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芙原是没有放在心上,然而女音泠泠,有几分熟悉。
“你为什么不看我?”
“郑檀越,我已经看了你。”
素雪惊得张大嘴巴,江芙对她摇头,以示不要出声。
从假山上流泻的湖水淙淙,依旧掩饰不了二人的声音。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与旁人一样的。”那话既委屈又令人怜爱。
净明手抚过她额头,郑如芳欣喜若狂,紧紧握住他的手:“你是……”
净明静静地望着她,无悲无喜,有一丝飞快闪过的怜悯。
他道:“你霉运当头,若不清醒自持,当有血光之灾。”
这时候,郑如芳觉得二人已是至亲爱人,贴着他的胸膛道,抿唇笑语:“遇到你便是我的劫数。”
“阿弥陀佛。”净明长叹,“罪过。”他推开她。
“郑檀越出来太久,你母亲看不到你,该是担心了。”年轻僧人神色淡淡,脸上看不出任何动情之色。
他掸掸衣摆的灰尘,道:“贫僧告辞了。”
郑如芳泪流满面,先是觉得受到莫大羞辱,继而见他消失的背影,不由恐慌眷恋。
“净明。”
他没有回首,一下都没有。
郑如芳跌坐在地,已失去了贵族小姐的风范礼仪,她呜咽道:“为何你不能应了我?我哪里不好?”
江芙听到脚步声,连忙和侍女躲到后边的亭子。
等过了会儿,她们二人才小心翼翼折回。
素雪唇色脸色都白了。江芙顿步,道:“素雪姐姐,你知道……”
素雪垂首道:“婢子,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江芙亦是叹了口气。她是半推半猜,二人有猫腻。但是没想过直接撞到这事,简直让人心惊肉跳。
堂堂次辅的嫡孙女,爱慕一个和尚,还是她这么主动。
若是曝光,郑如芳只怕没命了。
为了女儿的安全,郑夫人也不会让此事泄露,只会解决可能泄露的人。
饶是江芙不是她能动得,但是江芙的心里也从同情转到冷汗。
接下来的路,江芙和素雪都走得分外小心。在复杂的家族事务里,最怕的是听到不该听的,看到不该看的。
“江檀越。”
江芙觉得自己幻听了,赶快加快脚步。
“江檀越。”
素雪蹙眉:“姑娘,是那和尚跟上来了。”
江芙咽了咽口水,看看晴天朗日的,值班的丫鬟婆子就在前边了。江芙觉得他不会那么胆大包天。
她运起体内灵气,决定若是不对,就赶快拉着素雪跑。
近看,原来和尚的三庭五眼是如此的标准,比之远处看还要精致隽永。眉间,似携着江南的烟雨而来。
江芙甚至想,郑如芳对他倾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净明师父还未走啊,可有何事?”江芙佯作不知。
和尚轻轻嗤笑,白色缁衣里的手露出,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紫红的佛珠衬得手愈发霜洁。
“贫僧善看人面,手相。”
江芙亦是含笑,回道:“师父找错人了,小女不信天定命运之说。”
净明踱步:“江檀越想错了,人的面相和手相是会变得,人的命运大框架定了,但是很多分叉仍旧可以改变。岔口改变得多了,就撬动了大框架,命运自然就变了。”
江芙还以为他还要说什么长篇大论,谁知他话一转,只是说了一句,却让江芙心神慌乱。
接下来的一天,江芙心中惶惶,整个人都似魂不守舍般。待回了家,她抱起搁置的小镜子,眉间的红点极浅。
净明的那句话正是:“江檀越,你眉心的红痣快要消失了。”
江芙一直这么有恃无恐,似游离人间,观看世间悲欢,不过是因自己有逃脱俗世法则的底牌。
而如今……
江芙拂拂镜子上不存在的微尘,眉间的红印依旧没有了鲜明。
冥王赐得法宝在她体内削弱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会变成这样?
江芙焦虑烦躁,甚至恐惧。
她叫过丫头们过来,指着自己眉心道:“我眉间那个红点,还有吗?”
