这些人一直想让润玉出来,那她不如顺势将润玉推出去,激发一下他的临场应变能力,说不定能够……
这么想着,忽然一双长臂自身后紧紧环住叶昙的腰肢,温热的身体从后背靠过来,一个小脑袋抵在她的肩头,亲昵地问道,“你坐在这里很久了,在想什么事吗?”
叶昙反手用团扇悄悄润玉的头,“想你。”
润玉乐呵呵地笑道,“我就在这里,你不用想我了。”
“什么叫做不用想?正好你在这里,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他答道,“你说。”
“……能先放开我吗?”
“不能!”润玉偏头说道,“白天那两个人也是这么抱着你和你说话,你可从没让他们松手,为什么轮到我就要我松手呢?”
叶昙语塞,“这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我就不放。”
——算了算了,随他吧。
“我说你也学了这么久,是该实地磨炼一下了。”
润玉迟疑地问道,“怎么个实地法?”
“改天召集几个臣子到七政殿议政,你觉得如何?”
“这样的我……可以吗?”
叶昙用头撞撞他的脑袋,“当然可以。这只是初步尝试,等你适应了就可以去九霄云殿上朝。”所有的问题就能一并解决。
润玉下定决心说道,“叶儿说我可以,那我一定可以,我会努力的!”
“小笨蛋,这种事情哪需要你这么努力。”
“因为这是叶儿一直期望的事呀。”
简单一句话就令叶昙愣在那里。
“你让杜宏给我讲解天界的历史,分析水族、鸟族、狐族的势力,不就是想让我当好这个天帝吗?既然这是你期望的事情,我怎能让你失望呢?”
“可是,”她喃喃说道,“也不应只是为了我一个。”
润玉不解地反问,“那我还能为了谁呢?”
叶昙罕见地沉默了。
这时按理她应该说,为了天界所有支持他当天帝的人,但问题是现在的润玉根本没有‘所有人’这种概念。
他是单纯无知的鲤儿,他才从不见天日的湖底挣扎出来,他在天界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这样的他想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天帝,除了她之外就没有别的理由了。
叶昙定定神说道,“也为了你自己。你看你都当了天帝,就要以振兴天界为己任,努力艰苦奋斗!”
她扬扬拳头挥向空中,“这样我就能享受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多美好啊!”
润玉也笑了,“有我在,绝不会让人欺负叶儿半点。”
“那是当然。”
两个人笑过之后,润玉松开一只手,连着叶昙的手和那柄团扇带到眼前。
他从叶昙手中取下团扇,看着扇面上熟悉的字迹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句诗是《诗经》还是《短歌行》?我写给你的,应该是《诗经》吧。”
叶昙说道,“还有呢。”
她变出一张信封,从信封里拿出一张写了字的信纸递给润玉。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甫一念出口,润玉都有些不好意思,“我怎么会写《蒹葭》?也太老土了。”
“是吧。你送我信的时候,还好巧不巧被我爹抓个现行,别提我有多尴尬。”
润玉羞愤难当,“别说了,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你爹。”
叶昙揶揄道,“不用想这么多,都过去了。你看我爹不也没再提那些事吗。”
“我应该写一些更诗意的才对。”
“你写了。”
她又变出那把折扇,在润玉面前缓缓打开,“——相思成疾,药石无医。”
润玉便问,“我们是多久没见,我才写这句诗?”
“十天。”
那还是她选拔检察使那会儿的事。整整十天她都没去见润玉一次,虽然其中也有润玉守孝不能外出的禁令。
“十天?”润玉咋舌,“好像也不算很长。”
“那你要不要试试,看我回景晏宫十日,你是何感觉?”
他赶紧堆着笑说道,“那还是不用了,别说十日,只怕一日我都受不住。”
叶昙满意地将手头的物件都收了回去。
润玉抱着叶昙摇了又摇、晃了又晃,“你才答应过小笨蛋,会和他永远在一起的。”
“会的、会的。”
她抓起润玉的手放在眼前,“原来你手上的青筋十分明显,将养了好久才不那么显眼,可不能再那样消瘦了。”
“有叶儿在我身边,有叶儿关心我,迟早我会养得白白胖胖。”
“然后我再把你卖了!”
润玉鼓起脸颊,“我这么可爱,你怎么能卖我?就算你卖了我,我也会自己跑回来。”
叶昙哈哈大笑,“那我岂不是大赚特赚?”
