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诞前日。
驿馆。
叶昙专程找了隐雀一趟,递给他一封书信,表明是代润玉送来的。
隐雀神神秘秘地问道,“神上就不好奇,太子这封信里写了什么?”
“我是法神。”她笑道,“别说这只是一封普通的信,就算这上面施了法术,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我不知道的。”
“神上厉害。”
隐雀伸手准备接过,叶昙却紧捏着不放。
“代族长,”她提醒道,“小心烫手。”
他对此心领神会,“小神明白。”
“书信已送达,本神便走了。”
“恭送神上。”
这封书信,隐雀是越看越惊心。刚刚放下,信就无故自燃,他慌忙脱手一扔,燃烧的书信在落地之前就已化成飞灰。
蓝色的火焰……这是琉璃净火!
难怪法神故意说小心烫手,原来她在信上动了手脚。看来他们是怕自己中途反悔,拿着书信向陛下告发。这下便真后悔了,也只是口说无凭。
太子胆大敢为,法神心思缜密,他二人倒真是天生一对。
驿馆的一个拐角,叶昙偶遇琉璃。
“姐姐!”琉璃高兴地打着招呼,“好久没看见你了。今天是来找我吗?”
“对,”叶昙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慌,“你在驿馆还好吧。”
“当然好了。我每天和杜佳一起玩闹、一起聊天,开心得不得了!”
叶昙点头道,“这就好。”
“要是姐姐也一起和我们玩,就更好了。可是我也知道姐姐很忙,所以就都没怎么去打扰。”
“知道你最听话。明日天帝寿诞,不管发生什么事,姐姐都希望你都不要插手,最好让你的这些族人也不要管,权当看一场好戏。可以做到吗?”
琉璃迟疑地问道,“姐姐是不是……想要做些很厉害的事?”
“对。”
“我没问题。反正我也不喜欢这个天帝,我更喜欢姐姐。”
“乖孩子。”叶昙摸摸琉璃的头顶,“明天见。”
“好!”
和琉璃告别,叶昙转个弯走进了狐族的小院。问过门口的仙侍,得知狐王不在之后她本想回去,刚巧看到白衡落寞地坐在院里。
——找他也行。
“世子。”
“是你。”白衡无精打采地说道,“找我干什么?”
“我找你父王,但是他好像不在。”
“父王方才出去。”
叶昙沉默着拿出一个瓶子,摆在他面前。
白衡抬起眼皮问道,“法神这是何意?”
“世子上次亲口答应我一个要求,应该还作数吧。若世子单方面宣布不作数,我便拿这个来换。”
“这是?”
她答道,“货真价实的……忘川水。”
白衡表示不解,“我当初问你要,你用石青茶搪塞我,如今却主动送上门,究竟是何意?”
“一个不行,就用两个。直至世子,愿意帮我。”
他抬手请叶昙坐下,“找我父王何事?”
“明日天帝寿诞,不管九霄云殿上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们狐族不要急着出来表态,不如先看看大势所趋,再适当审时度势。”
这话让白衡提防起来,“你……你莫非是想……”
“这就不劳世子费心了。世子也不用担心,此举会对狐族有任何损失。毕竟你们远离朝政已久,只要你们不主动发声,没人会真指望你们做什么。”
“我看你、你们是疯了!”
“所以,”叶昙说完便站起,“你们就更不要搅进一群疯子的斗争里。明哲保身,是你族的至理名言。我真心希望你们能做到。”
真是要笑死。
白衡口口声声说想要忘却那位仙子。知道那日喝的是石青茶也仅来找她理论,不曾真正听闻他离开天界去往忘川边境。
忘川到底也不算远,一个来回至多两三日。他若下定决心用忘川水抹平那段回忆,这人早就去而复返了,还用得着她本人亲自出马。
不过他会不会喝,也不关她的事,反正这东西她是送到了。
白衡看着这一个白色瓷瓶,颤抖着拔出瓶塞,放到嘴边却又猛然放下。
现在不是做这事的时候,当务之急还是先去把法神的话告知父王。
栖梧宫。
旭凤和穗禾召见鸟族一些长老。
片刻之后,除了他们二人还站着外,在座的人都被下了药的茶水迷晕过去,没个三五日绝对醒不来。
穗禾犹豫地问道,“表哥,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这后果可不是儿戏呀。”
他答道,“我做都做了,你就不用管这么多。要真的出了事,你就咬死自己毫不知情,别受我牵连遭罪。”
“……是。”
洛湘府。
洛霖和临秀坐在小院里闲聊着天。
“……四千年前那场大婚,始终是我亏欠你,耽误你的青春年华。这些年,苦了你了。”
临秀摇头说道,“你我皆受形势所迫,绝非刻意为之。师兄待我一如往昔,我感激不尽,实无甚可怨。”
她擦擦眼角的泪珠,“当初那些想做却没能做的事,就让我们的女儿替我们完成吧。”
“有时间我们就带着小昙去花界,祭拜一下梓芬吧。”
“好。”
寿宴前夜。
布星台。
今夜叶昙和润玉时隔许久再次一起值夜,魇兽蹦蹦跳跳跟着二人身后。
润玉抬手施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天帝无道,北辰星寡德失辉。当明正轨、辟歧途、拨乱反正,另择明主取而代之。”
叶昙接道,“天界已病入膏肓,忍一时之痛,革故鼎新,方是顺应天命。我们明日胜算多高?”
