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 没一会儿方伯丰也回来了, 看看桌上道:“你们都吃过了?”
灵素点点头, 问他:“你也吃了吧?”
结果方伯丰摇起头来:“还没呐。”
灵素看看外头黑透的天, 惊讶问道:“留你们到这么晚, 也不管顿饭?!”
方伯丰耸耸鼻子笑道:“大人说, ‘工钱和米粮都发给你们了, 做什么还得请你们吃饭!’,就把我们轰出来了。”
灵素哈哈乐起来,回头问一句:“吃面成么?”
方伯丰点头:“好, 正想吃这个。”
一会儿灵素就端了一砂锅出来,一揭盖子,羊汤细面, 上头卧着俩嫩煎蛋, 几片过油炒的青菜,若隐若现的玉红虾仁, 顶头一把青蒜细葱, ——方伯丰吃面喜欢宽汤重青。
这里他刚举起筷子, 发现两边坐上人来, 岭儿在那里道:“我的碗, 娘,我的碗。”
湖儿在那里坐着不说话, 反正有妹妹的总不能偏没他的吧?
灵素出来一看这样儿,忍不住笑道:“爹爹这是吃晚饭, 你们俩不是同我在饭庄子上吃了吗?!”
岭儿想了想道:“那个不算, 要在家七才算。”
灵素怕他们再吃撑着了,便道:“我只给你爹做了,没做你们的啊。”
岭儿看了看那砂锅道:“介一锅够我们一家人七了,娘,你也七吧。”
灵素乐得摇头:“不吃,我方才可吃饱了。”
方伯丰无奈:“给他们拿俩碗出来吧,我分他们点儿。”
岭儿一听就乐了,伸着脖子看那锅里,嘴里道:“娘,要又又,蛋,虾虾,菜菜,汤,面条!还有葱!”
方伯丰笑得不成:“你眼睛挺尖啊,一眼都看全乎了。”
灵素另拿了两个小汤碗和勺子、筷出来,一人给他们分了一碗,各样都给来了点,这才消停了。
方伯丰见俩人都满把攥着筷子吃面,竟也吃得挺顺溜,吃了几口,岭儿还同她哥感慨:“哥哥,我真高兴呀。”
湖儿咽了嘴里的,对他妹妹道:“哦,高兴就好。”
灵素同方伯丰两个笑得不住,那俩顾自己吃面,整一个心无旁骛。
这里方伯丰同灵素说起衙门里的事情来,尤其是知县大人同他们说的“豺暴”一事,更叫他惊心了,仔仔细细给灵素说了一遍,又嘱咐道:“秋里的野兽最凶的,都忙着养膘呐,何况又凑上这样的事情。你功夫虽好,这阵子也不宜往深山里去了,千万不可大意。”
方伯丰可有年头没有同灵素说过这些话了,见过了灵素的能耐,他自觉这样的话说多了都矫情。不过他也深知善泳者溺于水的道理,这灵素本事越大,越不把山里的兽当回事儿,就越容易在突发情势里吃亏。是以这事儿是非得说明白不可的。
灵素便叹一声道:“这个县志里也有写?怎么从前咱们没见着!你放心吧,很快就过去了,如今都是豺群同豺群打架,同人倒没什么干系。”
方伯丰大惊:“你碰上了?!”
灵素只好撒谎:“远远听着了几回动静,你放心,我不会以身犯险的。”后半句却是实话,起码她自觉有险的绝不会伸手,至于她自己都不知道的,那就没法说了。
方伯丰这才答她前头的话:“县志这么些年了,一屋子呢。我们只看了最新的物产那块的而已。看的还是概述的,不过细部的本也犯不着看。”
灵素点点头,又问:“那说了豺暴是为什么起的没?”
方伯丰道:“大人说是山里吃草的兽儿数量多了,能养活的猛兽也多了,这豺比虎豹熊狼之类的都更能生,它们的数量就涨得最快。偏它们又最重领地的,数目一多,这群仙岭还这么点大,自然就打起来了。不过大人说这回按着从前的记录来说,却是提前了些时候,大概是天时的缘故。”
灵素听了这话直嘬牙花子,——这要追下来就是自己的事儿啊!合着自己出了那么些力气,把羊群猪群养得壮大了,最后都变成了多出来的短耳群豺。如今这豺暴一起,连羊群带豺群都死伤大半,自己这么些年的功夫就被群仙岭自己的运作规律给抹平了。
心里忽然一阵忽悠悠说不明白的滋味。
却听得方伯丰道:“这吃的少了,豺却多了,想是为了争食争出来的。”
灵素回神,苦笑道:“还真不是如此。”说了便把两群豺相互残杀对方领地里羊群的事情说了。
方伯丰恍然大悟道:“还真如知县大人所料!大人说那些四散下来的野羊,准定都是叫群豺给吓下来的。真是……大人真是料事如神呐。”
灵素心里这个郁闷,赶紧安慰自己:“神仙怎么好同他们凡人争功劳!”
