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米市街上就没几个铺子还开着了, 就算开着的, 卖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有一家卖杂合粮的铺子, 从前还有两样灰突突的米卖, 如今米没有了不说, 连那杂合粮都不如从前干净了。里头掺着许多泥粒子, 过水一淘, 头一遍出来的都是泥浆,都不像人吃的东西。可他们那东西价儿向来便宜,实在没法子的人也只能在那儿买, 费点劲淘洗也比挨饿强吧?这做买卖的就没什么好人!
官府说话也跟放屁一样。最开始说了不许歇业限售的,县里百姓还挺信他们的话,毕竟之前还有大神侍说过, 德源县是不会挨饿的。可是接连有铺子开始关门了, 也没见谁被衙门带走,倒是有几个衙役跟着老板来关着的铺子里前后看了看。
这是看人家是不是还有米的意思?谁那么傻, 会把米放在铺子里头再关门歇业的?!上回挨家翻进去过的事儿生怕人都忘了?!
慢慢的就都关了, 除了几家大米行还每天从不知道哪儿拉几车过来, 一人最多买两斗, 那伙计认人还特厉害, 要是刚买了再去排队的,立马翻脸不卖了。你还没法同人生气, ——饿的是你,米在人家手里!
说好的不能限售呢?也没人管了。
这衙门的话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信了。
许多人家已经开始乘船去邻县买米了, 是贵, 好歹能买着啊!德源县倒是标的价儿便宜,没东西,没货,卖个屁可不是便宜么!
一时间怨声载道,刑狱司同坊业司还每日多半多的精神时间都花在各地的关卡上,也顾不上旁的。
知县老爷听底下人每日回报,他直是不信真的米铺都没米了。叫刑狱司分了一队人出来巡查米市街,叫那些关了铺子的老板过来开门验看,自然是真的颗粒无存。问起来就说都被买走了,前些日子说着不能限售的人来买走的。
那回闹事的也只查到几个酒坊的,区区几个酒坊能把一县城的米都买完了?想也知道不对。
知县老爷召集下属,意欲清查大粮商的存货,再改税收,逼他们把米粮放出来。
事情来回来去商量了好几日,等众人实在拗不过上官时只好从了,知县便签发了政令。可政令发下去后,再按照坊业司那里登记的大粮商库房地址一一巡查去,真的所剩无几。便是那剩下的一些,也多半都已经有了主了,不过是没地方放,所以放在粮商仓库里。
知县老爷觉着不可思议:“怎么可能?!这么些粮食,都卖给谁去了?!”
这时候有幕僚道之前看到有坊业司的人同粮商们来往,恐怕是商议此事的那几日,有人给粮商通风报信,人家得了消息一早把米粮转移他处了。且去查的里头也是坊业司的人,说不定故意漏查了几个库也是有的。
知县老爷听了勃然大怒,他生平最恨以权谋私之人。便令刑狱司的人彻查此事。刑狱司一头要守着关卡,一头要看管县城里越来越多的闹事之徒,这回又叫他们去查自己的同僚。司里许多人都颇有怨言。
这样的事情自然又传到了知县耳朵里。知县对这些人十分失望。“当此紧要关头,他们心里还都是自己累不累,事儿多不多!全不看大局,不晓得轻重!”若非此时特殊,他真恨不得把这群人都换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可多的是!
刑狱司查了一番来回事,说坊业司并无与粮商勾结之举,只怕是有小人背后中伤司衙人员。
这一句话把幕僚们得罪了。于是这头开始自己私下查刑狱司同坊业司的不轨之行。
没几日就抱着一大堆罪证去见了知县老爷。知县老爷看了一半都快气死了
这两处的人在关卡上收人好处或卖人人情,不晓得放了多少粮食过关。便是收税的,也是把十车粮当场一车来收,这哪里是关卡?这简直是给他们发外财的地方!
坊业司还与米商们窜通一气,将县里即将要对存粮课税的消息传了出去,那些大粮商更赶紧往出运粮了。便是来不及运出去的,也另外寻地方藏了,绝不叫官府剥这层皮肉。
所以这回叫刑狱司的去查坊业司的,不是请妖捉鬼?哪能里查出事儿来!
知县大人大怒:“你们这是领了朝廷俸禄做的事情?你们把百姓放在何处?把朝廷放在何处?!一个个以权谋私中饱私囊!这样的好处,你们拿了不怕遗祸子孙?!”
没人吱声,知县大人道:“好,好,好!你们是看如今情势紧急,衙门事务众多,以为我不能拿你们怎么样?很好!来人!给我把此事写作公文,连着这些罪证,急发府衙!”
底下人等相互对视一眼,便有人出列道:“大人,这些所谓罪证不过这些人片面之词。一不见证人,供词亦无刑狱司校验,如何能据以为实?何况大人身边这几位官长,一无功名在身,二无司衙职衔,如今此举,已有扰乱公务之嫌。大人未经核实,便要将此片面之词再交予编造此事之人写作公文……恐怕也不妥吧……”
这话一说完,刑狱司就有人出列指证知县大人身边的两个幕僚在县里决定要设立关卡之前,就给几个大粮商送了信去,他道:“大人如若不信,大可详查‘齐丰’、‘天泰’、‘仓满仓’几家米行。那几家米行在大人下发政令前,就已经把在县里的粮仓都搬空了,其后采购的米粮也都经德源县而不入,直接堆放到湘泽县去了。难道他们能掐会算,晓得我们要开始设卡收税了?!”
