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见寒没死?那我们还强闯紫训山,岂不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
那时,谢迟的脾气一下就上来了,他当场沉下脸,差点用十杀境送这群不知好歹的东西再次上西天。
可偏偏,被说的当事人却置若罔闻,反而好脾气地制止了他:他们这般想,是他们的问题,但若见死不救,就是我们的问题了。
谢迟气结,刚想反声呛回去,但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气势一下便歇了不少。
他们身上被毒瘴侵蚀,这修行之路算是废了。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你可别想着救人啊,他们这是活该。
闻言,喻见寒却皱起了眉:修行者再也无缘大道,岂不是生不如死
贪心就得付出代价。他们巴不得你死,好夺紫训山的宝,才主动请缨的来之前就该做好打算。
沉默片刻,那人却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垂眸缓声道
阿谢,我知道了。
这人哪儿都好,就是这心也太软了。谢迟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牙。
但他永远都不知道,正是他眼中绵羊一样无害的人,曾在密林中安静地伫立着。他看着毒瘴蔓延,看着那些人的根骨被一点点地侵蚀摧毁。
那时,他眼中依旧带着温和澄澈的笑意。
一如而今
在回程的队伍里,喻见寒看着前面依旧一蹦一跳,庆祝自己侥幸逃脱的弟子们,心情颇好地弯起了眉眼。
贪婪就得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还希望诸位能满意。
第19章 朝鹿(九)
紫训山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失踪的弟子被找回,而喻剑尊未入东妄,及时折返救人的事,只顷刻,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听说了吗?原来喻剑尊早察觉紫训山有异,这才锁山不让人进谁能想到,九宗偏偏不识好歹,上赶着去送命。
一根毛也没捞到,还惹得一身骚,我看他们这次的笑话大了。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入山的弟子虽然捡了一条命,但根骨都被毒瘴毁了,精英成废人,这日子怕是不好过喽!
众人幸灾乐祸地看起了热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对不计前嫌出手相救的喻剑尊更加信服起来。
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还得回头救不知好歹的后辈,喻见寒其人,果真不愧为正道魁首,九州称尊啊。
而那头被解救的弟子如何捶胸顿足、悔不当初,都不是他们想知道的了。
自然,也不是身为恩人的喻见寒该考虑的。
夜深了,终于安抚好发觉自己修为有损,满屋子摔杯砸碗的徒弟后,白须老者一脸疲惫地退出了房间。
但还不等他走两步,转头便遇见了在同客栈小二交代的喻见寒。
老者稳住了心神,整理出笑意迎了上去:喻剑尊,好巧啊,您这是
秋长老,我在安排明日的晨食。喻见寒拱了拱手,轻笑解释道,我那位好友有些挑嘴。
喻剑尊果真细心。秋长老讪声附和。
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尴尬下来,白须长老沉默片刻,为了打破僵局,他强行找到一个话题。
不知喻剑尊接下来要去何处?是先回承昀宗吗?
明天去哪儿,就是和吃了没一样,日常又不易出错的问题。
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所料,喻见寒缓声回答:不,我打算先去趟佛恩寺。
是功德铭的揭碑大典?
功德铭,是佛恩寺为近百年在除魔卫道上立下功劳的修士们建造的一座丰碑。
其上将刻下他们的名讳与功勋,千古流传,万载流芳。
此事已经筹备了十余年,揭碑之日,就定在十日之后,届时,佛恩寺将邀请九州的各门各派前来观礼。
喻见寒点头:在我入东妄海之前,便接到了邀请,本以为再无机会前去,但现在恰好能赶上。
啊哈哈,我们也准备去佛恩寺,那正好能一起
白须长老打着哈哈,他心里很想离开,但喻见寒虽是后辈,身份却极为尊贵,还是救了他那不争气徒儿的恩人
这般境遇之下,只要那人不先开口,他也没法先说离开。
喻见寒看得出秋长老的难堪,他贴心地拱手告辞:那就麻烦秋长老多加照拂了,我还有点事,就先行一步。
白须长老如释重负,他脸上的笑容轻松了不少:好,剑尊早些休息。
等到老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道后,喻见寒收回了目光,脸上的笑意彻底敛了下去。
他看向了窗外黑沉的景色,眸光微闪,却是理了理衣衫,径直下了楼。
现在,得去会会其他人了。
*
月易在客栈外的榕树下踱来踱去,四周草木茂盛,一片寂静。
不知道友深夜邀我来此,有何贵干?
