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虽来这里也二三年了, 力气脑子都花在怎么喂那张嘴上, 对许多事情想不明白的她就不想了。反正她发现不明白的人多了去了, 可见这东西不耽误做人, 那就成了。
就像这回方伯丰这事儿, 要说你是一神仙呐, 怎么就不赶紧施展神通帮帮你家相公呢?可她头一个就想不明白方伯丰到底丢了啥。跟上回丁田似的, 那好办。田就在那儿,她弄明白那是该当自己家的,你们不给, 那好吧,那我自己拿呗。可就算那样,她也就拿了够开荒的亩数。虽则她那里荒山砂石地的, 要的土多了去了, 那她也没想把方家的百十亩好地索性一股脑儿就搬来。
菅主事那次也一样,她见菅主事一路上赚尽便宜到了还把个不认道的方伯丰给扔半山上了, 便起意要捉弄他一下。也把菅主事给赶到一处他不认得的道上, 叫他尝一尝荒山野岭孤身一人又寻不着路的滋味。也就这样, 一报还一报, 够了。
这回就没法子了。她琢磨不明白这事儿。季明言抄了方伯丰的学文, 这同霸着地不给还不一样,地能自己拿回来, 这个没法儿拿啊。总不能叫方伯丰再去抄一样他的东西吧?!又有人把方伯丰的申请给改了,叫他没能在今年进康宁府内州县的司衙, 这也不是个能“拿回来”的东西。
所以她用她那惯于想吃食的脑袋好好想了一回, 最后才带着方伯丰去自家山上看了。在她想来,这当官不是一个事儿,——你当个官我看看!这没东西啊,没有吃饭洗完扫地这么明白的一个人可以做的事情。那么再细想,方伯丰想进农务司做主事,这里头到底是做什么的?种地,教人种地,教人如何种好地。
这就成了嘛!她带他上山看自家的地,你要种只管种去,绝对不比农务司的官田少。教人种地就更容易了,边上那么些村庄的村民,许多上头推广的善政都没法子立时明白,你有能耐就给他们讲解讲解,不是教导了他们?往后摸索出更有效的耕种的法子了,或者试验出更合以后天时的粮作了,都教给他们,叫他们一样的田地能产更多的粮。这么一来,是不是方才说的那几样都有了?所以这进不进衙门又有什么干系!
她就没琢磨过要给方伯丰去争那个不管大小的“官”来做。她看着那里头的人,不说知县大人这样只要政绩旁的都可商量的,只说像那位已经算正直的学差大人,知道了季明言同方伯丰的事情,他也不能立时做什么。还得等,等时机,等势头转变。为什么这样?说明这“官”这个行当里头,是非好坏本就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更要紧的是势力变化,抓住时机。
既然这“官”这行就这样,把事放在一旁,先要同人斗。那方伯丰若想要往里头去,那就得学这个里头的“玩法”。就跟她努力想要生儿育女,学做一个像样的“人”一样。你不能又想跟人家玩又不想遵守人家的规则,那就没法玩儿了。这么着的话,要不人家就不跟你玩,要不就是你很快“玩完”。所以这个得看方伯丰怎么说。
可她又没听方伯丰说过我要当官、当大官的话。方伯丰说的都是要自证清白,——他只证明自己没抄,没说过要叫那个抄自己的不得好死。他还说恐怕要再等两年才能得着差事了,也没说一定要查出是谁改了自己的申请,要将之绳之于法。反而他倒是说了许多这里头的玩法讲究。灵素看来,就觉着方伯丰是懂里头的规矩的,只是他懂了也不过这么用罢了。那她又何必多事,何况她其实也不怎么喜欢“官”这个说不明白的行当。
所以在她看来,这……好像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嘛!对吧,地也能种,学问你学到的就是你学到的,也不是不是官不进衙门就不能教导人农务事宜的。俸禄?嗐,钱算个什么事儿!
鲁夫子同苗十八又问了她几句,听明白了她的想法,两人都无语。鲁夫子抹了把脸叹道:“汗颜呐,汗颜!”
苗十八还劝他:“小孩子家瞎说的,不晓得世道的厉害。你别同她计较。”
回头又训灵素,“人善被人欺,你们只这样一味退让,且有厉害的给你们瞧呢!”
灵素不以为意,回去路上还问方伯丰:“今天夫子同我师父那意思是想给你撑腰呢,你不搭这茬?”
方伯丰却道:“夫子同苗师父都不是衙门里的人,要给我撑腰,不是一样得托人情?这就变成了谁借来的势大了。真这样,未必就能讨来公道。要么是我们借的势不如他们,我这里说不定要更糟不说,两位先生那里还白托人情又连累了人。要么是我们这里借的势大,那又不能善罢甘休了,或者小错大罚罗织罪名也是有的。你想想,这时候同我之前的事竟也没什么干系了,还是靠山同靠山的较量。我实在不喜欢这样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灵素听了便道:“反正我瞧着吧,这里头谁做了什么事情,迟早都有报应。”
方伯丰笑道:“你是说神仙降罪?”
灵素摇摇头,心说神仙可不管你们这些事儿,神仙忙着呢!嘴上却道:“你想啊,这里头谁干了坏事,都瞒不过人去。可这‘官’就没有跟我种菜做饭一样,一个人能安安稳稳做完的事情。全是些你啊我啊他啊的人同人之间来来往往的东西。这么一来,谁要想徇私情做点什么,得点什么额外的好处,能不落在人眼里么?肯定得有人知道啊!
