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罢,像她这样经历过三朝风霜血雨的女人,又岂会完全相信谁,哪怕是她的孙子。

不过,萧袭月直觉,高太后对秦誉,也有着一种莫名的防备。她一个垂暮之人,对自己要扶持的孙子,又有什么好防备呢?

*

从懿宁宫出来,已接近傍晚。萧袭月带着秦誉与高太后关系的疑问,走在雪地中,雪已经渐渐停了,不需要打伞了。

对了,秦誉给她的暖手炉子,还没还给他呢。看这炉子的绣花儿,不知是他殿中哪个美人的。

“谁若信这种男人痴情,她脑子定是被驴踢!”

千万不要被他唬弄!

萧袭月刚自言自语完,便见前头来了个米分衣裳的美人,急急地扭着小碎步子朝她走来。

“四姑娘,四姑娘……”

是秦誉殿中的美人,闺名唤银儿的那个。

“不知银儿美人有何事?”

银儿脸上一羞,道:“银儿不过个贱妾,哪里敢当美人……对了,四姑娘,殿下在大发脾气,说……”

发脾气?那厮除了耍阴招,竟然也会大发脾气?她才不信。秦誉若发脾气,那可是直接要人命的。

“说什么?”

“说四姑娘拿了他的暖手炉子没有还回去,才让他又病倒了,正生气呢。”

生气?是做戏吧。秦誉那男人目中无人、目下无尘,还会在乎这炉子?

又是逼她去看他。

“姑娘快些走吧,殿下冻得慌。”

银儿催促。

“你们沁阳殿上,就这一个炉子么?”

银儿眨巴了眨巴眼睛,“可是殿下用东西向来挑剔得紧,说是就要你手里这个,别的烤起来皮儿生疼。”

“……皮儿疼?”他是皮儿痒,欠抽!

好,去就去!正好白日里遭了他那番“教训”,心里的火还憋着没处发泄呢!此番正好新仇旧怨一并算了!

银儿穿着繁复的裙子,几乎跟不上萧袭月的脚步。“四姑娘,等等我、等等我呀……”

萧袭月憋足了一腔怒火,愤愤冲到沁阳宫中,却傻了眼。

偏殿。

一桌酒菜、美味佳肴,香味丝儿丝儿的往鼻子里钻,勾出满口馋虫。

“……”

秦誉摆好筷子,抬起头,勾唇一笑。

“你竟这般急切,瞧,菜都还没上齐呢,你就来了。”

“……”萧袭月愣。这厮不是在做戏大发雷霆吗?这摆桌摆菜的……“你不是冻病了吗?炉子还给你!”

萧袭月“噔”的一声把暖手炉子放在桌上,震得碗筷哗啦一响。

“这暖手炉子是送你的,你拿回来给我作甚?”

“不是你殿里头的美人的么?”

秦誉栖身上前,勾了勾萧袭月的下巴。“爷就爱看你张牙舞爪吃醋的模样。”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吃醋了?”

“两只。”

“算了,我要回府了!告退。”懒得与他扯,算她蠢,又被他糊弄了一遭!甚是讨厌,讨厌至极!

萧袭月刚转身,却忽然被一个宽阔的怀抱整个儿的保住,一双结实的长臂将她箍进怀中,一缕男人墨长的青丝从她脖颈里流泻下来,接着耳畔呵来温热的呼吸,以及,秦誉低而充满诱-惑的声音——

“今日是我生辰,陪陪我,可好。”

萧袭月又是一愣。

“你生辰,不是一个月之后么。行冠礼,出宫。”

秦誉却没有答她。“留下来陪我吃饭,你心头疑惑的事,我都告诉你。”

萧袭月又是一愣。这厮究竟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纵然两世,却还是看不透他的一切,如同掩藏在迷雾中,怎么也看不清楚,神秘莫测。

殿中只有他们二人。秦誉出奇的温和,没有往常那般迫人气势,又是给她夹菜又是给她倒酒,要她与他碰杯。

“女子不该喝酒,尤其是在有男子在场的场合。这话三皇子应该听过吧。”

秦誉十分赞同的点点头,把萧袭月放下的酒杯拿起,重新塞进她手里。

“对,这句话没错,你定要好生记住。我不在的时候,千万不要和男人喝酒。他们若要你喝,定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的。”

萧袭月忍无可忍。“你就是黄鼠狼!你不安好心、心术不正!”

他却弯了弯嘴角,笑得坦诚。

“我确实心术不正,若正了,怎么把你这小鸡抓到手?”

萧袭月气闷。这厮平日里话不多啊,又冷又傲气的,怎么每次她跟他说话的时候,他就变成这般多话了!

萧袭月怒,一口将酒喝了干净。

秦誉笑而不语。是该适可而止了。再说下去,这丫头就该真火了,若踢门而去,接下来就不好办了。

陪他吃完晚膳,萧袭月本想走,却不想被秦誉领到一间隐蔽的密室中。

这密室她记得,正是上一世他坑她为他治伤的密室。

摆设如同上一世一模一样。

秦誉将萧袭月领到一对灵位前,声音变得有些冷,让萧袭月也陡然心头一肃。

秦誉双膝跪地,持香对着灵位拜了几回。

“父皇、母妃,儿臣又来看你们了。儿子今日便是弱冠二十,已经长大。还带了媳妇来给你们瞧瞧,想来你们定然喜欢的。”

萧袭月惊诧,顾不得秦誉说她是媳妇什么的,而是对着那牌位,惊得说不出话来!

