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苏释耶’在古海族语里就是‘星海’的意思。这也是父亲给我取这名字的原因。他希望我成为您这样的人。”

“那我们还算是有点缘分了。”苏释耶点点头,认真地说道,“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是一名军人。”

“真巧,我父亲也是。”

“那肯定是不能跟苏释耶大人比的。就教育方面,令尊很令人敬佩,他是全光海最成功的父亲。”

接下来,苏释耶一直在跟星海聊天,只偶尔问梵梨一两个问题。梵梨在旁边听着,还是觉得她、她的同学还有光海独裁官一起聊天,是一件比做梦还不真实的事。

五分钟过后,苏释耶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回头对他们说:“好了,我要走了。梵梨小姐,刚才我很失礼,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

梵梨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说:“没事,多大点事,苏释耶大人也是帮了我大忙了……”

“那,有缘再见。”苏释耶对他们微微一笑,回头离开了。

十六名圣都红衣卫像是机器人一样,齐整整地跟着他游出去,连尾巴摆动出的浪花都是规律的。

在风动宫殿门前,一艘深蓝色的超长豪华私舰静悬着,螺旋桨反射着宫殿里的明艳灯光,像几片拧在一起的刀。这种私舰是机械时代1138274年首次制造的,最初是由军用舰艇改装而来。它的前端有一个徽章,徽章图案是正面展翅、口衔红宝石的鹰。这是光海独裁官政府的标志。

驾驶员在门前像苏释耶敬礼,为他拉开舱门。

舱内舒适,空间宽敞,还有电视、冰箱、封闭式玻璃红酒杯,适合长途跋涉。

苏释耶迈开长腿,跨步进去,舱门自动关上。但梵梨还是能透过玻璃窗看见他的侧脸。

然后,他又不经意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

不知是否因为此刻殿外被黑夜笼罩,她觉得他就像一幅浸泡在深海里的肖像,所有的情绪也都被时光褪尽。当流光溢彩照射在窗上,将他的白色碎发染色,却无论如何都照不进那双美丽的、空洞的金瞳。

真是不可思议,这样冷漠的男人,刚才还在狂野地亲吻她……

“走么?”星海的声音将梵梨拉回现实。

“啊,好。”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独裁官本人。”星海使用了隔音奥术,带她往天台上游动。

“我也是。”梵梨有些心虚,不太想继续聊这个话题。

“以前在媒体上看到他没什么感觉,今天见到真人,唯一感觉就是,真年轻。在他这个年纪,很多男人可能连一份正经工作都没有,他就已经当上光海极权者了。”

“他多大了?”

“二百五六十岁吧。”

梵梨满头黑线。好年轻的二百五六十岁啊,快是她爷爷年龄的四倍了……

“关于他的争议好像挺多的,你怎么看?”近期,梵梨已经发现了,苏释耶是落亚许多人的日常话题,有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有恨不得跪下来喊男神爸爸的,有对他发花痴的,甚至连菜摊的小贩都会偶尔冒出一句“今天独裁官又在对风暴党施压了”。

“我觉得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快到天台了,星海转过身来,“他在全光海都有无数拥护者,即便是风暴党的海域里,都有人偷偷崇拜他。加上他是个卓越的演说家,少有人会留意到他杀了多少人,发动了多少无意义的战争。他一定会名留青史的,我很敬佩他。”

“那你会不会想变成他那样的人呢?”

星海沉思了一会儿,摇摇头:“我希望和他一样有本事,但不想让权力凌驾于一切之上。但其实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我也不可能变成他那样。”

“嗯?为什么?”

“促使一个人走到这一步,需要远超过普通人的原动力。拥有这些原动力的人,本身就是强欲之人,又怎么可能不爱权力呢?”星海笑了笑,“我还是努力当个比普通人优秀一点的普通人吧。”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梵梨有些惊喜,又有些不可置信,“不对,你真的是鲨族吗?”

“当然。不然我也不会有这么多感慨了。”

梵梨本想问为什么,但是很快反应过来了——如果他是海洋族,就不会去想去刻意控制自己的欲望,而是本身就不会有过强的侵略性。反而是捕猎族,想要获得平稳的幸福,不去参与杀戮,才需要格外克制自己。

梵梨越来越欣赏星海了。刚才和苏释耶那一阵乱七八糟的尴尬,也被他的平和冲淡了许多。她不由觉得轻松起来,笑盈盈地说:“那你最向往的生活是什么呢?”

