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9.眼前往后

秋风渐寒, 眼看着天要转冷, 灵素家的书楼总算开起来了。

两进的院子, 进门处有一门房, 除了门洞, 沿墙一溜四间倒座房。凡要进里头去的, 都得在这门房里头登记, 可不是什么人都许进的。若是果然不认得字,那就请回吧。——这主意是湖儿想的,也不知道什么用意。

进了里面, 隔着一条铺砖窄院,就是一幢两层高、开面四间的小楼。这制式也挺古怪,一般开面不是三间就是五间的, 他这里为了左右各留出一条走道来, 愣给弄成了四间。这小楼的后头隔着窄院也是一幢两层小楼,同前头的一个模样。

现在后头的那幢还没开, 就前头的许人进。这不是大书楼那样联楼无穷的样子, 不过寻常大小一间间的, 上楼的楼梯在左右两边的屋子里, 上面的屋子中间也都有门相通, 便于走动寻书。书架都贴墙立着,后头都用钉子钉实了, ——灰白架子虽能承重自己却轻,非如此不得稳当。

书架周围留下一圈走道, 中间都放着排排对齐的桌凳, 左右两屋的尽头、楼梯上来的地方各有一个长柜,里头坐着书楼的人。只是后来多半时间,里头的人都得另备个高椅坐着,——太低了坐上露不出头来。

因这书楼开的地方实在偏僻,南城近城门的地方,这左近能有多少识字的人,还书楼呢,书篓都用不上。再一个这书楼也不是做买卖的,里头没个说书演笑话的,要进去了就只能看书,声儿大了还会叫人说两句。这叫什么事儿!更没人去了。

也有附近正在考学的人进去里头瞧过,地方倒是敞亮,只是里头的书太单调了。多半多都是农务技艺上的东西,大先生们的经解都没有备上几套,还有一间房里更是连着两排的朝廷律令,谁要看这些?!好歹弄些话本什么的也能叫人坐上半天攒些人气不是?啧啧,这家书楼都不晓得干嘛来的!真是要什么没什么。无趣,太也无趣了些。

就这样的书楼,灵素也够愁的了,愁啥?没人呐!这书楼得天天开着,她可没空天天在里头呆着。湖儿同岭儿倒是乐意去那里,可这俩去了管什么事儿!

头一个门房里得有人,还得有个管烧茶水的,如今只开了一个楼,地方也不大,那里头也得有一两个人看管才好。毕竟这进去的虽都是识字的,却难保都是爱书的。

最后又是燕先生出手帮的忙,门房的茶水的和书楼里看管巡查的,各有两拨人,自己轮换着来。湖儿直接请燕府大管家从纸笔买卖里头划钱做他们的工钱酬劳,还再三请大管家多付点才好。把个燕先生逗得不成。

这样灵素才算脱出这个箍来了,再去瞧两回人家那当差的水平,比比起初几日自己在那儿手忙脚乱的样子,真是丢了神仙的脸面。

这日下晌雨下得大了,码头上的活儿要缓缓,毛哥同良子便领了早半天的工钱就回官租坊了。

拿昨天剩下的菜汤菜脚下了两把杂面,胡乱对付了一顿,良子正想躺下去,就见毛哥把自己攒的那几张纸拿出来了。

这学堂上每天会给发一张纸,供学生们抄写当日的课文和新字的。毛哥两日能省下一张来,就收起来备用。

良子一看他拿这东西出来了,就晓得要糟,赶紧想闭上眼睛装睡,却听毛哥道:“良子,我去城里头小书楼里看看去,你在家就把饭做了吧。”

良子听了这话就有些犹豫了,他虽然现在也常帮忙收拾做活儿,可这做饭他真不在行啊。最多把生的做成熟的,可滋味就论不上了。毛哥又道,“还有几个碗,你也记得……”

话没说完,良子腾一下起来了,晃晃脑袋道:“我也想去瞧瞧那个书楼呐!”

毛哥笑笑:“是啊?那也成,走吧。”

俩人打伞出了门,这雨还真下得挺大,幸好这从南城门进去一拐就是学堂和书楼,离得近。要是远了,只怕他们走到那里身上都得湿了。这风打旋势,伞也护不住那么些地方。

到了书楼,门房直接递出来一个本子,叫俩人把自己的姓名和住址写上。

俩人写好了,门房给了他们一人一块上头刻了花字的木片子,又道:“到里头要借什么书,就问柜台上的人。或者自己去找也成。挑中了就把你这牌子放那位子上,等一会儿要走的时候,记得把书放回去换了牌子下来还我。”见他们听明白了,才放两人进去。

良子一直都没说话,紧跟着毛哥,这会儿往里走了,才吐吐舌头对毛哥道:“这地方挺吓人,好些古怪的规矩!”

毛哥笑道:“恐怕都是有道理的,只是咱们没来过,头一回听觉着古怪罢了。”

到了里面,只觉着静悄悄的,没什么人。毛哥一眼就看见了在东边屋子里坐着的小毛弟和果子,俩人正一人捧着一本什么书看着,边上都放着一本挺厚的大部头,毛哥估摸着是字典。

轻轻走了过去,拍一下小毛弟的肩膀,小毛弟一抬头,压低了声音笑道:“哥,你怎么来了!”