“可这里头又讲究一个‘斗’,那那些事情可不就成了每个人身上绑着的炮仗了么,只看什么时候炸了。大家手里相互捏着把柄,只看势头转换。像季师兄那样,这回他是另外几门都考得不错,知县大人又喜欢这个出高才生员带来的名声,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乘了势了,才看着顺遂。可他事情都做下了,什么时候势头不行了,有人要对付他了,这就是现成的一个百子炮,能不点?肯定炸啊。尤其那学文和文论又都是白纸黑字的,更容易了。”
方伯丰好生想了一回,叹道:“你说得明白。”又笑道,“可见说什么读书才能明事理的话也不尽然,你虽不识字,可比许多人都明白多了。”
灵素鼻子里哼一声:“你们字写出来的道理就已经是差了原意一截了,之后再叫看到人想去,更歪了。什么好东西了,还稀罕呢!”
方伯丰早惯了她这样言语,只点头认她厉害便罢。
老辈老理,小辈歪理。不过俗话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灵素转眼就吃了一亏,只是她自己恐怕又觉不出来。
百杂行新发工牌的时候,就没了灵素的,说是今年要安排些有难处的人来上工,好叫她们贴补生活的。这人就有些多了,灵素又刚好前阵子请了假,所以就给顶了。多给她放了一个月的工钱和一季的衣裳,就叫她回去了。
这事情出的突然,当时组里的人都到了,才有的这话。
陈月娘去年为了要带孩子就把工辞了,绍娘子专心做她的蚕桑事务去了,也没再来了。灵素就算她们那一拨里头做地长远的,没想到却被开了。众人一时面面相觑,齐翠儿说话了,她道:“甭说了,肯定是司衙里头的那些人使的手段。前阵子就在传呢,说你家男人考试成绩是假的,要不然怎么会得了名次却没得官做?连咱们县的缺都没要他,里头准有猫腻。怎么说的都有,连守官田偷粮的话都出来了!得,这会儿就该对付你了!”
灵素听了呵呵乐起来,她想到方伯丰偷偷背着个麻袋在那里揪稻穗的样子,太可乐了,憋不住。
齐翠儿见她还乐,打她一下道:“哎,说给你呢,你听没听着?!就是那帮人造的谣。都是上回没撵干净的缘故。谁叫你们那时候烂好心,不反告她们一回!不知道还有多少落下的,日日不盼着你们好呢!”
这是说上回清淤驳岸的时候司衙里娘子们联合起来诬告灵素同七娘的事情。
灵素没说话,七娘那里把刚拿到手的工牌往台子上一扔道:“拿回去吧,我也不干了。”
一时众人都一静,青嫂没在,七娘是副管事,这两年七娘行事越发有威势了,忽然来这么一出,还真有些叫人惊心。
七娘说了话,对那正发呆的管登记的道:“记得替我销籍,可这么多人看着了,到时候别说又忘了错了的什么话。你们不是缺都不够了么,多给你们一个!”说了一拉灵素,“走,还在这里站着干啥,想白干活啊?!”
俩人就这么走了,余下后头一群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反应的人。
出了门,灵素问七娘:“你不是还要在这里打听消息的嘛,这辞了工往后还怎么打听去?”
七娘道:“那是从前!最开始的时候自然是这样的,谁知道我是谁?要打听什么消息、想要做什么买卖,自然都该自己跑去问去甚至猜去。如今么,就算我不去问,有了什么事情,自然会有人来告诉我的。要不怎么说钱这东西是越挣越好挣的呢?”
灵素道:“那你还待着,早就该走了!”
七娘瞧她一眼:“我走了还怕你叫人吃了呢!”
灵素哈哈乐起来,她想着自己死不了,还真不晓得怎么吃呢……
七娘说的不错,她到家没多久,青嫂就亲自登门拜访了。不晓得说了什么,反正那拿去的工牌青嫂还原样拿回了百杂行。
灵素跑去三凤楼同大师兄说这个事儿,大师兄还当她转了性了,打算在楼里踏实干了,正想点她两句再答应她,哪知道就听她道:“师兄,这下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儿了,刚好相公也闲了,我想同他到处走走去。索性这楼里的工也算了行不行?反正我也不想学酒楼菜。”
大师兄运了两口气,问道:“你不想学酒楼菜?”
灵素老实点点头:“是啊,怪没意思的。一个菜弄那么琐碎,我觉着我还是喜欢从前给河上做工的煮猪头肉那样式的。他们吃着也香,我做菜也痛快。”
大师兄闭了闭眼睛:“你找师父说去吧。”
灵素跑苗十八那里把事情一说,最后道:“大师兄说成,就叫我来跟您说一声。”
苗十八一听这当着三凤楼头灶大师傅的大徒弟都答应了,再说灵素本来也不是能走这条路的人,便点头道:“随你吧。”不放心又问,“这你们俩都没差事了,往后可怎么办?”
灵素道:“怎么没差事了?我们还一座双联山,好几十亩地要种呢!”
苗十八一听想起来了,点头道:“那就成。”
灵素高高兴兴去了,一会儿大师兄好容易得了空,过来想同苗十八好好说一说那不着调不上进一辈子就打算煮猪头肉的师妹,却听自家师父道:“你不是准了她了嘛,我也就顺嘴答应了。”
大师兄:“……”
七娘同陈月娘、沈娘子都特地跑来看了灵素一回,只当她叫人这么给算计了,不定怎么憋屈呢。就看到她乐呵呵拌酱熬糖的,一边收拾东西,预备同自家相公去府城玩几天。——上回待的时间太短,她还没吃够呢。
最后陈月娘同沈娘子都笑笑,放心地回去了。七娘临走前拿指头狠狠点了一下她脑门,重重哼一声才走了。
就在灵素同方伯丰两个自觉无事一身轻的时候,忽然康宁府官学下来文书了——德源县生员方伯丰才学品行俱佳,经荐准入府学就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