“这场天地间的豪赌,我们胜券在握。”
“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我们出现败迹,你一定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演一出戏,一场你被我迷惑、受我操控、身不由已的戏。这样才能暂时保全你自己。”
润玉转身看向她,“你若出了事,我怎会急于撇开自己?”
“但我要你这样!”叶昙解释道,“如果我输了,你父帝绝不会让我活着,当场灰飞烟灭还算是好的。你演戏是要自证清白,证明这不是你内心真实所想。如此,你才能赢得时间。”
“你要我独自苟活于世,那我还不如和你一起死。”
“呸呸呸,说什么呢。”
叶昙抚上润玉的胸口逆鳞安慰道,“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我一直就在这里。即使我命丧当场,你有朝一日也能借此让我复生。明白吗?”
“不会这样的,明日一定会顺顺利利。”
“我总要把事情想得最糟糕,这样真走到那一步,才能坦然接受。你就答应我吧……”
“好。”
景晏宫。
叶昙一回去,戌一就禀告药仙、酒仙来了。
她甫现身,药仙就率先说道,“少主,成败是非在此一举,臣等人人踌躇满志。”
“父亲早年为天帝太微所害,万般皆失。后因荼姚恶意伤我,为我舍身。我蒙父亲抚育教养,此仇不报妄称为人。”
酒仙也说道,“我等皆已明志,以必死之心、血肉之躯力撑少主,与少主同生共死。”
“润玉已推演,我们胜算其实不低,但也不能因此掉以轻心。你们回去再提醒那些人,千万不要冲动行事。”
“是。”
——嘎吱嘎吱,窗户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出了声响。
叶昙马上施法定住窗外之人,挡在几人身前,令他们赶紧离去,别暴露了身份。
她走到窗户边,看见了震惊非常的……凰女。
“师叔,我们的话你都听到了?”
凰女气急解开定身法术,隔着窗户说道,“这些人我在哪里见过……记起来了,他们是廉晁的旧部!明天是天帝的寿诞,你们居然今夜密谋造反,真不想活了是吗!”
叶昙沉默以对。
“你真是糊涂!廉晁为救你而死,你不好好过日子,玩什么复仇?!洛霖和临秀他们知道吗?润玉、旭凤也知道吗?”
“我想他们帮我,怎么会含糊遮掩?”
凰女也大吃一惊,“这荒唐主意,他们也同意?”
“到了明日,你什么都会知道。”
“说什么明日,我现在一刻都等不了。你身为法神难道不知,谋逆造反是何天大罪过?”
叶昙正色说道,“天帝谋逆造反在前,我也是有样学样罢了。师叔平日最喜看戏,明天有一场轰动六界的大戏上演,难道不期待吗?”
“我看戏就看个热闹,其中的情节和我能有多少关系?你和洛霖、临秀若明日出事,我要如何向师尊交代?梓芬当初和天帝尚属儿女情怨,我们这些人不便插手,但你这是要造反!我和越辰还特地来赴这个寿诞,把咱们师门也给卷进去了!”
“师叔不必焦急,我的胜算也不比他当年来的少。我们一朝得胜,师门便是匡扶正道的六界楷模,天下还有谁人说半句坏话。”
她又劝道,“再说,我并不知道天帝会给你们派送请帖,自然也没想过把你们牵涉其中。但若是能得你们助力,叶昙真心感激。你说呢,越辰师兄?”
