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有位好官,也曾像大人般想要新修水利,泽福民众,但被鼠目寸光的人给毁了。渠没有修好,反而大闹一场。”
“先修好的一般,近年也跨了。”
“要修□□的渠道,就不能用他们。”
卢秀生沉默,江芙亦是心里叹气。
说到底,岭南自古就是非汉族的民族多,以前也被中原人称为蛮夷。经过几千年的民族融合,又有政治中心南移的经历,这才开发了很多。
相近中原汉人观念许多。但是民风强悍,霸道不讲理,甚好打架抢夺。这时候的朝代仍没有解决。
想要提高民众素养,势必要提高民众经济。
人只有吃饱饭,娶上媳妇,有房有地才不会闹事,才会有心思想道德。
江芙手摩挲杯子道:“开工,就是为本地百姓好。这个事情是要让他们知道的。”
她抬头看卢秀生道:“大人的决心和善意,要让百姓们知道。你想让他们过上有房有地,有老婆孩子的生活。”
“你现在做的,与他们息息相关。”
卢秀生沉重的说:“民不信官,官不信民这是一种可悲。我要做什么,都举步维艰。”
他现在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动工,而是应该让潮州的百姓相信他。
“商鞅立木取信于民。”江芙问,“大人打算怎么做,让百姓们想你。”
卢秀生想一晚上,翻来覆去。半夜月色入户,阴寒侵体。他拿着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玉佩。
此乃是昆山之玉,极为珍贵,价值千金。玉佩雕刻的是麒麟祥瑞。
据说此玉是曾祖父,在山中游玩,遇一老者赠送。传此玉佩后代,终可得麒麟儿。
卢家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赞语,几代人都扎堆书海,日夜苦读,只求做得麒麟儿,光复家族。
他无奈又自嘲,如今的他全身上下,也唯有此玉珍贵。甚至珍贵过自己。
他如今得罪了江阁老,一把利刃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落下,哪里还能做什么麒麟儿?只盼阎罗王没有骗他,死后能让他做个正直的阴间官吏。
他握紧玉佩,已下决心。
次日天阴燥热。
卢秀生和隔壁新任的知县,二人站在两县中间的菜市场说话。
此处正好处于中心,是以两县百姓在这里自发形成市场,交易往来。
隔壁知县张怀志,比卢秀生大个七八岁,今年三十多岁。
他国字脸,看着倒是忠厚沉稳。他问卢秀生:“卢兄弟真打算如此,是不是太过了。为兄持大,就多嘴说几句,我觉得没有必要这样苛待自己。”
卢秀生苦笑:“张兄怕是也知我的来历了吧。”
张怀志不好意思地说:“我并不好钻研官场,所以到了这个地方。卢兄弟也别担忧,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是以他交好卢秀生,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虽说因为京城传来的谣言,让卢秀生的处境好些。
但是大家也不是傻子。空口几句白话,谁也没真正当真。只是不去嘲讽卢秀生而已,要结交他,恐怕要看江阁老下一步待他什么样。
卢秀生走入旁边的茶铺,封书在内室托着官服等他。见主人回来了,封书麻利地为他换上官服。
青色袍子,绣着鸂鸂。他戴上官帽,脚踏上朝底靴。
相貌堂堂,威仪峻拔。
封书望着自家主人的眉眼,道:“大人,您肯定是个好官。”
他虽然不懂这些日子,卢秀生在做什么,但是他知道自家大人,是想办真事,办好事。
卢秀生笑了笑:“承你吉言了,封书。”
封书挠挠头,有些害羞了。
卢秀生穿着官服走出去后,大街上的气氛马上不一样了。行人加快脚步,他方才待得茶肆老板甚至哭丧着脸,连声道歉自责。
卢秀生没有看出他真歉意,只是看到他畏惧害怕。可想而知,以往的官员们在民众心里是个什么形象。
他忙安抚,这才稳住老板的情绪。
接着他走到菜市场一块较高的台子上,躬身作揖。此番举动,把周围老百姓整懵了。
有几个油滑的,骨头一软直接跪下喊:“青天大老爷。”
卢秀生挺身,抬首对他们道:“诸位请起。我现在尚不是青天大老爷。也不喜大家下跪这样的虚礼。”
人群哄哄的,自发的围成一圈,小孩子想打闹,也被大人捂住了嘴巴。商铺里的人们,也禁不住好奇,克服心理畏惧,探出头去看。
江芙作男装打扮,藏在人群里。
“我是相乔县县令,卢秀生。我到了潮州做官,不捞钱,不贪色。”他铿锵有力道,“我要开渠修路,灌溉农田,种稻养桑,男女有家。”
他说完后,众人哗然。
再也止不住议论。
“这知县脑子出问题了?”