方伯丰感慨完了,又道:“原可相安无事的,那豺群壮大得快,是同旁的凶兽比起来说,再如何也比不上羊的增速,这都是天理定好在那里的。却非要这般无端相杀,最后落个鱼死网破,又有何好处……”
灵素听他这话,似有弦外之音,便问道:“你这是想到什么上头去了。”
方伯丰叹一声,把上回双羊镇的山崩水出之事细说了一回。
原是两个村寨相邻,为了争山地,相互偷伐对方的山树,一时砍不了的就环剥树皮,擎等着它死。没想到这回连日大雨,那上头没了树,泥石松动,携带水势顺着陡坡往下一滚,一路见屋毁屋见田毁田,这时候晓得错了也都晚了。
方伯丰说完了又道:“追到底上,都说不出这仇是怎么结上的,就一股气,闹成这样。”
灵素就想起人那打底的“不知”来,也只好一叹罢了。
又说绍娘子相中的那块地,本是祁家的。刘玉兰回去同公婆说了,那地本也没什么大的出息,从前买了是备着自家开大粮行或者盖大车店使的。只是家里就祁骁远一个,刘玉兰有个同人合伙的饭庄子,又有自己的卤味店,祁骁远在衙门里当差,老两口管着几百亩良田和米粮的进出也分不出精神来了,如今既有人说要买,那就卖吧。
请了官行的人来一块儿商量了价钱,没两天就办完了文书手续,绍娘子特地另备了一份厚礼送去祁家,倒闹得祁家二老不好意思了,也斟酌着给回了一份。
绍娘子之后就开始忙起找人画织行的图纸,算计备料,联络商户询价等等事务来。
这日她把最后算明白的账本一拿,去找灵素,好告诉她如今的进度。
结果没想到灵素听完了之后就进里头去抱了个匣儿出来,递给她道:“这是湖儿入的股。”
绍娘子笑道:“怎么了?被上回我们吃饭时候说的数给吓着了?嗐!我那是往大了说呢!放心,要不了那么些!”
灵素却道:“这本来也是湖儿的,如今既是他入股的买卖,入在里头才像话。你不要说湖儿那主意如何,光有个主意也做不成买卖,里头多少事情,我们没做过心里想想也大概有点数的,你这累一点没少受。既如此,两头费心思就得两头拿钱,要不然不像话。”
绍娘子晓得灵素素来少拿主意,这样的人一旦定了主意那是九头牛拉不回来的,便点头笑道:“那我便承你这份情。”
结果打开来一瞧,二十张银票,每张五十两的,开票行也是远近都有,倒是都能通兑。她震住了,没料到灵素这里能一下子拿出这么些银钱来,又想到灵素说这钱本来就是湖儿的,忽然就想到那个极疼两个娃儿的师公来。心里叹着,寻常人摸爬滚打一辈子,也比不得这天生命好的。
方才既答应了,如今也不说二话,直笑道:“你方才看过那账了,都归在一处大约也就两千两的数,还连头两批的生丝货钱都入在里头了。我本来想着这买地盖房是非得现钱不可的,后头的织机之类的同木工行商议商议,一半一半付,大概也能延几个月,料钱就使些人情……这下好了,全不消了,却是托了你的福。”
灵素听了叹道:“我说你就拿了那东西自己做去,你又不肯,既要合伙就是两人一处了,往后万不要如此了。有什么为难的,大家商议着,就算我一时没法子,我也能去找旁人。你休要都一人扛了,我们岂不受之有愧。”
绍娘子都笑着答应了。转天拿了些料子过来说给湖儿岭儿坐衣裳穿的,顺道给了灵素一张收条。上面写明了某年某月某日谁谁收了谁多少银两,做何使用,占股多少等话。
灵素见了心里生叹,晚上本来想说给方伯丰听的,结果方伯丰又到半夜才得归家,就给搁下了。这后头也没她什么事儿,紧接着又是地里秋收,越发把这事情扔后脑勺去了,竟忘了同方伯丰提一句。
所谓秋后算账,这是真算账。
德源县这一年低开高走,上年闹了场稀里糊涂的粮荒,还走脱了一个县令。中间群龙无首了多半年,好容易来了个知县,声势大得叫人心里没底。还当不知道又要闹什么上官喜好等话,紧接着就出来个奖额巨大的辣茄会。