凰女惊异回头一看,还真看到了越辰。
“越辰,你都听到了?”
越辰便答,“凰女师叔声音洪亮、出言惊骇,让越辰如何能装作听不见。”他紧接着问道,“小师妹真的下定决心,非要如此吗?”
叶昙斩钉截铁说道,“对。从我重获新生开始,我就在等着报仇雪恨。事到如今,再没有人能阻拦我。”
他轻叹一声,“师叔,她心意已定,我们无能为力。”
凰女刚泄气,忽然又问叶昙道,“我送你的那个锦囊,你没看过吗?”
“看过了。”
“你看过了?为什么我没感应到?”
叶昙微微一笑,“我可是法神,这点法术奈何不了我。”
“你……你都看过了怎么还执意如此?我的话还不能让你看清这一切吗?”
“是有道理,但不适合我。叶昙多谢师叔一片好意,但绝无可能放弃明日之举。”
凰女头疼欲裂地靠在墙壁上,“我为何要出来喝水?我不出来喝水,就不会碰见你和那些人,就不会知道你们的计划,就不用为你们提心吊胆……”
叶昙补充道,“若是我明日有败迹,还请师叔立即逐我出师门,以免连累师尊及师伯叔们。”
“我当然知道!……你就不能不做?”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凰女万般无奈地扶着墙走了。
叶昙走到越辰面前,越辰盯着她许久问道,“润玉怎么说?”
“愿与我成王败寇。”
——这叫他还有什么话说。
越辰伸手本想拍拍叶昙的肩膀,想起曾伤了那处,便摸上叶昙的头顶。
“既然要做,那你……一定要赢!”
叶昙回以一笑,“会的。”
*
寿宴当日。
丹朱自卸任月下仙人后,便搬进了一处僻静的宫殿。他是天帝的亲弟弟,就算不再任职,也没人会怠慢。
可他刚刚出门准备赴宴,就被套上一个麻袋,一棍子给打晕了。
叶昙从阴影处走来,看着昏倒的丹朱,转身就把俢魄变成了丹朱的模样。
“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要管,坐在那里喝你的酒就行了。”
‘丹朱’努努嘴答道,“是,主人。”
本来以为能好好打一架,原来只需要他喝酒。
“还有,”叶昙吩咐道,“若我不幸败了,你自己看准时机逃出去。”
“修魄愿与主人同生共死,绝不苟且偷生。”
“修行实不易。何必为了我,送你一条命。”
“刀剑无心,”‘丹朱’对叶昙绽开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主人就是我的心、我的一切。”
——他终于有点成熟的样儿了。
九霄云殿。
天帝太微携天妃元香盛装到场,接受众仙朝拜祝贺。也许是太过开心,殿上某些人的奇异神情,他根本没留心关注。
润玉作为太子,率先表示祝贺。
“父帝,您于润玉不仅有生养父子之情,兼有教诲师生之谊,更有指婚赐缘之恩。今日父帝寿诞,特以星辉凝露敬献父帝,聊表孩儿寸心。”
太微满意地喝下。
旭凤随后献出玄冥香木。
元香特意强调,玄冥香木乃万里无一的神木,闻之可延年益寿、被毒不侵。
太微大喜,命仙侍放于他一侧。
差不多时辰到了,他环顾殿下,却看到了洛霖身侧那个空位。
“法神何在?”
太巳紧张地回道,“禀陛下,今日宴客繁多,法神可能还在来的路上。”
“等她可以,但不要延误了宴会吉时。”
“是!”
直到宴会最后一刻叶昙才姗姗来迟。
“禀陛下,小神来晚了。”
太微不满地问道,“今日大喜,你为何事所误?”
叶昙回答,“本来早应抵达,只是半路被一位夫人拦住伸冤。听她诉说冤屈,才耽误了时刻。”
说完,她便让跟着的一个蒙面妇人站了出来。
太微皱起眉头质问,“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在天帝寿诞鸣冤?即算真有冤屈,也可在宴后相告法神,为何延误开宴吉时。知不知本座可治你个犯上大罪?”