“大概是,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风景。”说完,星海游到了天台上。

梵梨跟他出去,立刻倒抽了一口气。海水顺着口与鳃,舒适地涌入了她的呼吸中。

夜晚,海洋是一片深蓝的星空,而眼前一万五千只水母,必然就是最美的繁星;它们亦是流浪舞者,幻化出水中的微风;它们还是精灵诗人,下笔燃烧出腾飞入高空的蝴蝶……

天台下的繁华、喧嚣与舞蹈,都无法与这自然的幕布媲美。

海中有梦,梦中有全光海的繁星。

她抬头看向星海,他的眼中也有一片星海。

“我知道你爸妈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名字了……”梵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连说话都变得温柔起来,“你真的很有涵养,和学校里那些恃强凌弱的捕猎族完全不一样。”

“那是因为我也是弱者,只是在你眼中强。”

“可是,你父亲是鲨族,不就很尊重你母亲吗?我很羡慕你们这样的家庭呢,一点也不羡慕什么海神族,什么丽娜,什么凯墨。”

“也没什么好羡慕的。放弃原有的自己,需要付出很多的代价。”

“怎么说……”

“战乱时闹大饥荒,他们一个月没进食。我母亲重病,危在旦夕,勉强靠食藻类为生。我父亲却必须开荤才能活。于是,母亲让他等她死了以后吃了她,他却宁可选择抱着她,饿死在海底平原。”

梵梨轻吸一口海水,懊恼地说:“对不起……”

“没事,过去很多年了。我习惯了独来独往,现在回想起他们的事,已经不觉得悲伤了。”星海眺望着远处的水母群,似乎确实心情还不错,“谢谢关心。”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自己一个人。”

“你不是和朋友一起住的吗?”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梵梨有些沮丧地垂下头。但是,这份孤独无法共享,她只能努力乐观,在心中默默为自己打气:“我也是背井离乡来到落亚的,家人都不在身边。到现在朋友就只有当当和琉香……当然,现在还有了你哦,星海同学。”

“我很荣幸,梵梨同学。”

这时,有一个金黄色的“毛球”不知从哪里滚到了梵梨脚边。她蹲下来一看,发现那是一个藤壶壳,被金菊状珊瑚满满覆盖,里面钻出一只龙虾宝宝:巨钳是薄荷图案,眼睛居然是黑白条纹的,精巧得跟向日葵工艺品一样。她好奇地盯着它看好久,想摸又不敢摸,直到听星海说:“不是毒性的。”

梵梨这才小心地伸出食指,戳了戳龙虾宝宝的头,抬头满足地看了星海一眼:“这个好可爱,可惜我照顾不好它,不然带回去养了。”

“为什么照顾不好呢?”

“因为自理能力不是很好。”实话当然不能说:因为我不想一辈子当条鱼啊……

“我来养吧。”星海把龙虾宝宝拿了起来。

“诶,学校里可以养这个吗……不对,你不住校对吗?”

“嗯,我一个人在外面住。”

“那,明天我一天都是选修课,后天会在奥术学讲课上遇到你吧?”梵梨知道,这个“那”跟前文完全没有任何承上启下的关系,但面对星海,她总是觉得心里很踏实,忍不住想多说一些。

“嗯。”

“那后天我们还可以一起上课呢。”梵梨灿烂地笑了,“星海,交了你这个朋友我很开心!”

“嗯。”星海也被她带得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梵梨是真的挺开心的。星海身上有一种让她很想亲近的气质,像兄长,又有一点点像多年老朋友……不对,她有过认识多年的朋友,不是这种感觉的。

第一眼见他时,她心跳很快,有些害怕。可是最近她发现,他看上去有些孤傲,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他微微笑着的样子,还特别好看;和他相处的每一个瞬间,她都觉得心脏像被温暖的手捧住一样……