“你还真打算卖了我,不行我得让你尽早打消这个念头。”
“呜呜呜,我错了不要咬我耳朵……”
一时间,凉亭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在叶昙的指导下,润玉逐渐熟悉了天帝的公务,看起来也有了几分从前的样子,减轻她负担的同时也让她欣慰不已。但这种成长随之而来的,是润玉盯她越发紧了。
上午出去,午饭前必定来催回去吃饭;下午出去,晚饭前必定来催回去吃饭;至于晚上,想都不要想出去,因为他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和她呆在一起。一天算下来,也就睡觉能有个清净空档。
——不行,这和她的预期差得太远了。
润玉现在恨不得用尾巴把她拴在身边,怎么会让她有机会离开一段时间?!她必须得想个办法。
这一日,沅缃在去璇玑宫的路上遇到了药仙。
药仙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于是直截了当说道,“仙子,咱们可是摊上大麻烦了。”
“仙上慎言,天界如今太平得很。”
“我是说咱们有麻烦,没说天界有麻烦。”
“小人愚钝,请仙上明示。”
药仙答道,“仙子很久没见到少主了吧?知道这是为何吗?”
沅缃冷呵一声,“还能因为什么?陛下不喜欢我、不想见到我,更不想少主见到我。”
“其实不只是仙子,我看陛下是不想让所有人见到少主,分走少主的心思。要不是水神和风神是少主的爹娘,我看陛下甚至也不会让他二人见少主。”
“我知陛下素来小气,一直都装作不在意、装得副宽容模样,没想到他现今连装都懒得装,直接不让我进璇玑宫。”
“仙子应该知道,陛下不是从前的陛下,他根本没有粉饰和平的想法。想要破除现状,就只能让陛下变成从前那般……通情达理。”
沅缃上下打量药仙问道,“仙上想到好主意了?”
“好主意算不上,勉强称之为激将法,或许适用于这位陛下。”
“你先说说。”
药仙意味深长地招来沅缃,“仙子附耳过来。”
听完这番话,她犹豫地说道,“会不会太狠了?!”
“大破方能大立,况且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璇玑宫。
二人便兵分两路,分别去找了润玉和叶昙。
药仙借着诊脉需要安净,屏退所有人和润玉单独相处。
趁着这个空档,药仙率先说道,“陛下记忆一片空白,难道不好奇从前的事吗?”
润玉面色如常,“不着急,迟早会想起来的。”
“那陛下现在知道了哪些事?”
“应该知道的,大概都知道了。”
“陛下错了。”
“你何出此言?”
药仙将手收回,转身在药匣里拿出药笺准备写药方。
“陛下光听胧夜公主一家所言,很容易被公主欺瞒。”
“胡说!”润玉下意识反驳,“叶儿为什么要骗我?她还能骗我什么?”
“陛下不知,公主只存在于陛下的前四千岁和后一万八千岁。而这中间整整一万四千年,您的生命被另一个女人占据。这件事,公主应该没告诉您吧?”
润玉诧异地问道,“另一个女人?你说得她如此重要,为什么叶儿完全没有和我提过?”
“公主不想,因为这个女人对陛下的影响太大了。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如今的陛下。您叫公主从何谈起?”
“她是谁,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
药仙神秘地答道,“她不知道,也来不了。我想此刻她应该还在那万年高寒的临渊台,一点一滴追忆着曾经的往事。”
“临渊台?”
“正是。陛下如果想见她,随时都可以去。天界现在虽然是公主在摄政,但陛下到底是陛下,不会有人胆敢阻拦陛下的脚步。您一去,自会明白小人在说什么。”
润玉皱眉问道,“你亲口承认我不是你的主上,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药仙从容解释道,“小人好歹还在天界任职,所思所想自然是为了天界。”
“我知道了,有时间我会去临渊台转转的。”
“小人告退。”
自药仙走后,润玉心里不由忐忑起来。他从不怀疑叶昙的真心,但药仙的话又让他纠结无比。两厢为难之下,润玉决定直接去找叶昙,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他来到叶昙的客房,发现房门没有关紧,露出一丝缝隙,刚好可以看到里面的人。
——是叶儿和那个难缠的沅缃。
此刻,这两人的对话刚好正式进入主题。
沅缃耿直地说道,“少主,我认为您这样不对!”