蒙面妇人摘下面纱,抬头看向太微,眼里是遮掩不住的怒火。
润玉淡然地扫过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钱塘水君吃惊地指着她,正想说什么却被世子湖平压下了手。
叶昙说道,“这位夫人被歹人诱骗,不仅其人身心俱损,更害得她全族族灭,请小神一定为她洗刷旧恨。”
“是吗?法神稍后自行处理即可,不要在此耗费时间。”
太微越看越此人越觉得眼熟,甚至觉得她和润玉有几分相似,终于记起了这是谁。
“你是龙鱼族簌离……原来你没死!”
殿上顿时一片哗然。
结合这法神所言及天帝所述,大概率天帝和妇人相识一场。那是不是……咳咳咳,再看看吧。
太微站起呵斥道,“大胆簌离,无帖擅闯天帝寿诞在前,口出狂言污蔑他人在后。御殿将军,速速将此人拖出殿外,打入牢狱!”
九霄云殿立时进了许多红披侍卫,将所有人团团围困。
“御殿将军!御殿将军何在?!”
殿上无一人回应。
他匆忙看向旭凤,“火神?”旭凤不动。
然后又看向润玉,“太子?”润玉也不动。
太微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本能告诉他赶紧走,但他却发现全身无力、动弹不得。
叶昙平静地说道,“既然天界诸仙都在场,不如大家都听听这位夫人想说什么。”
簌离便将太微过去所为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包括当初如何隐瞒欺骗她,纵容荼姚灭太湖举族,让她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住嘴!”
太微气急地拍着案台说道,身边沉默的元香忽然举起茶杯,猛地给他灌下一杯水。不消片刻,这十数万年修为一朝尽失。
“元香,你……!?”
元香露出一个阴狠笑容,低声说道,“我日期夜盼,终于等到这一天。再等下去,怕是我自己都要忍不住先下手了。”
她向后靠在帝座上,闲暇以整地看着太微。昔日眼里的柔情蜜意,此刻已荡然无存。
太微求救似的看向‘丹朱’,但是‘丹朱’仅只嗤笑着看着他,继续喝自己的酒。
他恢复些许理智。
原来他身边这些人,早就变心易节。
“润玉、旭凤……你们真是我的好儿子!”
润玉回答,“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徒,又有何权利要求他人对其忠义仁孝?父帝当年为登天位,戮天王、弃花神、娶恶妇、夺臣妻。这世人都说天上才是最好的地方,可殊不知这里才是六界最肮脏、最残酷的伪善之地!”
太微愤而骂道,“闭嘴!你这个白眼狼。”
“说我是个白眼狼,父帝当年屠戮兄长,又纵容废天后肆意伤害我未婚妻之时,难道就不心狠手辣了吗?今日之事,不过是天理昭彰,终有轮回罢了。我所做之一切,不求俯仰行走之间无愧于天地,但求心中净土一片。”
叶昙接着说,“天帝德行有失,如今太子敢冒六界之大不韪,将天帝罪行一一披露,实属天界之幸。如今天界正是破旧立新之际,我愿拥立太子继承帝位,荡清六界乱势,重立天界威名!”
旭凤和隐雀也站起来说,“太子救天界于水深火热之中,我等从此听夜神之号令,莫敢不为。”
洛霖、临秀及一众水君纷纷站了出来,“太子秉性正直,实乃天帝不二人选。”
殿上众仙得知天界密辛,心中对比太微和润玉,于是起身说道,“臣等愿效忠太子殿下!”
叶昙偏首看向了缄默的狐族,狐王呼出一口气,带着白衡、白曦附身拱手以对。
凰女和越辰对视一眼,表情复杂看不出是喜是忧,却还是朝她点了点头。
——这下没人阻拦了。
叶昙走上帝座,元香听话地双膝跪地于一旁。
“小人有罪,请法神宽恕。”
“知错悔错,好过一错再错。你自行去慎行司报个到,待查清了你的罪过再做定责。”
“谢神上大恩。”
元香便从偏殿离去。
太微捂着胸口无力地骂道,“忘恩负义……的贱种!”
叶昙拍着案台和他回呛,“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忘恩负义?你给了我什么恩、什么义!你若是忠孝仁义之人,如何会有润玉?如何会有旭凤?如何会有我叶昙?如何会有今日之辱!!”
她不客气地提着太微的衣领,将他扯下帝座。
“本上神现受理太湖簌离伸冤一案,将你带回天牢严加审问。”
不客气地将他甩在殿上之后,叶昙说道,“请新帝登基!”
