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许久, 百杂行又叫她们上工了, 灵素一到, 七娘看见了便冲她招手, 俩人便一处站着说话。
这县学里开了学, 又新来了几个廪生娘子。灵素还私底下问七娘:“怎么廪生的娘子们都到这里来做活?这是特地这么安排的?”
七娘告诉她:“这廪生往后哪个有出息可说不准, 百杂行是同各州各县打交道的, 若是往后能有熟人,那可便当多了。反正这活儿要招人,招谁不是招?若是恰好同哪个官太太有了香火情, 不是意外得利?自然是先紧着你们这些人来了。”
领了活计一边做一边闲话,齐翠儿问新来的一个廪生娘子道:“你们前儿搬走了?买的房租的房?”
七娘听了暗暗撇嘴,那廪生娘子答道:“在三树巷那里买了个小院子。”
齐翠儿道:“住不惯状元坊吧?真是能不住的都不住那里。”又一指灵素, “他们家年前一来就买了房子了, 都不爱住那里。”
那廪生娘子忙道:“倒不是这个。我们到这里,又没什么产业出息, 可又得吃得喝的不是?这里的活儿倒不算忙, 我就想养几张蚕。养蚕讲究的东西多, 怕在状元坊住着搅扰了人, 才凑钱买了个地方。”
齐翠儿一听这话忙道:“养蚕?那得吃桑叶吧, 你院子里种几棵能够?”
那人道:“从前家里养蚕养多了时候,自家地里的桑叶也不够吃, 都是问人买的。我前儿看有船载着桑叶打河里过,想来县里也能买着。”
陈月娘听了问道:“这会儿春蚕赶不上了吧?”
那娘子点点头:“嗯, 只能等早秋蚕了。正好问问桑叶的事儿, 也不着急。”
七娘听这位廪生娘子说话还算入耳,便道:“你这主意好,这两年生丝价儿都上去了,我们街坊里今年就有开始养蚕的。”
陈月娘听了也有些往心里去了,齐翠儿却问灵素:“你们家院子大,那竹屋子就空着,怎么不养蚕?”
灵素心说我养啊,我漫山遍野地养着呢……
七娘替她答道:“她那里又是地又是山的,哪里有空弄这个。”
齐翠儿又道:“你们家地不招佃户?这都自己种哪儿干得过来?就算招帮工,还得日日去看着不是!”
灵素道:“并没有多少地,我干得过来。”
齐翠儿笑道:“嗐!上回听你说你们在小河滩那边有地,我还以为几百亩呢!”
陈月娘赶紧打岔:“若是自家忙得过来,还是自家管着的好。”众人都附和。
七娘见众人说起了旁的来,正想同灵素说养猪养鸡的事儿,忽然听那齐翠儿又问:“素姐儿,你是不是不止这里一份活儿呢?我那日好像看你从三凤楼里出来的。”
陈月娘笑道:“你这话说的,她就不能是去吃饭?”
齐翠儿道:“也是,上回她还同她相公两人去德裕楼吃席去了呢!真是有钱!散漫!不过这回我只看见她一个,难不成是一个人偷偷吃独食了去?”说了在那里直乐。
灵素道:“嗯,我在那里帮厨。一个月去个四五天。”
齐翠儿惊讶道:“帮厨?咱们怎么好做那样的活儿!”
灵素心说我那活儿可不是容易来的呢。
陈月娘又忙着圆回来:“一个月只四五天倒不算多,只别同行里上工冲撞了就好。”
齐翠儿还接着道:“帮厨都是没活儿干的老娘们才去做呢,你这……你相公不说你?这多丢人啊!”
灵素才要答她,七娘那炮仗已经先响了:“你是当你们村里还是镇上的小馆子吧,还没活儿干的老娘们呢。不信你现在去三凤楼试试去,就说你不要工钱替人家干活,看人家要你不要!”
众人一时语塞,青嫂笑道:“你们刚来不知道。这三凤楼就是在整个康宁府都是有名堂的,从前三百神祭,主供桌上十二个菜,就有三个出自三凤楼的大师傅之手。何况那后厨里都是要紧的东西。一样猪肉,二荤铺里给炒个肉丝,卖几个钱?三凤楼里头出来一个拔丝樱桃肉,那得提前一个月拿了银子订去!这里头的诀窍可都在后厨呢,哪里能随便许人瞎进。”
陈月娘道:“三百神祭?那、不是在京城么……”
青嫂笑道:“是啊,这三凤楼的大师傅就是从京城过来的。还是为了咱们县有个遇仙湖,说风水好,才落在了这里。之前听说府城的大酒楼东家来请了许多回呢,到底都没去。”
一时又议论起德源县几个大酒楼来,从酒楼说到戏楼笑话楼,这下齐翠儿管不上灵素这边的事儿了,在那里聊戏楼聊得欢。就没什么她不知道的。惹得青嫂问她:“你这才来多久,怎么跟看了几年戏似的!”
陈月娘笑道:“她自年前去看了一回,就迷上了。如今是恨不得日日就住在那戏楼里才好。”
青嫂赶紧咂嘴:“那这里赚的这点银钱可不够你看戏的。”
七娘却道:“笑话楼最后头的条凳,同人拼一拼,听一趟也只要三文钱,这里一个月工钱够听一百多回呢,怎么不够了!”
青嫂笑道:“你这张嘴啊!你说的这是笑话楼,那正厅大戏,一场听下来没个三五十文出得来?这还不算茶水果子钱。”
齐翠儿便道:“可不是不够花?!正要寻赚钱的法子呢!七娘,你不是一年能赚十几两?给我们说说怎么赚的呗!”