许是辣茄的味儿本来就能振奋人,或者是那几百两的奖银和随之而来的行商大小订单晃花了心,反正忽然从哪里就生出股子生机勃勃的意思来,一时把众人打从年前压心上的阴霾都驱了个净散。
转眼夏收,百杂行忽然大张旗鼓兑换起米袋子来,不限量敞开了兑。那些之前愁眉苦脸的死田人家和只能守着花后田求老天保佑的佃户们都觉喜从天降。连好些本来打算收了大麦种早稻的人家都换成了种米袋子。
紧接着又是织技会,把世上的料子都堆到德源县来叫众人比看,这一看就叫许多人琢磨上了,只那俩月,出了多少像样不像样的新花样?!之后又是工巧展,更叫人大开眼界了。连康宁府都跑来许多人看热闹,德源县的各个匠作行那几日都索性歇了,只管一样样瞧去。还有买了回去仔细参详的,也有在上头结交外地同行同好的,不一而足。
虽遭了一场大风雨,淹了不少田地,因风雨之后老天作美,虽有损伤也不算很大,有些实在不成的也都补种了荞麦,挽回些许收成。
最叫人稀奇的是,明明这也算一场天灾了,到了年底回想时候,却没多少人念起这事儿来。说的都是谁谁谁新做了样什么东西出来,哪个磨坊油坊的什么器具略改动了些就好使许多,谁家新做出了几样辣酱、得了什么商行的预定银两;或者又多了哪些好花钱的去处,新出果酿醇酒年底都该尝尝,自己家这一年又多赚少赚了,明年又如何打算等等……
衙门里的人做惯了事务的,大有“春江水暖鸭先知”之感,像坊业司都计划上明年的财税增收可以拿来干嘛了。方伯丰同灵素说起来也特别高兴,又道:“这里头的学问太大了,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灵素倒是对那小书塾满心感激,要不是这个,她哪来这许多功夫满山搜寻去!
知县后衙里也在算账,看知县大人面上渐渐松下来,夫人便笑道:“哟,看来心里挺有把握啊。今年大概不会挨饿了吧?我说你怎么那么怕这事儿呢,大不了就饿一顿,能怎么着啊!”
知县捏捏眉头:“只要踏上了这条路,就没有能松劲儿的那一天!现在看来只能说收成还行,可入冬要是冷狠了呢,来几场大雪呢?不可不防啊……我就说当官没意思吧……”
夫人不同他翻旧账,只管打听:“家里之前……最、最惨的什么样儿?”
知县面上忍不住浮上笑来:“最惨的就是二堂兄了,据说那年老太爷就给他上了一碗麸子……还叫人把他那里原本预备的年夜饭的菜单子在守岁时候当众念了一遍。啧……”
夫人听了瞪圆了眼睛:“就是、就是如今在、在管庄子的那位?”
知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不出来了,抿抿嘴道:“就是了!老太爷说了,这样式当官,不是当官是造孽,一不小心之后几辈子都做不成/人了。叫回来臭骂了一顿,又、又把二堂兄在任上做的事情罪证都交了上去,二堂兄就回来了……”说完忍不住抖了抖。
夫人也连连咋舌:“厉害,好厉害。”
这俩人说的就是谢家的一个小家规,——凡是出任为官的谢家子弟,到了除夕这日,都会收到谢家老太爷叫人给送来的年夜饭。这顿饭吃什么,都得看其这一年的政绩功过。也不禁着谁打听,谁当日得的什么饭菜彼此都容易知道。打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同辈自然憋了一口气的,这隔着辈的在这上头也不论辈分了,一样见高下,这能不焦心?!
“嗐,我们这样还算好的。最惨是回京述职同任了京官的那些,都直接叫在问心堂里坐一块儿开宴。一份份送上来,你这里吃糠咽菜的,隔壁鱼肉俱全,一比官阶你还高两级,那脸、那脸……那脸!”
知县大人又忍不住抖了抖。把夫人看得大乐不止,连道这规矩真是妙得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