所以,星海算是为苏释耶带给她波澜起伏的情绪,画下了一个暖心的句点。

和他聊天时,看着那一万多只水中芭蕾舞者,她深蓝色的瞳仁都染上了焰火般的光。她一直不停地摇尾巴,觉得时间再过慢一点点,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午夜,婚礼进入了尾声。去更衣间把衣服换回来,梵梨和当当、琉香一起离开。

游出夜迦奥术结界的范围,玫瑰海浪般的长发也变回了短发,就好像十二点到了,辛德瑞拉结束了她的王国舞会之旅。

琉香拿出两张卡片,嗤之以鼻地说:“有两个傻小子留给我了联系方式,有一个还是红月海族大学的。我没什么时间谈恋爱,更没时间跟敌对大学谈恋爱。”

当当笑了起来:“噗,什么时候红月海族大学变成敌对了啊?”

“也是,他们不是敌对,落大才是最棒的。那本小姐赏赐他一次会面的机会好了。”

梵梨和当当都被她逗笑了。过了一会儿,琉香和她们分道扬镳了。当当搂着梵梨的胳膊,兴奋地说:“梵梨,我活了八十九年,今天是这八十九年里最美的一夜了!我有预感,我的房子,哦不,我的爱情就要来啦!”

“那恭喜你呀。不过……对方不会真是离婚带孩的吧?”

“嘿嘿,反正他有孩子,我喜欢。”当当挽着梵梨的胳膊,跟灌了蜜似的笑。

想起夜迦的邀舞、与星海的天台聊天,还有苏释耶那个意外的吻,梵梨有些恍惚。

等以后回到陆地上,这一切应该都会成为十八岁的美好回忆吧。

海族的世界其实还是很有趣的。如果她是在这里出生成长的公民,一定会很享受这里的生活。

“呀!!”当当忽然叫了一声,把她从飘远的思绪里拉回来。

“怎么了?”

“我的项链不在了!”当当忽然陷入了长达二十秒的沉寂,然后狠狠拍了一下脑门,“应该是刚才陪你在更衣间换衣服的时候,我把它放在椅子上了!”

“那赶紧回去拿。走。”梵梨拉着当当的手,毫不犹豫地回游。

然而,守卫上下打量过她们以后,不让她们进去了。梵梨再三解释是要拿掉落的贵重物品,他们才勉强放了她一个人进去。

除了布可逆还在送走最后一批客人,这里只剩下了一些奴隶在清理残局。两千四百盏灯已经熄灭了五分之四,二十米宽的回廊几乎由星光照亮,因此旋转着深蓝色的水光。风动宫殿褪去了此前的喧嚣,空荡荡的,像一座华丽神圣的千年古墓。

不知是因为灯火熄灭了,还是因为到了深夜,梵梨总觉得温度都降了好几个度,浑身都凉飕飕的。

应该是心理作用。海水的比热容和陆地可不一样,夜间不应该太冷才对。

游了半天,才找到了之前使用过的更衣间。门半掩着,一丝惨白的光从缝中漏在地上,拉下一条长长的剑形光斑。她轻轻敲了敲门:“请问……有人在里面吗?”

没有人回答。

她推开门,进入更衣间。里面的布置和她们离开时没区别,连灯都依然全部亮着,只是海水的味道怪怪的,颜色比较暖,偏橙色,也与外面的不太一样。梵梨想,应该是灯光的原因。

她寻找到了自己更衣的那个隔间,果然在门前的椅子上看见了当当的项链。她庆幸地笑了一下,弯腰把项链捡起来。

同时,海水那股怪味更明显了。好像靠近这排隔间才有了这样的现象。

梵梨皱了皱眉,顺着这股怪味,一直往里面摸索,发现味道越来越腥。然而,越靠近最里面的隔间,她越觉得这味道有点像……不,还是别自己吓唬自己了。

到了最里面隔间的门口,她发现门板似乎比别的门往外凸一些。而那股浓浓的腥臭味,已经让她感到有些窒息。

她吞了口唾沫,拉了拉门板。

不是普通门板的重量。很沉,像有东西压在上面一样。而梵梨的直觉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正在她的大脑里发出警告:这是血腥味。

她只觉得海水降到了零度以下,把血液冻结起来,脸上的鸡皮疙瘩刹那间立起来,扩散到四肢百骸。

不行,好奇心害死猫,不开门了,赶紧走。

她正想转身游走,那道门轻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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