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卫氏得了女儿的请求,向大房求说江映儿子的事。
那天秋风袭卷,早晨下了蒙蒙细雨,午后更是越下越大。
教习府里小姐的谢先生因病辞课。江芙关上门,让素雪点上盏灯。门外噼里啪啦雨打叶,她在室内倚床看《抱朴子》。
卫氏给大嫂说了会儿话,探探口风后,便想着孩子回了家。
门忽然开了,江芙看书认真,以为是秋风催开的。她低头吩咐丫鬟:“把门闩横紧。”
一旁的素雪提醒道:“小姐,夫人来了。”
江芙这才抬头望去。是卫芷携着风雨进来了,并非是门被风催开。她穿了身秋香色的立领袄子,牙色的罗裙。
立在卫芷身边的舒妈妈手拿青色斗篷,是主母的拿外披。舒妈妈朝江芙使眼色。
卫芷看女儿手里握书,郁郁的神色稍缓。她对素雪道:“芙姐儿看书,你们该让她去书房。那里光线亮,书又多。”
房里四个丫鬟,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点头。
江芙咳嗽声:“母亲,我晓得了,会注意的。”
“把你看得书拿过来。”
闻言,江芙暗道:糟了。她磨磨蹭蹭将书递给母亲。
卫芷看到封面的书名,眉头皱起,“江芙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分不清主次。”
她把这本道教典籍翻了翻了,发现书页折痕不少,里面还有批注感言,可以看出书的主人,用心钻研。
批注的字迹小巧纤细,正是江芙的笔迹。
卫芷的脸色完全阴沉下来,发怒道:“儒学十三经,你都没有看完。反倒先看些闲书了!真是张狂的很!”
儒学被奉为众学之首,揉进国策,已历千年之久。“正统书目”的名头也一直是儒家典籍独享。
卫芷自幼爱书,又因家学耳濡目染,自然也是奉儒学为正统,认为其他学派的为偏道。
女儿尚是塑造人格和认知的时候,哪能舍本求末,钻研旁门左道。卫芷担忧她心智不成熟,走了歪道子,恐忧之下大为怒火。
江芙本来就有求于卫芷,加之二人的母女的关系。她是一点反驳的话都不能说。
她只能垂首认错,在被没收做了笔迹的书后,伏案写千字的自我检讨,文言文版本。
一直到晚上江芙都跟在卫芷身后。
卫芷故意不理女儿,抱着儿子写字。
江芙委屈屈巴巴看着她,把写好的谢罪赋交上去。
她弟弟江元好奇,要去扯那张纸。
卫芷正心烦呢,于是打掉儿子的小肉手。
小孩子哇哇哭起来。
下人传报:“三爷来了。”
江柏进了里屋,脱下蓑衣,拂去身上雨水。只觉阴雨蒙蒙里,给自己挂衣服的侍女,眉目格外温婉。
江芙冲过来喊“父亲”,把他那点绮思冲淡了。
他拉起女儿凉凉的手,看见大的阴沉着脸,小的哭鼻子,中间的喊爹。
江柏的手摸摸鼻子,这就是他愈发少去卫氏房里的原因。卫氏做了母亲,神经绷紧,对儿女要求严苛,情绪时常反复。
他受不了这气氛,还是怜杏那儿既体贴又娇俏,轻松闲适。
他弯腰逗逗小儿子,“怎么,你们俩惹母亲生气了?”
江芙指着自己,道:“是我一人惹的母亲生气。”
卫芷把江元放下,推开江柏,冷笑着把女儿谢罪赋塞给他,道:“你女儿可是出息了,正经的书还没读完,就开始钻研旁门左道。”
江柏一听,也是有了几分紧张,拿着江芙的文赋一目十行看了遍。又问她:“你看道家的《抱朴子》了?”
江芙粉团脸点点头。
江柏一拍大腿,笑对妻子道:“你看我们女儿多聪明,才十岁就能看玄哲之书。我都三十的人了,还是看不懂。”
卫芷扯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想必大哥也是喜欢你看杂学,不看儒学。”
江柏装傻充愣,挠挠头:“我那时候不大看书,不知道呢。”
卫芷:……
卫芷又对江芙道:“你带着弟弟去写字,这回不许再看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江芙如蒙大赦,领着江元到暖阁里写字。
“不知娘子今日,请为夫前来何事?”江柏有些小得意,女人被冷落了,纵是家世出众如卫芷,也会耍些争宠手段。
卫芷将下人们摈退,只留下舒妈妈奉茶侍候。
她看着跳跃的火烛,叹了口气。卫芷道:“你对涵哥儿的去处如何看?”
江柏喝了口茶,放下杯子:“涵哥?”他细想下,马上明白妻子是在指江映的儿子。
他蹙眉:“老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咱们家虽不至于这么绝情,但孙家的子嗣还要咱们操心吗?”