“当官不捞钱不抢女人,那和咱们这些老光棍有什么区别。”
“别再是新官上任,搞花样。”
一个稍微有些文化的人反驳:“不是新官上任,搞花样。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三把火,也太虚了,搞这些干甚么。怪虚伪的。”
……
这些话,毫不例外地传到了卢秀生的耳朵里,又多又杂,声音还越来越高。
这些恶意,纯粹而浓重。积赞不满此刻全向卢秀生驶来。
站在茶肆旁边的张怀志,封书都为他捏了把汗。
封书甚至想冲上去,揍那几个说的凶狠的汉子。只是被张怀志拉住了。
他打量着,这个比自己还直白还要直愣的青年。张怀志心情紧张,眼里又闪过复杂的情绪。
江芙站在人群里,静静看着众人情绪愈发高涨,恶意愈发明显。
这一回,她没有出手做什么。
作恶的不是卢秀生,但是善意的他,现在要承受前几任制造的恶意。
但是没有办法,他想在岭南开创一番局面,实现自己的抱负,就必须要承受这一切。
卢秀生压抑住内心委屈,暴躁。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也是穷苦人家。我爹妈去的早,我与妹妹相依为命。她很早就懂事了,刺绣干杂活供我读书。”
大家停了下来,有几分好奇,这位新任知县的过去。不是同情,只为好奇。他们哪一个拎出来,都有黑暗惨淡的经历,甚至现在都没有走出去。
他继续撕开自己的裂口,道:“有豪强要占了我妹妹,我妹妹不从。那个富家少爷短命早去了,可没想到他要死了,都不放过我妹妹。”
众人听到富家少爷,抢占亲人,多少有些感同身受。他们很多不愿养女儿也就是为了防止地方豪强,抢夺了去。
不过纵使他们没有女儿,那些富人也抢他么的水田,宅基地。
根本无人为你做主。
“他吩咐家人,要我妹妹生殉。”他眼圈红了,“我外出游学,我唯一的至亲亲人,就这样被被活活钉死在棺材里。”
他大声道:“所以,我一恨贪财占地,二恨抢人作恶。我绝不做这样事,否则我九泉之下的妹妹,如何安息?”
他忽然举起玉佩:“我无亲无挂无欲,只有一片赤诚。让其他人不再遭遇的我的事。”
下一秒,玉佩狠狠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卢秀生踉跄了下,忍着悲痛道:“这是我父亲临终前,留给我的。他说是传家宝,价值千金,希望我是有麒麟般的才华。”
众人惊愕,那他甩了玉佩。
江芙手指滑动,只见天上乌云聚拢,轰隆隆几声雷。吓得众人差点掉了魂。
“县令老爷,砸了他父亲的东西……这是传家宝,要遭报应。”
仰望天上紫雷,卢秀生有瞬间的茫然:父亲,您也在责怪孩儿吗?
他想过若要做成这事,只怕要受千夫所指。可这只是刚开始。他竟然有些顶不住了。
台下一双清明的眼睛望向他。
卢秀生回望,这双眼睛实在特殊,清亮理智,没有愤怒,平静之下反而隐含温柔鼓励。
是江道长。
卢秀生笑了,纵使千夫所指,也有懂他,支持他,有何惧怕。
他发下了那个昨晚,就想好的誓言:“我若不做一个好官,就犹如此玉佩,粉身碎骨。”
众人皆惊了,他们也是听到,别人说这个新知县,审案公正,甚至还要开渠俢路。但他们惯性认为,这人三分钟热度,要么就是新花样的敛财。
没想到他竟然敢发下这样的毒誓。
江芙结了个印,念:“收。”
“天晴了!”有人道。
云散雷收,天空湛蓝,甚至比一开始还要明朗。
江芙道:“一定是上天认可了,卢大人真诚仁爱。”
此话一出,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很多开始同意这个说法。
卢县令砸了父亲的玉佩,上天生气了,但是他以玉佩明志,上天认可了。
上天都认可,愿为他收雷放晴的人,怎么不是个人,怎么不是个好官。
“卢大人,我相信你。你是来我们住持公道。”
“对,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的。”
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跪下:“我们再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没有田舍。”
卢秀生终于露出笑容,他以这般近乎伤害自己的行为,赢得了潮州民众的信任。今日的之言行,只会在百姓口里越传越广,他打开了岭南局面的第一步。
他忙下台,扶起那个老人:“大爷,我到了这里,就是要做个。”
他扶着老人,站在民众中间,道:“我想开渠引水,修路,诸位兄弟能否帮忙?官民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