七娘鼻子里笑一声:“你不是有个一年能赚十几两的相公?哪里还消来问我。”
青嫂道:“说起来你们家的那些男人们,恐怕要吃苦头了。”
陈月娘同齐翠儿都面上一变,赶紧问怎么了。只灵素老神在在的,面上分毫不见波动。她没听见啊,她手里做着活儿,神识还在灵境里剥茧抽丝呢。想想自己连着两回神识突破,都同这蚕茧有干系。或者这就是所谓仙缘?自然要勤学多练才是正道!是以方才一群人的你来我往,她全没入耳。
青嫂一眼扫过众人面色,笑道:“要说起来,还同这蚕桑有关呢!”
众人凝神,她接着道:“从前咱们这里也兴盛过一阵子桑蚕的,许多人家都养蚕缫丝。后来因着桑叶采买不易,那桑叶的价格就上去了,累死累活一个月结了茧子还不够桑叶钱的,渐渐就少有人做这个了。这两年往海外卖绫罗绸缎的多了,这生丝价儿就一涨再涨,这还收不够数交不足货呢!
“这桑蚕还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养的,加上咱们这里又有从前的底子,官府就想叫咱们这里把那蚕桑再做起来。一说从前,都说还是桑叶的事儿,所以今年不是府衙那里分发下来许多桑树苗?就是想叫人先给种起来。这桑树好活,二年就能长成。可惜啊,竟剩下了许多没人要种!
“说是地不够?也不是。田埂塘基上都能种的。是不想种?这往后摘桑叶就能卖钱的,为什么不种,何况这桑树苗都恨不得白给似的便宜。实在是不好运送。雇个车,一车能装多少?人自己挑着?更得了。这才说起来,咱们县里水路也挺多的,却是都天生天长的,没怎么筹划过,若是能把各处的水路都捋捋顺,只怕东西往来进出更容易了,说不得买卖也更好做了。
“恰巧这两年账面上还有些结余,就谋划要做这个呢。这事儿可就大了,你想啊,这得叫人各处查看记录去吧?河运调度那边拢共才几个人,且还得管着德源河同运河这一段,哪里有人手做这个!且这又得会画会写的,算来算去,怎么也得算到如今这些廪生身上了。”
陈月娘忙道:“那这就不分考科考还是典试的了?”
青嫂笑道:“那个不过是个人志向,科考转典试,典试转科考的也不是没有,怎么能拿来做依凭。”
齐翠儿道:“从前那些呢?如今还在状元坊里住着,也没读书也没考官的那些。”
青嫂道:“这廪生的廪给就领那么几年,你说的那些,若是要叫他们来帮手,衙门就得付他们工食钱了。可现在这些在读的廪生,本来也没多少日子在屋里坐着读书的,不是都得各司衙里帮手去的?这不是现成的?还省一笔花费。”
齐翠儿道:“哎呀,这是当不要钱的劳力使了呢!”
七娘忙道:“怎么不要钱,不是给了廪给了?难道拿着廪给什么都不干当老爷养着才是该当的?那些廪给又不是白生出来的,还不是各人交上去的赋税,叫他们做点该做的活儿怎么了!”
齐翠儿笑道:“廪给?你还当是个廪生就都有廪给么!”
七娘回她一句:“那些借廪的还在乎这几个钱?”
齐翠儿反唇相讥:“七娘自己个儿同县学没甚干系,倒是里头什么事儿都门儿清,该打听的都打听着了。”
七娘笑一声:“是,不该打听的我从来不打听。”
青嫂叹道:“你们俩往后做活儿别给我在一处待着了,整天吵吵,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又指指灵素,“瞧瞧人家灵素,一门心思做活儿,半句闲话没有,一个人都做出你们两个人的份儿来了!到时候月底瞧我给人分东西,可都别眼红!”
陈月娘也拉齐翠儿一把,其余几个廪生娘子,尤其新来的几个,见青嫂对衙门里的事儿所知甚详,便凑过来问长问短,青嫂也多半都答了她们。
灵素回家同方伯丰说起他们可能要“吃苦头”的话,方伯丰笑道:“不过是跟着老人们去底下村里镇上瞧瞧,算不得多苦,我又不怕走路。若是分到翠屏镇那边可能稍微费点劲,都得爬山。”
灵素想了想道:“不怕,大不了到时候我陪你去。你抱住我闭上眼睛,我一使轻功,噌一下就跳过去了。”
方伯丰听她大大方方说出“你抱着我”这样的话来,笑得不停,灵素还当他疑心自己抱不动他,便要叫他起来抱给他看。两人便缠闹起来。
打这往后,灵素开始关心起河里来往的船来,他们家边上这条小清河,两边还都是泥岸,河面也窄,除了偶尔有极窄的夜香船经过,寻常是不见船只来往的。另一条也汇入德源河的水叫凉河,同小清河差不多,如今船只来往大多是德源河上的。这德源河一头通着遇仙湖,一头通着运河,本来商船来往便频繁,今年似乎更繁忙了。
尤其灵素看到许多小船满载着新鲜的桑叶在其上穿梭,还特地问起邻居,邻居也道前两年并不见这许多卖桑叶的,估摸着今年养蚕的人多起来了。
方伯丰见她关心这个,还当她也想养蚕的,忙劝她:“你又有百杂行里的事儿,又要往三凤楼去,还要管自家的地,哪有那功夫?”
灵素道:“不是,我没想自己养,只是看着一件事情忽然就兴起了,挺有意思的。”
方伯丰叹一声:“有什么有意思的,不过利之所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