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跟着七娘又见识了一回各色华贵非常的料子、裘皮, 看了各种滋补药材, 还有玉石摆件、上好的瓷器石雕、书画联匾……从里头出来时, 却见七娘面色越发不好了。灵素不解:“刚来不是还挺高兴的, 怎么看完了反这样了?早知道还不如不看呢。”
七娘看灵素一眼, 忽然问道:“你看完了就一点不难受?”
灵素皱皱眉头:“嗯, 刚才是有点挤, 我还担心被管事的抓住……是有点难受……”
七娘看她半天,长叹一声道:“我怎么就带你这个木头来了!”
灵素看她,七娘略倾了脑袋, 想了会子,幽幽道:“你看看,那些料子, 织金的、掐花的、细绒的……我们这辈子, 或许都穿不上吧……那些首饰,上头镶的那颗珠子, 抵我们在行里干十年还是二十年的?我看着喜欢……我是喜欢啊, 可我越喜欢, 如今就越难受……越想越难受……”
灵素努力想着七娘的话, 她从来了这里, 一门心思顾着各种玩儿,却不懂七娘的这份感慨。她道:“这料子嘛……是比我们寻常穿的更费工夫点儿。那厉害的也是织这料子的人啊, 有能耐,亏她怎么琢磨出来的, 好手艺!这穿身上又不是什么能耐, 有什么好羡慕的?谁还不会穿呢?再说了,这世上料子那么多,哪能一一穿过,够暖和不冻着不就成了?!”
七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根本不是要安慰自己的意思,完全就是那么想的!不由得抚额再叹:“我就该同齐翠儿来,也比你这木头好!”
灵素不以为意:“你俩要一块儿来,没进门就能吵起来,准定让官长发现了!”
七娘被她一通胡搅蛮缠,心里的那点感慨也留不住了,两人说着话又出来往官集里去,灵素正看一处酱摊,一个人在后头喊:“素姐儿!”
灵素一回头,却是老乡,——刘玉兰。灵素笑道:“玉兰,你怎么来了?来逛集的?”
刘玉兰见灵素一身衣裳也算朴素,还扎着围裙,眯着眼睛笑道:“我刚还不敢认,你都到县城里来了,怎么还穿得这般土气?不弄两身绸缎衣裳穿穿?村里都传你成了官太太了,整日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呢!”
七娘在一旁初听那句“土气”心里生气,越往后听越好笑,知道这是个没见识的村丫头,便也不计较了。
灵素咧嘴笑道:“他们开玩笑呢,我相公只是进了县学里读书,可不是什么官老爷,我也不是官太太。我这衣裳是这里干活发下来的。”
刘玉兰瞪大了眼睛:“你还干活?你们家不是分了好几百亩良田?方家家里传出来,说你们现在光丫头就使着五六个呢!”
灵素哈哈大笑起来,又把驴粪蛋的事儿说给刘玉兰听了,七娘在边上却是头一回听说这事,不由得对灵素怒其不争起来。见她还笑得那般没心没肺,真觉着此人也算人中异类。
刘玉兰一听之后,俩粗黑的眉毛一轩,点头道:“我信你说的。当日我爹就说了,那贼老头同衙门里的人还有那个柴稞佬鬼鬼祟祟,准定没安好心。后来见你们一出门就说是要搬走了,更说里头有猫腻。果然我爹说的再没错的!不过我爹还说了,你们能出去就别回去了,好歹有命,比什么都强。那贼老头能这么算计你们,算计着了也就罢了,真要逼急了,还不知道下什么黑手呢!
“你可不知道,那贼老头如今有多老不正经。连娶了两房小老婆不说,还买了五六个年轻丫头,有两个还是……还是那种地方出来的!二房那几个小子也没落着好,银子都让老头把持着,一个子儿也不让多花。如今他可算知道银子的好了,更看得紧了,啧啧,真是……好些事儿我不能说……”
七娘在边上听得目瞪口呆,灵素只一个劲儿眨眼,刘玉兰说到兴头,边上一个摊子上俩女娃子冲她挥手:“快过来,那边逛逛去!”
刘玉兰答应一声,回头冲七娘道:“哎呀,不说了,我得过去了。好容易来一趟,一会儿还得去吃鸡汤馄饨呢。回头再聊啊。”说完匆匆去了。
这里七娘看着灵素,半日,咽了口唾沫道:“不好意思啊,没想到会听到这些……”
灵素不解,勉强道:“啊,没事儿,村里人都知道的。哦,不过今儿她说的这些我也是头回听说……老头儿要那么些姑娘干啥……”
七娘噗地喷出口口水来,赶紧摇手摇头,满脸绯红又憋笑又尴尬,忙道:“唉,说这些干啥!赶紧看看还有什么东西要买!你上回不是说要多买些菜籽瓜子的?就在那边,那是农务司的摊子,咱们看看去。”
灵素被她带偏了,就又跟着逛起集市来。
晚间夫妻俩说起此事,方伯丰面上随着灵素所言也是阴晴转换,直到听到灵素又问出那句:“老头儿要那么些姑娘干吗?”顿时皱起了眉头抿住了嘴,哭笑不得。积起来的郁愤也拢不住了,连连埋头咳嗽掩饰。
官集也是三天的,多是些今年本地收成不好的,百杂行从别处调来资补当地市场。另有捎带来的别地特产,也有百姓看着稀奇,价格也都不算昂贵,会买些去尝鲜。
灵素自觉无所缺,只在一个“吃”字,有远地方来的东西,她买点跑去农务司的摊子上分给众人吃,趁便问问这东西的来历名堂。农务司几个老先生真是博闻强识,那山间地里的那些东西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灵素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又不会掩饰,那佩服之情自然流露,看得几个老头儿好笑:“丫头,可惜你不是男娃子,要不然也读书考试,来我们农务司做个小农官,也是有趣得很。”
灵素问:“为何女子不能为官?”