润玉在她的眼神下,走上了帝座。
叶昙向润玉下跪,带头高呼一声,“恭迎新帝登基。”
就这样,一场天帝万岁寿典,变成了太子登位大典,震惊了其余五界。
*
因为新帝登基需更换正装,叶昙便趁着这个时候将太微带走。
九霄云殿瞬间安静下来,众仙身处这种环境,都有些寒颤若惊。
旭凤头一偏扬起一个笑容,用日常与人说话的正常语气说道,“诸位不必担心,我们的新帝很快就会来了。”
毗娑牢狱。
荼姚知道今日是寿诞,也是叶昙和润玉最有可能动手的日子。
此刻,她的内心极度不安定,一边期望着二人不要冲动做傻事,一边又隐隐希冀他们能一举得胜。
看着天边的云霞,她焦急地在雷柱之内走来走去。
在她兀自纠结之时,石门忽而缓缓打开。
荼姚心里一颤,难道此事这么快就有了定局吗?那被压赴至此的,会是叶昙还是……
“……陛下?!”
她看着被架着拖进毗娑牢狱、一身衣冠狼藉无比的太微,失声叫了出来。
而太微这时已无暇分心去看荼姚。他怒睁双眼,眼底通红,口中不断地咒骂着。
“乱臣贼子、不得好死!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叶昙从容地解开雷柱,转身微笑着说道,“陛下放心。您犯下那等罪过都能活这么久,想来我也不会太短命的。”
她亲切地扶着呆若木鸡的荼姚,意味深长看了太微一眼。
“委屈母神在此受罪许久,我带母神离开此处。您放心,父亲的血海深仇,我已替母神报完。今后,我们就可以和旭凤幸福团聚了。”
太微本来还在骂骂咧咧,一听这些话当即震怒不止。
虽浑身无力,他仍旧颤抖地指着荼姚和叶昙愤愤道,“原来我想的一点没错。叶昙果真是你个贱妇和廉晁生的孽种!若早知你和廉晁珠胎暗结,我哪怕没有鸟族的支持也不会向你示好。”
荼姚本来还在为叶昙一句‘母神’而开心不已,甚至畅想着离开天牢之后,能与叶昙、旭凤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听到太微这些话,霎时间什么开心劲儿都没有了。
她本能地反驳道,“你别胡说八道!我和廉晁本分守矩,根本没有做你说的那种事。他人虽然已经不在了,但你不要污蔑他的名声!他是你的嫡亲大哥,他的为人你难道没我了解吗!”
话说到这里,太微也稍微冷静了下来。
“我大哥,我当然知道。”他阴森森地说道,“就是因为太了解他,所以当初针对他的计划才会那么成功!只是我没想到,他身负重伤掉进忘川河里也能大难不死,还生了个好女儿为他报当年之仇。”
太微又对荼姚说道,“这些年来你肆意妄为、滥杀无辜,不管是灭龙鱼族还是罢黜侧妃,我哪样都没有同你计较,没想到你居然联合这个孽种,还有那两个逆子,让我沦落至斯。”
“你不知悔改,竟还说起我的不是来了!”
荼姚挣脱叶昙的搀扶,走到太微面前质问道,“当初是我心存幻想。明知你和梓芬那个贱人纠缠不清,却还以为你迷途知返,对我出自真心。哈哈,可笑、可笑至极!”
“我都让你当了天后,为何你还是这样不知足,眼里偏容不得一粒沙子。”
“天后?我做不做天后,都与普天下女子无半分不同。”
她眼神离开太微,看向了叶昙,神情凄苦声音哽咽。
“我也希望有个待我一心一意、眼里心里只有我的丈夫,而你呢,你从始至终在乎的……就只有那个贱人!”
太微咳咳笑道,“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难道不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既当了天后,你求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真求那一心一意的丈夫,你何必嫁我?
“那日你对廉晁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说只有世上最绚丽的东西,才能换得你的寰谛凤翎。可我从没给过你、更没允诺过你这个,不照样把你娶到手了!还是说……你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最绚丽的东西,而是至高无上的权利、是至尊天后之位!”
叶昙的心顿时一颤。
他又说,“是吧,就是这样吧!你笃定廉晁是未来天帝,所以才会和他说这种话。可你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在那个时候出事。按照长幼顺序,他死了我就是下任天帝,所以后来我向你示好,你就迫不及待答应了,是也不是!”
荼姚抿紧嘴巴说道,“不是!”
