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想买一束,摸了身上,发现没带钱。

“我有,”这时候,界圭说,“买多少。”

“一束就行。”姜恒又回头,看了眼远处的耿曙,耿曙正安静站着。

“秋天天气很好,”界圭说,“买些点心,咱们去山上吃罢。”

宫内,太子泷今日先是巡视了朝廷,勉励群臣一番,又阅读了军报,大臣们见他已从悲伤走出来了,那悲伤真情实感,丝毫不计先前父子嫌隙,更令人敬佩。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毕竟汁琮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儿子,想废储亦不可行。太子泷被禁足时,曾嵘等人还在庆幸,得亏汁琮生得少,否则若再来几个,现在就有夺储之争了。

王子自相残杀,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都是大忌,只因夺储上位后必有清洗,将白白死去许多朝廷倾尽资源培养的治国之材。

太子泷这些年已逐渐成长起来,汁琮征战时,国内政务由他与一众幕僚处理,朝政过渡得非常平稳,他始终记得姜恒说的话,治大国如烹小鲜,一条鱼拿到手后,先做什么,后做什么,按部就班,有条不紊。

军务虽繁琐,但有耿曙在,亦不至于令人手忙脚乱。

朝廷只用了六七天时间,便恢复了生机,哪怕管魏退去,陆冀放权,亦没有多大影响。

太子泷回到书房内,朝洛文的回报来了,人却没有亲自来,前来见他的是另一个人——卫贲,一如他所料,流言是从卫贲那里传出来的。

卫贲行过礼,没有说话。

“你欠我一个解释。”太子泷说。

卫贲带着屈辱的神情。

太子泷看着他,卫贲已经四十余岁了,比朝洛文年纪大,武艺亦有所不如,更别说与耿曙比。卫家这些年里正在迎来大贵族注定的命运,一年比一年衰落,后继无人。卫家没有像曾家一般有才华耀眼的文官,亦不如耿氏有不世出的年轻才俊。

他的祖父尚在世时,卫家如日中天,掌控了近半个雍国。他的伯父汁琅继位后,限制了四大贵族的权势,卫家意识到了危险,选择低调。结果不小心低调过了头,导致人才凋零,被曾家抢占了先机。

饶是如此,卫卓作为汁琮当年的伴读,仍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

只要汁琮在位,哪怕成为太上皇,卫家就不会面临危险。在四大贵族中有三家选择东宫时,卫卓贯彻了他的路线,坚定不移地留在汁琮身边。

若进展顺利,待得汁琮一统天下后,卫家将是天子开国功臣。只是没料到,一切都在一夜间被打碎了。汁琮骤薨,让卫家顿时措手不及,当家主卫卓更是死在了安阳。

幸而汁琮念及卫卓的忠诚,还是为他铺了子孙后路,在落雁一战后,通过防事调动,让卫贲担任御林军统领,官号为虎威将军。

御林军是天子绝对的自己人,他无数次朝着太子泷暗示,卫家对王室拥有绝对的忠诚,必须善待卫贲的子孙。

太子泷于是没有把话说得太重,他仍然视卫贲为自己人,就像朝洛文、耿曙与姜恒一般。

“有些事,”卫贲说,“殿下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太子泷皱眉,原本在他计划里,卫贲无论说什么,他都只会责备几句,让他别再说了,就此揭过。

但卫贲的回答,反而令他起了疑心。

“什么意思?”太子泷道,“这么说来,孤今天反倒要问个清楚,还冤枉你了不成?”

卫贲注视太子泷,太子泷冷淡地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贲最后答道:“臣也不清楚,那道追杀令,是先王所下。”

卫贲清楚许多事,事实上卫卓早就暗示过他,甚至连当年的内情,卫贲也早已知道。但他不敢说,或者不敢在这个时候说,因为他摸不清太子泷的脾气,更说不清他会不会是下一个汁琮。

如果是汁琮,得知真相后,一定会下令让他先设计杀掉耿曙与姜恒,再顺便将他也一起灭口。

他需要试探太子泷的态度,但对方的表现令他有点疑惑。

太子泷似乎并不赞同汁琮行为,朝野中亦有父子离心的风言风语,这么看来,卫贲需要更小心。

“所以你就朝他们下手了?”太子泷不客气地说。

这句话,简直令卫贲无法回答,汁琮的命令,我还能违抗?!谁敢违抗?你敢违抗,因为你是他儿子!

“身为臣子,”太子泷说,“什么才是对主君的忠诚?就是在他做错事时予以劝阻!人非完人,他让你杀你就杀?有没有问过为什么?”

卫贲听到这话时,更庆幸方才没有把话脱口而出,父亲生前之言半点不错,太子泷已经被荼毒了,他现在完全地倒向了姜恒,哪怕对方与外国串谋,害死了他的父亲!