知县大人听了此话如遭重击,在衙门里定下此事之前,他确实同几个幕僚商议过的。扭头看自己的心腹们,有几个面上神色已现尴尬,恐怕刑狱司所言不假。
一时满场静默。
“罢了,罢了,都去吧!本官……本官自己想想……”
坊业司的司长看知县如此,心下几分不忍,便道:“大人,百姓逐利入江河东流,势不可挡。我们只能顺之牵之导之,万不可一味截堵。周围县里米价皆涨,独我们县强行抑价,又设关卡变相禁止米粮外流。可县里能通外县的又不是光几处官道,我们两司人员有限,难道能把全县密密围住?
“加上之后不得限售不得无故歇业等政令,令许多商家心生恐慌,不知道衙门接下来又会下什么政令。便是不为了多挣那几个银子,也多半想先把米粮运出去,以防到时候衙门又有新令,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不止商户们,便是村镇里的人家,若是家里有余粮的,也开始运往外县售卖了。如此一来,因他们那里比我们高了两成价儿,他们本缺粮的反变得不缺了,我们这里本来不缺粮的,却真的要开始缺了。”
他话音刚落,一边的幕僚冷笑道:“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要为自己开脱?是想把这事儿推到大人身上,你们就一句‘政令不得民心’就能洗脱自己以权谋私之罪了吗?”
刑狱司的几个立时反唇相讥:“以权谋私?只怕借权谋私更叫人齿冷吧。”
那幕僚站直了身体,慷慨道:“某向来不屑行此蝇营狗苟之事,骂你们,是骂得你们!”
坊业司的一个主管道:“先生好兴致,趁着同僚们各有个错,确实是个在主子跟前争青眼谋前程的好时机……”
那位幕僚面上一僵,看了知县一眼,闭嘴不说了。
知县全不管他们口舌之争,只有气无力道:“如此……前次政令便……废除了吧!自明日起米市不再限价限售,关卡也……撤了吧……”
边上一个幕僚道:“大人!如今虽有一部分米粮外运了,应该绝大多数还在县里!虽几处关卡无法把全县团团围住,可能从小路浅水出去的毕竟不多。若是大船大车,只能走我们设卡的那几处。此时若是撤了关卡,只怕更留不住米粮了……”
知县大人摇摇手道:“他们米粮外运不就是图个钱么?现在县里不限价了,能卖多少价钱看他们自己本事,何必再运出去?反正……管了也是白管。给买粮的保障,买粮的就想一口气把米都买走,把便宜赚到底!限制卖粮的,难道不是替他们积德?少赚几个银钱,却积下了多少福德!结果呢?变着法子地作孽去……还拖累旁人一同作孽……算了算了,多管多错!各人罪愆各人担,由他们自己去吧……”
第二天布告一贴出去,满市哗然。几家开的米铺前面,排队排后头的人直接喊:“卖给我!我给加三成的价儿!”那米铺老板就有些犹豫,前头的人只好跟着加价,只怕不卖给他。
没半天,这米粮价格就比之前涨了快一半,所有的正经米铺都开始限售,一回顶多卖一斗。逢余粮不多,几人争买的时候便来一个价高者得。
只有那掺了泥块子的杂合粮还是老价钱,洗起来是费力了,不过这价儿也比从前干净的时候便宜了快一半,里外里算来还是划算的。当然更多的人,在这样米价高企的时候,一听这家的价格,就晓得卖的东西绝对好不了。毕竟能挣钱的时候谁不挣?也只有实在上不了台面的,才不得不低着价儿卖吧。
有老主顾带着亲戚来这里买,亲戚一看那泥块子都惊着了,卖粮的妇人告诉她:“没事,不过多过一遍水。水一冲就干净了,这泥细,不存沙子,放筲箕里冲两遍水就行了。我们家就吃的这个,不哄你。”
这都是没办法的才买这些,但凡还吃得起白米白面的,看这样儿都摇着头走了。
几日过去,虽废除了之前的政令,可还是没多少米铺开张。
祁骁远家的米铺也还关着,刘玉兰问自家婆婆,她婆婆道:“这衙门跟抽筋似的,一会儿这么了,一会儿那么了。谁听他头一句的,第二句就吃亏。谁敢信他的?再等等吧。看看再说!”
这么一来,买米的人更慌了。米价都涨一半了怎么还没有米卖呢?一时又传说周围几个县的米价都涨了六成了,还有更北边和西边的地方都翻了五六倍了!
德源县的米价应声高涨。买米的人同卖米的冲突不断,一个骂另一个黑心,另一个就说“官府都不管我们,你不爱买别买!”
这夜众人都在安睡中,米市街着火了,火借风势烧了多半条街。
成百人起来救火,所幸总算没死人。
司衙的人急头撞脑跑到衙门里准备向知县老爷请示后事安排,却发现两天没露面的知县大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