她们不明小姐问这个,只是诚实地道:“小姐还有些,再过些日子就能完全掉了。”
她们都听说了,是小姐自己用特制的朱砂画上去的。可画上去的,终究是画,总有一天会落。
闻言,江芙心里悸动,悲痛不已,只觉神魂都动摇了。她隐约觉得,自己心境不稳了。
她忍痛,面上做无事态度:“你们下去。”
素雪算得上与她从小长大,察觉出江芙的异样。
最后一个出门槛,她问道:“姑娘是有什么忧心事,还是在担心……郑……”
江芙再次想到那僧人的话。
她道:“与她无关。”
她心里决定,八月二十日时,她要去大觉寺听净明的佛课。
-完-
第44章 了结因果
◎既是来了,就一起去。”◎
八月二十日,卯时初刻,鸡鸣凄凄,天雾蒙蒙。
青葱白玉的手推开菱花窗,凉气立即窜入阁内,攀附江芙的肌肤,蜿蜒进骨髓里。
“姑娘。”素雪抬手要关上窗户,“今天起个大早也就罢了,怎么还开了窗户。吹风着凉了,身子怎么吃得消?”
江芙神色迷惘,眼底青了一片,显然昨晚没有睡好。
不只是昨晚,是一连五六日,都没有睡好。
外边薄薄的雾气缭绕,青松挺拔而力。她想起冥王当日叮嘱:勿忘初心,坚守道心。
她既愧又悔,泪珠顺着脸颊落在衣襟。
“冷着也好。”江芙有些自弃自狠道,“借此清醒些。”
她不说这样的话还好,她这么一说,素雪觉得自家姑娘,更是脑子受凉,糊涂了。
正是因为糊涂,才觉得自己糊涂。
若她觉得现在的都是清醒的,正常的,她也不会说这种话了。
素雪给其他丫鬟对眼色,让她们拿来披风,给江芙披上,再哄着她坐下。
“姑娘不是念叨着听佛课,如此丧暮之样,只怕佛祖见了也会不高兴。”素雪给她梳理垂腰长发,青丝捧在手里,既像丝绸顺滑,又像羽毛轻柔。
而姑娘的神情淡淡,更轻更薄,像片快要消失的雪花。
江芙眼中闪过一丝光,也可以称之为期许:“是啊,佛总是能倾听人的烦恼,解决的人的烦事。”
净明唐突指出她的模样。江芙觉得他不是随便说说,也是秉着冒犯与抱负。
江芙起身凝视前方的青松,也许那和尚真有几分看破天机的本事。
愿吾为四季常青的松,而非迷惘忘归的鹿。
江芙的早食,动了寥寥几口,好在在出发前垫了几块点心。
丹桂中秋刚过,长街巷里仍弥漫缕缕甜腻的香气。分不清是月饼的芬甜,还是丹桂的清逸。
这股香甜连佛寺都浸润了。
江芙下轿时,毫不意外得遇到了郑姑娘。她粉衫桃花罗裙,鬓间簪了朵晚香玉,温婉中流泻楚楚风韵。
丝毫看不出那日的狼狈,仿佛是江芙的幻听。
二人颔首,有礼得结伴前行。
“蓁蓁协助王妃掌理内务,今日也就来不了。”郑如芳半是感叹半是欣羡,“灼灼年华,当要芬芳吐蕊了。”
她说的含蓄,身处同个圈体的江芙亦是明白其中奥妙。
吴老郡王上了折子,让嫡袭爵位,最近便行了仪式。吴蓁的父亲正式成为郡王,而她的婚事也似有了归处。
郡王妃教授女儿管理事务。
“两位好姑娘,走得慢些。”
回首盈盈处,正是端秀容丽吴蓁姑娘,她披了件大红对衿羽裳,即使发间没有戴华丽的饰品,也衬得她气质矜贵,肌肤细腻粉白。
江芙朗唇一笑,只觉阴霾的天空透射一道明媚的春光。
三人结伴走着。吴蓁轻扫二人,对郑如芳道:“如芳是越发好看了。”
郑如芳闻言,眉间绽放笑。
吴蓁拉着江芙的手,寒凉如冰,让人打哆嗦。她又疑又急道:“俗话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夹杂中间的八月就不冷了?你的手都寒成冰了,也不披件袄子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