“是,陛下。”卫贲没有争辩,低头道。

“罢了。”太子泷不喜欢责备人,更不希望看见臣子太难过,最后低声道,“传令军中,不要再说这等话。”

“是。”卫贲淡淡道。

第181章 迎贵客

安阳城中, 山腰坡道高处满是秋天的干爽气息,有几处废弃的石雕, 背后则是梁国的宗庙。宗庙前种着一棵大树,界圭在树下坐了下来,为姜恒剥开炒银杏,递到他手里。

姜恒看见一个人影上了树,知道那是耿曙,此刻耿曙正在树上瞭望,以防最后那名刺客再来刺杀。

耿曙瞭望四周, 确认无事, 便坐在树干上。

界圭在树下坐着说:“刚刚我去太子那儿, 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姜恒说:“今天可以不谈国事么?”

界圭笑道:“可以。”

但界圭已经说了,姜恒便忍不住, 问:“听到什么?”

界圭说:“姬霜已经启程,往安阳来了, 反正嫁谁都是嫁,不如先过来看看情况。”

“那有人可得去接了, ”姜恒说, “还在这儿闲逛?”

耿曙没有回答, 坐在那大树的枝杈上,垂着一脚,手里剥着买来的烤银杏,剥开一个便朝嘴里扔。

两兄弟之间的沉默,界圭看在眼里, 早已心下了然。

“我有什么能帮你的?”界圭朝姜恒道。

“没有。”姜恒说,“这样就行了。”

界圭想了想,说:“你说我若提出娶姬霜, 她愿意嫁我不?”

姜恒哭笑不得,反问道:“你自己说呢?”

界圭坐在树根前,稍稍凑近姜恒,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脸靠到他面前,带着笑意说:“恒儿。”

姜恒不理会他。

耿曙动作一停,没有说话。

“你许我这么喊你的,”界圭说,“没人的时候,树上那个,算不得人。”

“哎。”于是姜恒应了。

“你觉得我老么?”界圭说。

姜恒打量他。

“不老。”姜恒答道。

“你觉得我丑么?恒儿,说实话。”界圭朝姜恒说。

“不丑。”姜恒认真地看着界圭,笑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你呢。”

耿曙始终沉默,在树上听着两人的对话。

界圭得意地笑了起来,丑陋的脸上竟带着一点红晕,仿佛受到了心上人的夸奖。

“你记得那天夜里,我朝你说过的话么?”界圭说。

“什么话?”姜恒早就忘光了,毕竟界圭在他面前说过这么多废话。

界圭转头,朝向姜恒,认真地说:“跟我走罢。恒儿,我发誓我这一生会好好待你。”

姜恒:“……………………”

界圭敛去笑容,说道:“你不嫌我丑,这世上,从此就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

耿曙望向远方晴空,眼里发红。

“别胡闹,”姜恒尴尬道,“你非要这么捉弄我么?”

界圭认真道:“恒儿,我一直喜欢你,我从未想过捉弄你,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

“你根本没认出来我是谁!”姜恒说。

界圭说:“我是说,在洛阳那天。”

姜恒道:“我也是说在洛阳那天。”

界圭笑道:“以我的身手,想杀你,你又怎么躲得掉?我真想要金玺,又怎么会朝你啰嗦那些话?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我这下半辈子,注定是你了。”

姜恒答道:“滚。”

界圭伸手想搭姜恒肩膀,姜恒却避开了他,想了想,说:“你喜欢的人是我爹,他走了就是走了,别把我当成他。”

说着,姜恒又觉得这话也许有点重了,又道:“界圭,我很喜欢你,但不是这样的。我希望你能……你能……”

他本想说“我希望你能走出来”,但念及也许沉浸在往事中,记一个人一辈子,才是对界圭的尊重,便没有再说下去。

界圭说:“你爹啊,他与你娘成亲前,我俩可是做过不少荒唐事的。”

姜恒随口道:“确实是你会做的事。”

界圭又道:“我还记得头一次亲他那会儿,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我实在不想等了,那年他十六岁。恒儿,我告诉你,你只要跟了我,我保管你这辈子谁也不会再想,一定天天缠着我,日子过得有滋味多啦。”

姜恒:“……”

他想制止界圭发疯,他总是突如其来地发疯,就像个疯子,自言自语,沉浸在他的往事里,不知几分是真,几分是假,都道他痴狂,姜恒已习惯了他的痴狂。

耿曙只是安静地听着。

“但我不会跟你的,”姜恒说,“因为你真正喜欢的人,不是我。”

界圭笑了起来,说:“都一样,不是么?”

“不一样,我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姜恒忽然问,“他当年待你,一定很好罢,但我知道,他一定也有他的理想。”

“他是个很漂亮的人。”界圭出神地说,“生辰那天,我原本是独自过的,他来陪我喝酒,是春天啊,是个桃花开得很好的春天。他说‘我陪你过’,便在旁边弹琴给我听。他的琴学得不行,没你的好,耿渊总不大耐烦教他。”

姜恒抬头看了高处一眼,耿曙没有打断他们,只出神地望着远方。

界圭又说:“他弹曲子时,我就笑着看他,那会儿,我长得也好看,脸上是完好的,胸膛只有这道疤。风戎有人暗杀他,我替他挡剑时落下的。”

说着,他朝姜恒示意,解开衣襟,姜恒看见他赤裸胸膛前,肋骨下有一个旧伤,只差了心脏处半寸。

“后来呢?”姜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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