卫芷拨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腕子,丰腴雪腻,衬得双股玉镯青翠灵气。
这勾起了江柏兴致,夸她镯子:“真不是玉衬人肤白,还是人衬玉青灵。”
舒妈妈悄悄退下,掩上门。
卫芷把袖子放下,淡淡瞥了他眼:“是二嫂给送我的。”
于氏出身小门户,就算现在二房跟着水涨船高了,这等奇巧精致的佳品,她也没几件。
但是为了救外孙,什么法都去想区做,更别说舍钱财了。
“二嫂素来敦厚仁慈。绣姐出嫁本来就是亏待了他们三房,如今保她个外孙,也算弥补。”卫芷眉眼上挑,“难不成你们几个老爷们,还怕个孩子掀起风浪?”
她今日去探大嫂口风,遇到了二嫂。二嫂都舍了面子去求,大嫂仍是口风严谨,不泄露丝毫。
卫芷觉得,这事还是要男人之间解决。在大伯那里,涉及官场政事,江柏的话比大嫂管用百倍。
江柏抱住妻子,在她耳边道:“我谁都不怕,只怕你。”
江芙在暖阁陪弟弟写字。江元手拿毛笔,像模像样地描摹。
临得不是《千字文》、《弟子规》之类,而是《幼学琼林》卷一的天文: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
江元仰头给她说:“姐姐,我明年就要和你一起去读书了。”
怪不得小弟四岁,就学启蒙里难的《幼学琼林》,原来是为明年开学做准备。
江芙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你到时候会和一群聪明的伙伴一起识字。开心吗?”
江元身为目前家里最小的孩子,总是孤单的。大的哥哥姐姐都快成年,要行嫁娶的事了。小点的姐姐们又要读书上课,和他玩不到一起。
现在他终于也能上学,有人和他一起玩了,他是非常兴奋,使劲点点头:“开心,很开心。”
江芙心道:孩子,但愿你是个神童。
安郡王府的族学,时常会请朝廷大儒过来讲学,常任的讲师又以严厉著称。是以培育了许多出色的贵族和皇家子弟。
还吸引了大批世家子弟求学。
如此生源自是极好。
江芙祈祷自己弟弟,能与一众小天才相处和谐。
不过,她也并不用很担心。她看着江元认真写字的干净灵秀模样。贵族、世家的儿女在这时候,基因都是不差的。
次日,江柏把涵哥的事给大哥说了。
江松捋捋胡须,道:“是不能把事做绝。”前任孙首辅提携他,众所周知,自己还把侄女嫁到孙家去。若是他不为孙家求一点情,未免显得他太过冷酷无情了。
江松抬袖,执笔:“也罢,给孙家留些血脉。”
锦衣卫从孙家抄的家产,总计有上亿两了。
不说亏空的国库,就说皇帝的小金库都虚着。新皇觉不会放过孙家,但留下个孩子还是可容忍的。
犯官之后,朝廷永不录用。一个孩子再翻不起风浪。
江松又抬首对弟弟道:“只是吾家清白,不能沾染黑墨。大姐改嫁,备份嫁妆还算的自家人。若她携着孩子,那自是再不能算作江家人了。”
江柏颔首赞同:“大哥说得是。”
孙家百口在午门菜市场砍首,而江府二房却安定轻松了。
江芙下午放了学,带小弟来看江绣的孩子。
两岁的孩子,说话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有意思极了。
江元戳戳表弟的脸蛋,对姐姐说:“弟弟的脸好软。”
说着他又多戳了几下,差点把小孩子惹哭。
一边是外甥,一边是堂弟,江雪头都大了。
江芙把江元拉到一边,说了他几句,他才罢休。
而孩子的母亲此时在偏阁。
江绣跪在地上,万分感激:“多谢母亲帮我。”
于氏扶起女儿,眼里皆是庆幸和慰足:“也是你大伯心慈。他如今权势愈发大了。我看你也不必在外面躲避,直接回来做小姐就是。”
江绣没有欢喜,她抬眼问:“那涵哥儿能跟着我回来吗?”
“这……”于氏跺脚,“我的大姐,你是江府的长女。”
江绣眼直看着前方,面无表情,道:“我知道,江府的长女带着罪犯之子回来,该是多让家族蒙羞。”
于氏一咬牙,想来面软心软的她道:“咱们把孩子送到好心人家养,你再嫁个郎君。如此两全其美。”
于氏期待地望着她。
只见大女儿笑着,“多谢母亲好意。”
于氏的心彻底放下,总算能真正补偿大女儿了,给她寻个如意郎君,好归宿。
江芙没想到这天下午,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大姐江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