“你心虚了!”太微兴奋地指着她,“我太了解你了。你这个动作分明就是心虚,证明我说的话是对的,你就是这么想的。”
他看向叶昙,“你早看穿了荼姚的真面目,知道她是这样一个爱慕虚荣的贱人,才宁愿要那个虽无血缘、却生性正直的临秀当亲娘吧!”
说到这个,叶昙也有些不悦。
“我们家的事,就不劳陛下操心。”
守卫押解太微经过荼姚身边时,他不知从哪蓄积来的力气,摆脱守卫的桎梏,和荼姚扭打在一起。
“贱人!你也不得好死!”
看得守卫是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处理。
叶昙挥手将他们拂退一边,独自进入了雷柱之内。
这二人一个散尽法力,一个体弱无力,便是打架也真伤不了对方什么。
待他们打完这最后一架,叶昙刻的法阵也完成了。
她拍拍手说道,“我送陛下的生辰贺礼,即是这个。法阵已下,今后再也没有人能来救你。你在此好好反省今生所犯罪孽,不把这一千本卷宗写完,别想着见到一个人。对了,这是你以前给我的化水为茶的杯子,我懒得用、润玉也不喜欢,便还给你做吃食。”
一个掌风,太微就被她扔进雷柱内。法力尽失,他倒地无能狂怒。
“贱妇、孽种、两个逆子,你们不得好死!”
叶昙置若罔闻,关心地替荼姚理顺被扯乱的头发。
“母神,我们走吧。”
“好、好!”便是要去万丈深渊,她也认了。
太微还在放声喊着,“你是大哥的女儿,就是润玉的堂妹,你们二人睡到一起,枉顾礼法天地不容!”
却再也没一个人会听了。
出了毗娑牢狱,叶昙的笑容垮下,扶着荼姚的手一松,荼姚踉踉跄跄被门口的侍卫接住。
“小昙?”
她冷淡地说道,“我和你不熟,别叫得这么亲热。走吧,我给你安排了一个好地方,不会比毗娑牢狱差。”
“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临渊台。
到了这个熟悉万分的地方,站在底下鬼哭狼嚎的台阶边,荼姚脸色刷地一下苍白了。
“你要我自己跳下去,好成全你和润玉的名声?”
叶昙和荼姚并排站着,看着临渊台下的阵阵罡风。
“跳下去干什么?你得好好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看我如何和润玉一统六界、万世升平!”
荼姚苦楚一笑,“你还是太年轻了,迟早会后悔这个决定。”
“那也和你无关。对了,旭凤说他有时间就会来看你。你这么爱他,可别让他得知你的死讯,伤!心!欲!绝!”
就在此时,一个人打退临渊台外的侍卫闯了进来。
那人声嘶力竭地哭喊道,“荼姚,你还记得我吗?”
二人转身望去,皆是眉头微皱。只是叶昙出自疑惑,荼姚需要时间回忆。
很快地,荼姚便记起这人是谁了。
“你是簌离……你不是死了吗?”
簌离红着眼睛说道,“苍天有眼,让我活了下来。你那一掌只损了我半边容颜,却未伤及我性命。这些年来我忍辱负重,就是为了报你屠我太湖、灭我全族之仇。你费尽心机想让你的儿子当天帝,但你没想到吧,最后当天帝的是润玉,我生的润玉!你输了,输得一败涂地,阶下囚的滋味好不好受?”
荼姚看着她的癫狂神态,满不在乎地笑了。
“就算我现在是阶下囚又如何?最高无上的天界之后,我当过;响彻一方的太湖水君,我杀过;初初登基的新任天帝,我养的;辅佐新帝的司法之神,我帮的;赫赫有名的火神战神,我生的。不管将来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史书上记载的都是我荼姚的名字,总好过你一个连名字都不会留下的泛泛之辈。”
“你也只有这点值得骄傲。别忘了,我才是润玉的生母。”
荼姚恢复了往日人前不可一世的模样,却稍微偏走离叶昙一些。
“太微早前亲口承认润玉是嫡长子,连玉牒都重新做了一份,我就是他铁板钉钉的嫡母。我入狱后,他还来拜过我,感激我当初及时到太湖救了他一条小命,不然他早就被你玩死了,哪有机会当今日这天帝?哈哈哈哈……我猜他没有这样对你吧。都说‘生不及养’,再说谁会感恩一个虐待欺辱他的生母。”
“若不是太微引诱我、若不是你强行将润玉从我身边带走,我如何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那是你自己蠢!”她毫不留情戳中簌离敏感的自尊心,“被一个陌生男人三言两语骗去了身子,知道自己有孕不尽早向父母禀告,非要等东窗事发才哭哭啼啼寻求帮助。你就问问自己蠢不蠢?!”