毛哥笑道:“下雨了,没法儿干活,就过来瞧瞧。”又问,“那是字典?”

小毛弟点点头,边上果子道:“这书楼里好些字典呢。”

毛哥又问:“你们会用?”他们只在学堂上听先生说了字典这个东西,可先生还没教怎么用。

果子笑着指指那边的柜台道:“我们问了这边的书楼先生,书楼先生教我们的。”又指着小毛弟道,“弟弟起先还没听明白,我听明白了,我又教的他。”

小毛弟摸摸脑壳道:“其实用两回就会了……”

几个人小声说了几句,毛哥便拉着良子去找书看。书架的顶上都镶着块牌子,上头大字写着这架上书的类别。良子找了本说菜蔬腌制的书看,毛哥则翻到一本讲各样农具器械的来看。

良子起先是看到一个不懂的字就翻一回字典,后来烦了,索性连猜带蒙地先看过去算。原本他是不想一个人做饭洗碗才跟着来的,这会儿看这个书倒把他迷住了。有一回还不小心大着声音说了句:“我的娘!还能这样呐!”

叫毛哥拍了一下才醒过神来,赶紧缩了脖子四下张望,生怕叫人给轰出去了,逗得小毛弟和果子也直乐。

倒是毛哥看得不太顺利,这工具倒容易看明白,只是分开来画的那个图和里头列的数把他看晕了,想要放下吧又有些不甘心,就在那里闷着头瞎使劲儿。

果子心细,对他道:“哥,你可以拿这个书去问问楼里的先生,看看有没有比这个再简单点儿的。先生说要循序渐进,一下子看太难的多半看不懂。要是只是哪一块不懂,问问先生,或许能给你讲讲的。”

良子看看自己手里的书,心里摇摇头,还是自看吧,他觉着这陌生地方的陌生先生,还是别打搅人家的好,省得招人嫌弃。

毛哥倒是真的拿了书就往边上去了。只是他运气不太好,到那边一瞧,先生没在,只一个小孩儿坐那里不知道在摆弄什么东西玩。

见毛哥过来,小孩儿抬头看看他,毛哥见先生不在,便朝那娃儿笑笑想转身离开。结果那娃儿开口问他:“你要问什么呀?”

毛哥笑了:“我想问问这书有没有再容易入门一点的,先生不在那我一会儿再过来好了。”

小孩儿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书又道:“你想看哪方面的?这里头有农具的,也有别的器械的,可不太一样。”

毛哥听了这话有点发愣,心说你怎么知道我看的是这个书……难不成你还识字?!

又不好直接这么问,便道:“我想看看那些器械怎么做出来的……干什么那么做……大概这些,倒不一定要农具还是什么的。”

小孩儿点点头道:“这个有讲里头的道理的,还有就讲怎么造怎么用的,前面一个得会算术才成,后面这个倒是跟木工的技艺相关,你想看哪个?”

毛哥被问住了,小孩儿跟他大眼瞪小眼了一回,又问他:“你看了想干嘛的?”

毛哥其实也没想得那么深过,心里只迷迷糊糊一点想头,叫小孩这么一问,便只好搜肠刮肚想起来,最后道:“我就想……往后能做些寻常人不懂的器械,或者能修也行……”

小孩子点点头,从柜台里头出来了,领着毛哥到了一处书架前道:“这上头的两排都是讲器械的。比较杂,你自己先翻一翻,看从哪本看合适。”又道,“也可以自己画一下图,自己画一遍就懂了,光看着不一定能明白。”

毛哥听了头更晕了,——怎么说得好像你自己就看过似的!你自己就会画似的!……我认识的字不多你也不能这么吓我呀……

他这里胡思乱想着,那小孩已经顾自己又回柜台里去了。

毛哥缓了缓,才从那书架上一本本翻看起来,最后还真挑中了一本能看懂的。就先把自己方才那本还了回去,又把自己的借书板拿到这边来借了新的书,坐下来一看就看到了傍晚。

等书楼外头响起“噹,噹”的钟声,熟悉的都晓得这是要关门了,便都收拾东西还书,拿了各自的牌子交去门房,核对过名字才出门各自回家。

毛哥一路都挺激动,觉着自己的打算好像又更明白了一分似的。

却不知方才对着他问这问那的小娃儿这会儿也是一肚子的打算。

家里吃完了饭,湖儿就跟着方伯丰去了西屋,方伯丰晓得他又有话说,便先不做自己的的活儿了,看他要说些什么。

湖儿皱着眉头道:“爹爹,这器械机关既然这么有用,怎么就没有能供人由浅入深学习的书呢?”

方伯丰对这块可不熟啊,不过这怎么算由浅入深呢?他们农务那里也都是一地的天时作物这么来的,实在分不清什么深浅。这最基础浅显的东西都不在书上,就在田间地里,那些就没人往书上细写了。若连这个都不知道的人,那多半也用不着看什么农书。

这器械制造也一样道理,所谓“浅”的,大概就应该在木工行、打铁铺这样的地方。他又忍不住想起自家儿子“凭空”创出来的织绒机了,这个就说不通了……

湖儿问了半天,听方伯丰说了种种现状,加上他自己翻看过的各样书籍,最后喃喃道:“那看来只能等我长大了自己写了。”

方伯丰看看自家儿子的样子,觉着鼓励什么的大概都不需要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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