叶昙坐在上座,头也没抬。
“你说我哪里做得不对?”
“少主所为并非在让陛下回忆起以前,而是在给他编造一个虚幻的梦境。在这个梦境里,陛下是一个得到关心、重视、尊重、期待的天帝,而不是那个令所有人避之不及、谈之色变的夜神!”
润玉在门外直接愣住,他呆呆地看向叶昙。
叶昙无所谓地回道,“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那些记忆实在痛苦难过,既然能有这个机会,那就让它们永远都不存在吧。”
“所以我说少主错了!”
沅缃走近一步说道,“去年少主才飞升天界,您认识的陛下是夜神大殿!您眼中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夜神,是在废帝、废后、火神的集体压迫下,被迫变成那副默默无名、遗世独立的模样。而现在的陛下呢,毫无进取上进之心,整日只想和少主黏在一起,一言一行天真可笑,哪里像个威严尊仪、运筹帷幄的天帝!如今您还能以陛下尚未完全恢复身体为由,暂时代揽朝政大权,但是这又能维持多久?天界那帮人可不会因为少主是陛下的未婚妻,就对此俯首帖耳。鸟族对于这个帝位还没有死心,代族长隐雀并未完全臣服,少主就算拿捏住了火神和穗禾还有杜宏、杜佳又如何,您终究不是天帝本尊,做这些始终是越俎代庖、名不正言不顺呀!”
叶昙‘啪’地拍响了桌子,“不先瞒着他,我还能怎么办!难道直接告诉他,除了我和他是真心相爱之外,其余的事都是我骗他的?他原来在天界就是一个人人都瞧不起、个个都能贬上几句的庶长子?他的父帝只把他当做制约水族和鸟族的棋子,他的母神把他从太湖抢来只为固宠邀功,他的兄弟从没真心把他当做一家人,他的叔父也仅是视他为玩物小宠?!这些事情你要我如何说得出口!”
“是,陛下的过去是不幸。沅缃理解少主做这些,是想要补偿陛下一个幸福开心的成长经历。但正是这些不堪回首的回忆,才造就了这个智谋绝顶、人心所向的天帝陛下!少主可以不在乎陛下是鲤儿还是夜神,但天界只想要一个正常的天帝!少主和陛下既然要了这个位置,那就只能依循天界人心行事。”
叶昙挣扎地闭上眼睛,不再看向她。
沅缃再接再厉说道,“少主还打算去魔界为天王复仇,我看根本不可能实现。以前的陛下还能体谅少主的用心,即使心里十万个不愿意,也不会强行拂了少主的意愿。但现在的陛下盯少主死死的,根本不会让您离开视线一步。少主的脚程不快,就算您偷偷离开天界,也绝跑不远。而陛下是应龙,变回真身赶上少主简直轻而易举。哪怕是到了忘川边境,只要陛下心意已决,少主绝踏不进魔界半步,何来的为父报仇?沅缃虽然大道理懂的不多,但于公于私,少主都必须让陛下完全恢复从前的记忆,才能真正从困境中脱身!”
说完这些震人发馈的话后,房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叶昙正准备说些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谁在外面!”
沅缃迅速走到门口推开一望,也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银光飞速离去。
叶昙瞬间脸色苍白,“是润玉!……他听到我们的对话了!”
“陛下这是去往何处?不会听到我们的话,以为受到了欺骗,一时想不开离开天界了吧?”
“不会的!”叶昙上前一步说道,“等等,那个方向是临渊台!?他去找废后了!”
沅缃大为震惊,“废后?为何要去找废后?”
“不知道,我们赶紧去看看!”
“是!”
临渊台。
看到润玉到来,门口的守卫纷纷躬身行礼。润玉淡定地拂袖屏退了他们,设下一个结界隔绝外人,然后忐忑地走了进去。
此时荼姚正在矮桌上喝粗茶,听到脚步声之后,她反射性地向声音来源一望。
“润玉?”
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让润玉马上停在原地。
荼姚一见到他,立刻不客气地开启嘴炮模式。
“这不是咱们天帝陛下吗,今儿个怎么有闲心来临渊台?难道是分别许久,你特意来看母神我过得好不好?你放心,母神很好,没个十万年绝对死不了。”
润玉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看到母神康健如初,本座便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