身后传来了温和的询问,闻言,月易的眼睛霎时亮得惊人。
果然,他就知道!只需在递的拜帖中提到初雨镇三个字,喻剑尊一定会来!
他像是紧紧攥着世人不知的稀世奇珍一般,强压着内心的躁动急切:喻剑尊,我们做个交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月易道人压低了声音,眸中是势在必得的暗光:是关于初雨镇的惊天秘密。
哦?喻见寒有了兴趣,他开始重新审视面前这个人,唇边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摸不透心思,你想问什么?
不知喻剑尊是否记得,当年血洗魔门时曾遇见过一个茶童?
喻见寒垂眸思索片刻,笑答:略有印象。
月易笑了起来,他围着白衣剑尊踱步打量着,叹息了一声。
那时我就在想,怎么有这样的一个人,明明满手鲜血,浑身杀孽,却干净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的脚步停下,恰好又回到了喻见寒的面前,月易直视着那双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的眸子,轻声感叹道:哪怕是再穷凶极恶的魔修,在杀完人后,眼神也不会是那么古井无波的平静。
世人都说,九州剑尊喻见寒心怀苍生,可我就想知道剑尊大人究竟是心怀苍生,还是根本就视世人为蝼蚁,视人命如草芥!
月道友,你偏执了。
喻见寒依旧声音平稳,似乎一点都没有被戳破或是被揭穿的恼羞成怒。
越说越兴奋的月易丝毫没有注意到喻见寒的称呼他根本就不曾向那人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哪怕是在拜贴上都刻意隐去了,但喻见寒却稳稳地叫出了月道友。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声音有些颤抖,还在一股脑儿地倾吐着这些年积攒的疯狂。
我一直这样想着、念着青袍道人伸出手作感叹状,他神色虔诚中带着癫狂,眼眶微微发红,像是狂热的信徒在神灵面前诉说着信仰。
喻剑尊,世人注视着你,我也注视着你,但我与他们不一样,他们只看得到表象,而我,才是最懂你的人!
月易已经在他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了,隔着朦胧的月光,榕树枝影嶙峋地落在他的脸上,像是魑魅覆盖上了干枯的利爪,映出一种扭曲猖狂的笑意。
我赌上命,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像是怕被人听到,又像是故弄玄虚,特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是关于初雨镇的秘密。
喻见寒像是终于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他微微抬眸看了过来。
这样的回应让月易更加兴奋,他状如癫狂,声音却更低了下来:喻剑尊,世人皆以为初雨镇血案是层念所为,你也亲手在佛恩寺了结了他但你我二人都知其中隐情。
当年共有三人参与,魔门的厉烨,佛恩寺的层念,承昀宗的奕修正魔勾结乃是大忌,所以当年知情之人只推出了层念顶罪,最后,三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而背后隐约都有你的影子,剑尊大人不觉得巧合吗?
喻见寒依旧安静地看着他手舞足蹈地表演,就像是一位温和的看官,宽容地看着台上的丑角自娱自乐。
世间的巧合事众多,凭借巧合能断定什么呢?道友,你还是莫要执着了。
喻剑尊,你说这般的巧合若是让承昀宗、佛恩寺的大能们知道了,他们还会认为这是巧合吗?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或者说,他们已经察觉到了端倪,只是没有找到证据
月易终于撕破了谦逊的脸皮,他开始了卑劣的威胁。
而我,就是最好的证据。
只要我站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们若是认定其中皆是你所为,到时候,纵使有三头六臂,想必喻剑尊也敌不过各宗大能的联手截杀吧。
喻见寒状似无奈地叹口气:道友想要什么呢?
我?青袍道人指着自己笑了起来,他笑得前俯后仰,眼中笑出了泪花,我想要的是
笑声戛然而止,他脸上是一种阴狠痛快的表情:想必喻剑尊不知,初雨镇的参与者其实不止三个,其中还有一位隐藏最深,地位最高、权势最大
正是佛恩寺首座南箬尊者。
佛恩寺为九州佛门第一寺,而南箬是佛恩寺首座,更是实际的掌权人。
南箬尊者会在意区区一件灵器?喻剑尊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无稽的谣言,他缓缓摇头,笑道,道友的话越发离谱了。
喻剑尊,与你不同,南箬才是真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以为若是没有他的授意,层念怎么敢与魔门勾结?他又如何能与厉烨狼狈为奸?