最年长的一位老先生笑道:“从前也有过的,二百多年前还有过女宰相呢。只后来朝廷明令禁止女子参考典试与科考,童生试倒是没禁,只这断头路哪个要走?!虽如此,女子有大才者亦不少,只做不得官吏罢了。”
灵素一向知道此处地方各样稀奇古怪的规矩甚多,只遇上了记住了就好,听如此说了,便点头哦了一声,又问起旁的来。
除此之外,她还搜罗了不少种子,也是官行卖的良种,有些因是“新作”,还不知道在此地种不种得,那价钱更是极低的。虽极低,也没几个人买,种子虽便宜了,人力同田地不得花钱?也只灵素这样把过日子当成“玩”的,会乐此不疲罢。
是以那看摊的小子,到了最后一日,索性连卖带送,都给了灵素,只笑道:“你若种出来了,记得把种在何处,如何侍弄的细处记下来,待收成了把收成数记一记,到时候能告诉我的话,明年我还多送你些稀奇种子!”
灵素乐得合不拢嘴,拍胸脯打包票都给答应下来了。她到了此地,所仗者除灵境同那两件法宝之外,还有就是记性了。想是这里能睡觉的缘故?比从前在上头时候的记性可好了不少。
官集最后一日,方伯丰也到农务司的摊子上帮忙收摊,完了同灵素一起回去。刚出门,迎面过来一人,错肩而过的时候拍了方伯丰一下。方伯丰一回头,那人站住了看着他笑道:“真是啊,从前最老实的方懋方伯丰,如今娶了媳妇,眼里就只有媳妇了,同窗对面不相认,想是贵人多忘事了?”
方伯丰笑道:“你这嘴,到哪儿也改不了了。”
就是那位当日也未去给黄大少捧场的书生,祁俊,字骁远,也是头廪中人,如今与方伯丰二人被并称为“马塘双杰”,只哪个当面这么喊的话,说不定会被他揍的。
他在那镇上官学里,也就同方伯丰还说两句话,平日是出了名的眼睛长在脑瓜顶上。他也是鲁夫子门下,是以同方伯丰一早相识,只俩人性格太过不同,倒不甚亲近的。如今都中了廪生,这一拍一笑,倒像近了许多,也是怪事。
不好在路中央站着,两人便往边上挪了几步,那祁骁远先冲灵素一拱手:“见过嫂子。”
灵素赶紧回礼,又问方伯丰:“你们就在这里站着说话?”
祁骁远道:“一会儿还要办些入学登录的杂事,就这么说两句也好。怎么样,伯丰兄,你还考典考?你可是全县第二啊,这样名次不考科考未免可惜了些。”
方伯丰摇头:“我一早就定了心的,如今越发觉着农事这块颇可作为……你难道会因为一时成绩不如意就改考典考不成?一样道理。”
祁骁远想想也是,笑着点头:“你就是心定。对了,你知道那黄胖子嘛?恐怕也要来县里读书了!他家老子是发了疯想要养个官儿出来,也不看看自家崽儿什么货色。听说使了这个数,给塞进这里来接着读书。可惜啊,那批跟屁虫却没法沾光了,这下恐怕要新收些手下,要不然他黄大少的威风可实在折损了许多。”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方伯丰摇头:“他是他的事,与我们何干。”
祁骁远道:“我们辛辛苦苦读书多年,他只凭几两臭银子就一样可进学读书,你倒咽得下这口气。”
方伯丰道:“廪生中另有借廪一说,一早都有,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过这回恰好是他,你素来同他不对付,才会如此。”
祁骁远一甩脑袋:“同他不对付?他也配!”
便不想再说此事,又问方伯丰:“你如今是住在官学的公房里?”
方伯丰摇头:“我们在后头清河坊买了处屋子,你如何打算?”他知道这祁骁远同黄大少之所以不对付,就是因着两家都是马塘镇有名的富户,买卖还有相争处,偏偏祁家几处都略逊黄家一筹。虽如此,在县里买个住处于他家来说实在算小事。
果然就听祁骁远道:“啊,你也不住公房啊?我还想着你若住那里,我也去住着试试呢。也是,你如今都成家了,自然要自己买屋子才便当。好吧,那我也买一处吧……却是要寻个又热闹又不要太热闹的地方才好……”
自己嘟囔两句,边上跟着的一个书童不知说了句什么,他回头瞪那书童一眼,才对方伯丰同灵素道:“我先办事去了,等回头安顿下来再登门拜访,请了请了。”
两下别过,方伯丰拉起灵素汇入人群,又往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