齐景帝!

景帝,是文帝的老子。为何秦誉又喊那牌位,父皇?

萧袭月头顶如炸了一声惊雷,彻底懵了。

☆、第66章

秦誉递了炷香与萧袭月,密室光线略显昏暗,烛光下他的面庞比之平日更加的安宁,深邃幽深的眼眸点点清辉,那么看着她,似饱含了许多的情绪。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愈加显得那双眼睛深沉而沧桑。

萧袭月看着秦誉的眼睛犹豫了片刻,还是接过了香来。

他的眼神里那不经意的一丝凄清,让她心头一动。

萧袭月对着那两块牌位持香跪拜。

“我知道,你一直在疑问我与高太后的关系,你要的答案,便在这两块灵位上。”

“这是先帝的灵位?”虽然是问,但萧袭月的语气是肯定的。

秦誉袖子轻轻擦拭了那灵台上的灰尘。

“没错。当今皇帝不是我生父,而是我兄长。我是先帝最幺的儿子。”

萧袭月虽然方才已经猜想到了,但是,这要她如何相信?

“可是,可是二十年前你出世的时候,先帝已经病故四年了!怎么可能……”萧袭月突然顿了顿,恍然大悟,“难道说,其实先帝当时并没有病故,而是,而是被高太后软禁起来,对外宣称病故了吗?”

秦誉眉间拢紧,乍现一分恨意,周身散发出的气势如寒冰一样慑人,没有像别人愤怒时那般的摔东西或者咒恨,只是声音低沉冰冷了许多,但却是更加让人从心底里害怕。

萧袭月连同后背每一根汗毛都是一寒!秦誉真正发起怒来有多可怕,她前世是见过的。鹿原一战,他中了她与秦壑布的陷阱,士兵死伤无数,他背水一战,挥剑而斩,地狱修罗一般,硬是将残兵杀出重围,而后卧薪尝胆数年,才有了徐州一战的大捷。

她记得,不管过去多少年,她都无法忘记那是秦誉的模样,浑身浴血,如同血凤,那一双眼睛盯向她的眼睛如燃烧的火焰一般,饱含了许多复杂的情绪,似要将她盯穿了去。

萧袭月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秦誉的背影。

一切,恍然如梦。

“当年,父皇虽病重却无性命之忧,与高太后冲突不断,高太后蓄谋对外谎称父皇病重不治而崩,实际上将父皇囚禁在密殿之中,后九年,才真正的驾崩。”

萧袭月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生母,便是当年后宫中一个不受宠的妃子,也应不受宠,才逃过一劫,没有被高太后毒杀……”

萧袭月越听越心惊。这皇廷之中隐藏的秘密竟如此复杂,枉她活了两世,现在才知道这天大的秘密!

秦誉之母,是个姓班的才女,出生江南班氏贵族,入宫之后从美人受临幸封妃。可惜,也就是一夜恩宠,景帝便再没有想起过这万千美人中的班氏美人,直到被秘密囚禁,高太后将班氏美人一同囚禁在那宫中照顾景帝,才重新得宠。二人如同夫妻一般在暗无天日中过了四年,直到秦誉出世。那时候,外头的天地早已变了,高皇后变成高太后,文帝已经在龙椅上坐了四年有余。

高太后半年才到密室中见景帝和班氏美人一回,这次一见,怒不可遏!她一生讨厌背叛,最恨景帝身边的宠妃,没想到班氏美人竟然违背了她的旨意,和景帝不光有了私情,还怀上了孩子!彼时,那孩子已经足月了。

高太后处死了密殿中负责看守的太监和侍卫,将班氏美人断手断脚,处以极刑,却在临刑前,孩子出世。孩子出生那一刻,便是班氏美人身子在血泊里死去的那刻。

那个,出生第一眼就看见自己母亲满身鲜血、断手断脚死去的孩子,就是秦誉。

萧袭月听到这里,心揪得生疼,一直以为秦誉是在文帝与高太后的宠爱下长大,才是如此的桀骜和霸道,却并不知道,他那冷硬的外表下,鲜血淋漓的身世。

怪不得,怪不得时而觉得这个男人神秘莫测,捉摸不透。若他被人看透,那便是死期吧……

“对不起……”萧袭月突然对着秦誉的背影道。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秦誉转过身来,唇边带了冷意的笑。

“……”她只是为曾经对他的那般想法而愧疚。

“你是在同情我?”秦誉眼睛一眯,具是危险和冰冷。

“不,我只是……只是了解了你更多的东西……”

他却是冰寒散去,莞尔一笑,将她的手握住。“给你的那镯子,是我母妃唯一留下的东西,若你还对我有所顾虑,我便只能把天下打下来,交你手里,以示我的真心。”

萧袭月心湖被他的话震得惊涛骇浪,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为何能说得这般轻飘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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