这些都是簌离不堪回首的往事,被荼姚当着叶昙的面揭开,她既羞且怒地凝起一股灵力,就要向荼姚杀来。
“我今日就要为族人报仇血恨,祭我父兄在天之灵!”
叶昙见状,立刻挡在荼姚面前,只用风盾就拦住了她这一击。
簌离震惊地问道,“你为何要拦我?她不是曾经要杀你吗,我怕你急着杀她,自己会来不及动手还飞奔赶来。你这样竟是要帮她?”
“你不能杀她。”
“为什么?”
她低声回道,“润玉的位置还没坐稳,你想让旭凤现在就反了他吗?”
簌离一听,看着荼姚的表情纠结极了,最后还是咬咬牙忍下怒意。
她愤恨地说道,“你等着,我迟早有一日会取你贱命。”
荼姚一见她没法动手,又专门挑着扎心话说。
“真本事没有,净会口出狂言。我告诉你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你都不用妄想了。”
“天长地久,咱们等着瞧。”
她嗤笑,“那你慢慢等吧。”
簌离愤然离去。
叶昙回身叹息道,“知道她恨你,你又何必激怒她?”
荼姚打量着叶昙,没发现她有什么事后才说道,“我是在替你出气。你和润玉已是夫妻,一定看到他胸口那道可怖狰狞的伤口。那就是这个簌离干的。你和她关系特殊,不能骂她,我便替你来骂;你若想打她,我就替你来打。反正我和她早已不共戴天,多引她一些仇恨也不会怎样,你心里舒坦就好。”
“不用你做这些。”
叶昙摇着头离去。
荼姚看着她的背影喃喃道,“至少这样,你心里就不会那么恨我了。”
其实叶昙心里还在想另一件事。
簌离和荼姚闹成这样,不知道会不会波及到彦佑和穗禾?这两个说不定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不过,这也不是她该管的事。
*
九霄云殿。
接受众仙的朝拜之后,润玉扫视一圈,发现方才殿上的人都还在,就是除了叶昙。
他沉声问道,“法神何在?”
太巳寻了一圈也没有看见叶昙,于是恭敬地说道,“禀陛下,法神至今未……”
话还没说完,一个爽朗的声音便先从殿外传了进来。
“禀陛下,小神来晚了。”
叶昙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慢走进九霄云殿。
她脸上是之前进殿时的表情,说着之前进殿时的话,可这次在场的人都感觉,她已不再是之前那个人了。
润玉轻舒口气,“候你多时……”
叶昙便一拱手准备去自己那个坐席,转身之际不期听到了润玉那句低语——
“……爱卿。”
卿,既为臣,又为你。
爱卿,既是爱臣,又是爱你。
再适合他们不过。
叶昙嘴角扬起一抹笑,然后迅速拉平。
太巳仙人赶紧高声说道,“宴会开始!”
酒足饭饱之后,润玉见气氛正热烈,叶昙看着心情还不错,便示意太巳让底下安静一会儿。
然后他说道,“法神居功至伟,深得本座之心……”
其实在太巳引得所有人注意的时候,叶昙就察觉到润玉想做什么。
她知道事情发展应该是这样,但是她真的不能,所以她坚定地摇了摇头。
——别这样。
润玉坐在上面,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顿了顿闭上眼才说道,“今御赐公主位阶,封号‘胧夜’,免除一切行礼规矩,所到之处如本座亲临。”
叶昙起身俯身行礼,“谢陛下隆恩。小神……胧夜感激不尽。”
“起来吧。”
他又朝太巳点头,于是宴会又继续进行。
临秀担忧地摸着叶昙的手,“还好吧?”
“我没事。”
润玉仰头喝尽杯中的酒,无声叹了口气。
歌舞之余,有无聊的仙家窃窃私语着。
“太子……陛下不是和法神婚期近了吗,怎么不赶紧立法神为后?”
“你还称呼什么法神?该尊一声胧夜公主。”
“好好好。但陛下怎么只赐公主位阶,不赶紧封后。”
“陛下不是很喜欢胧夜公主的吗?前几个月我看陛下忙着大婚事宜,既疲惫又开心,一点都不像假的。”
“那你看得出他们今日要推翻废帝吗?”