月易却言之凿凿、胸有成竹。魔门的人都死了个干净,如今只有他这个幸存者,才是当年之事最后的见证。
南箬才是幕后的主使,在层念结识厉烨门主之前,他早就和魔门有牵扯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月易道人终于翻出了自己的底牌,他拿出了最确凿的证据。
青袍道人拉长了声调,轻笑道:不然喻剑尊以为,那偈心殿中供奉的千百颗骨珠,是谁人奉上的?
修士凡人,妇孺孩童,一颗骨珠便是一条性命。
南箬最爱白玉般的骨珠,纯白无瑕,莹润剔透。
但他身为佛门首座尊者,总不好亲自操刀,于是嗜杀成性、无恶不作的魔门,便接过了这个简单的差使。
供奉在他偈心殿中的,便是魔门投其所好,经年日久攒下的桩桩罪孽。
骨珠
听到这个词,喻见寒的眸光微沉,唇边却扬起了更加温和的笑意,他语气带着些许疑惑:若真是如你所言,你又想我做什么呢?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佛门首座吗?
正是如此!月易几乎要鼓掌相庆了。
喻剑尊,我相信你能做到的!他眼中闪着奇异的狂热,让我看看,你是如何处理了他,还能全身而退的!
展示给我看吧,让我看看你的手段与实力!让我知道我这百年来的追寻,从没有错!
剑尊大人也别想杀我,毕竟,我在来之前就安排好了,若是我没平安回去,你的秘密,将不再是秘密。月易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他状似癫狂地笑了出来,踉跄着往外离开,却是不忘随意地往后摆手。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喻剑尊。
月道友,再会。
喻见寒微微颔首,等凌乱的脚步彻底远去,他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善心的捕食者再度为猎物提了醒,但很可惜,狂妄自大的庸才总是听不进去任何东西。
他们只觉众人皆醉我独醒,认为自己是最独特的那个天才。但他们却从来不会去考虑,自己究竟是独醒的,还是被唤醒的。
事不过三。
月道友,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得好好把握啊。
喻剑尊缓步走向来时的路,黑暗彻底将他的身影吞没,连带着他脸上未尽的笑意。
南箬,好久不见。
第20章 朝鹿(十)
经过了八日的路程,众人终于到了佛恩寺的山门前。
夜已经深了,喻见寒与谢迟向白须老者他们拜别,随即在小沙弥的点灯指引下,到内山的贵宾客舍休整。
在独立的禅院里安顿下来后,喻见寒合上了房门,他用指尖蘸着茶水,简单绘制出了佛恩寺的地形图。
他点了点一处区域:我们在此处,距离叶深所在的敛心殿其实并不远。明日一早,我们可以趁着僧人去前山诵经时,潜入敛心殿。
可佛恩寺有那么好闯吗?谢迟觉得有些悬,既然是囚禁,必然守备森严。
喻见寒的目光落在了代表敛心殿的那处,他笑道:这倒不用担心,只要我们见到了叶深,也就不用担心他被转移藏匿了,到时就是举寺相阻也无妨。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玉佛牌,解释道,我与佛恩寺南箬尊者有故交,这是他的信物,凭借这块玉牌,我们能在内山自由活动。
可若是动用了他的信物,等追查起来,你的身份不就暴露了吗?谢迟皱眉,他不甚赞同。
喻见寒道:阿谢,我们此次前来,是替朝氏一族伸冤的,哪儿有伸冤者还需要藏匿幕后的道理?
他的话语依旧温和,但眉宇间却是坚毅的锐气:若非怕他们得知消息,先对叶深道友下手,我定呈拜帖直入山门,让他们恭恭敬敬地迎我们进敛心殿。
闻言,谢迟抬头看向那人。只见烛光笼罩着喻见寒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睫羽微颤,正神情专注地看着桌面的水迹,思忖考量着明日的路线。
谢迟笑了起来,原来软包子也有三分脾性。
不知为何,他看着这样的冷静决绝的喻见寒,心里却涌上阵阵的酸楚,就好像曾亲眼看着一件玲珑的瓷器,被生生打碎了,又伤痕累累地粘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