“这个……谁猜得到。”
“那不就是。他们怎么想的,我们这些局外人如何得知。不过当初陛下亲口发下天道之誓,断不会有假。而且,胧夜公主也不像是容易善了的人。”
附近的文曲听罢,不禁冷哼一声。
文昌好奇地问道,“没事你哼什么?谁得罪你了。”
“那些蠢材之愚笨,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好端端的,怎么骂起人来了?”
文曲答道,“他们自诩头脑过人,却连陛下的想法都探知不得,算是哪门子聪明人。”
文昌替他们报不平,“我也没看出,我也不知道陛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都和我呆了这么久,还不明白吗?”
“不明白。”
他问道,“陛下给的公主封号是什么?”
“胧夜。”
文曲点头道,“我要先称赞一下陛下的才华造诣。胧夜意为朦胧之夜,而法神真身正是子夜盛开的昙花,符合她的身份。我再问你,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外界做如何称呼?”
“好像是应龙夜神。”
“对啊。胧字音龙,胧夜念着便是龙夜……应龙夜神的龙、应龙夜神的夜。陛下把法神视同从前的自己,这是何等重视,怎么可能不和她大婚?”
文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真是厉害!”
文曲这才得意地笑道,“陛下会和法神大婚,迟早而已。不急于此刻,许是因为帝位不稳。待日后朝局安定,立后一事就会立刻列入日程。我们还是尽早准备一份厚礼,越厚陛下越开心。”
“好吧,听你的。”
*
是夜,晚宴还在继续。
叶昙找了个理由早早离席,人人都道她是耐不住酒气,只能先行离席。
凰女和越辰不便多呆,和叶昙前后脚走了。
景晏宫。
叶昙跪坐在暗室里,面对着廉晁的画像诚心跪拜。
“父亲,你的仇我已报了,希望您神魂能从此安息。”然后她又说道,“废帝虽然为人奸诈毒辣,但他看人心之深刻,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他身处困境,犹能保住几分理智,仅凭几句话就推导出荼姚曾经的想法,让她当着我的面下不来台。身怀此等本事,不怪他能坐上那个至尊帝位。
“原来父亲找寻半生未果,我耗费五百年得来的琉璃宝珠,根本就不是荼姚想要的东西。自始至终,她想要的只是至高无上的权利。父亲从‘被死去’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不管您再做什么,都已无法打动她。哪怕这世上真有最绚丽的东西,哪怕我们将这个放到她面前,也都没有用了。
“一万八千年来,我们一直欢心期待的……原来是一件永远不可能成功的事。”
一滴滴豆大的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宴会上的润玉突然一僵。
凰女在暗室外面,听着叶昙伤心地哭着,忍不住唏嘘道,“她也只是一个傻孩子。若世间没有这么多恩怨,那该多好。我们走吧,她这么要强,不会希望我们撞见她的狼狈模样。”
越辰回房之后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想返回去看叶昙的情况,正巧看到润玉进了暗室。
“娘子!?”
这短短一声让他停住了脚步,然后默默离开。
叶昙慌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说话声还有些气息不稳。
“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宴会不是还在继续吗?”
润玉解释道,“我从龙鳞上感应到,娘子不同寻常的气息波动,怕你会出事特意找个借口离开一阵。你大仇得报理应开心,怎么还哭了?”
“我是很开心,但心里空荡荡的,就忍不住想哭出来。”
他帮着擦去叶昙脸上未干的泪痕,“娘子可不能在岳父画像前哭花了脸,不然岳父会以为是为夫欺负娘子。”
“不会的。”
“娘子今后想祭拜岳父,不必躲躲藏藏,直接去先贤殿。如今,天界再也没有人会阻拦你半分。”
叶昙定定神说道,“我知道。你本来是想立我为后,而不是这个位同天帝的胧夜公主。”
“为夫的确是这般计划,但见娘子不甚同意,便只能改了。”润玉从身后环抱住她,看着墙上的画像。“三年而已,一晃眼就过去了。为夫这点时间还是等得。”
“我没事的。九霄云殿这么多人等着,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润玉答道,“为夫晚点再来。”
“好。”
首要任务,是帮润玉稳定朝局。至于魔界那些人和事,她总会找个机会一并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