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点地图:“南、北、东,全是前线,你指哪个前?”

黎嘉骏呆住了,看着被三面包围的前田庄,咽了口口水。

二哥还嫌不够刺激,特地点了点南面:“不出意外,南边这路都快抄到我们后面了。”

“……”

“那我们岂不是要……撅着屁股往回飞奔了?”

“口德!”二哥瞪她一眼,转而也沉吟起来,“战局变化转瞬即逝,我也不知现在如何,到底该怎么走,还要思量思量……”说着,他又欣慰的摸了摸妹子的狗头,“幸好你是个能商量的。”

黎嘉骏忍住没得意的笑,可转而一想有什么好得意的,多少血泪攒出来的经验!

“北面,潢川、信阳,张尽忱在守。”

“……张……张自忠?”黎嘉骏想了半天才从脑袋里我挖出了张自忠的字,“他也在?”

“他不在谁在?”二哥翻了个白眼,“孙连仲,你熟吧,也在呢!”

“他前儿个不是受伤被送回去了吗?”

“又回来了,统共就那么几个将军,没死就得上。”

“哦哦哦,您继续。”

“我最后收到消息,那儿打的很惨……是两边都惨,打了十多天,淮河都红了。后来怎么样,不好说。”

“可以走。”黎嘉骏断言,“他们守城,我放心。”张总的日子还没到。

“北边应该尚可,但毕竟在江对岸,不可取,沿江不安全。”二哥又指了指地图东面,“东边,九江、万家岭,薛伯陵的阵地。”

“……薛,薛岳?”黎嘉骏快脑死亡了,“你,你能直接说名字吗?”

二哥怪异的看她一眼:“我说老虎仔你是不是该傻了?”

老虎仔是薛岳的外号,可那也不是他们这群小喽啰能喊的呀,人家校长大人、战区司令大大才会“宠溺”的称呼一下,二哥这脸也真大,黎嘉骏嗤之以鼻。

“他们一直在万家岭打,张古山那儿张灵甫守得很稳,现在应该不至于打到了这儿。”他这话刚说完,两人同时想到昨晚地平线上的火光,立马改口,“现在难说了……那面的日军主力是第六师团,所以结果难料。”

“第六师团很强?”

“南京。”二哥说完狠狠的咬了咬牙,随后抬头定定的望着她强调,“南,京。”

黎嘉骏秒懂,她呼吸一顿,心里翻腾了一会儿,才压着嗓子,继续道:“那么,南面呢。”

“南面就占了上下都抽不出空的便宜,但实力也很强,现在大概已经快包抄到了这儿……大概是幕埠山,但一时半会儿不至于截断我们的后路,因为那儿的守将也是老朋友。”

“谁?”

“你猜?”

“……”黎嘉骏真认真考虑起来,老朋友,张自忠,孙连仲,和他们同级的,应该不是池峰城,也不可能是白崇禧……“汤恩伯将军?”

“嘿!不得了,让你猜出来了?”二哥惊讶。

“什么猜!我这是推理!推理!”黎嘉骏不服气,转而又激动起来,“汤将军在那儿?哎呀他可厉害,掉不了链子!”

“但愿吧,现在的问题不是他们能撑多久,而是委员长什么时候下令全线撤退。”二哥点着武汉的位置,“不能再重复南京的错误,待焦土作业完成,定是要全线撤退的,若是在下令前还没赶上,那便危险了,到时候日军长驱直入……”

黎嘉骏听着就觉得臀部好像有把火在烧:“那还等什么呀,你能蹦不?先蹦到武汉呐!”

二哥:“……”抄起铅笔扔过来,“良心被狗吃了?!蹦到武汉?你咋不让我爬过去!”

黎嘉骏躲过铅笔,捡起来心疼的看看,还好笔头磨钝了,没被砸断,她冥思苦想:“要不问他们借条儿木柴,给你做个拐棍儿先。”

“唯恐沿途看到的人不知道我是伤兵么……”

“哦哦!对!”黎嘉骏突然亮了个灯泡,她早上跟二哥汇合后去找了鲁老二,人家被庄头请去了,现在应该还没走,她放下地图就往门外跑,后头二哥在惨叫:“去哪?去哪?”

鲁老二正在庄头的院子里整理自己的牛车,牛走了一天,他心疼,这儿给牛喂草,看见黎嘉骏,笑眯了眼:“我就在问他们你们在哪儿,要不要送回去?”

黎嘉骏笑:“我们想去武汉……”

“哦,这个呀,先走着。”鲁老二没打包票,他拍了拍牛背,“啥时候走?”

“越快越好。”黎嘉骏刚说完,屋里就走出一个壮硕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裹,放在鲁老二板车上,“鲁叔公,这个你带去吃。”他看到黎嘉骏,立刻走了过来,“哎呀黎小姐,昨儿个那个是我儿子,我们这儿藏着伤兵心里虚,遇着外人问总要藏一藏,如果真心来找那肯定不会随意罢手是吧,你别怨咱啊。”

“不怨不怨,找着了就不怨。”找不着回头炸了这!

庄头丝毫没感到身边某黑化女的满满恶意,又道:“干粮也给你们准备了点儿,鲁叔公估摸着你们还得往回去,趁着鬼子还没打来,你们还是快走吧。”

“你们不走?”黎嘉骏问.

庄头指指后头:“祖宅,祠堂,族谱供了三百年,能说走就走?”

黎嘉骏心里闪过一丝烦躁,她硬压下来,柔声道:“大哥,命重要还是祠堂重要?只要族人活着,什么都有可能。现在日本兵已经三面包围了这儿,江西差不多全沦陷了,您应该知道这有多近吧,能逃,还是快逃吧,打过来的可不是当年那些内-战的军-阀,是畜生啊。”

庄头一脸无奈:“说得容易,这一个庄子百来号人逃出去,吃啥,住哪,无根无基的,不一样是个死嘛,不如老实呆着,我们这围墙也修了修,人家就算要打,我们这么小个地方,塞牙缝都不够,哪会认真对付咱。”

黎嘉骏终于知道自己烦躁何来了,因为打开头她就已经察觉到了会得到怎样的回应,可她还是按部就班的用那套官方理论劝解了一下,结果“如愿以偿”的获得了意料内的回答,她决定换个战术。

她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很平静的指指东边:“大哥,那边,南京,六朝古都了,几十万人,说没就没,谁相信首都会被屠-城?人家就干了……台儿庄,你们三倍大,几天功夫一块好砖都没了,庄子平得跟没造过一样。你们不走就不走吧,你们愿意救我哥,就是好人,几年后等仗打完了,我会回来拜你们的。”

庄头皱起眉:“小姑娘怎么说话的?!”

“我说日本兵有多凶多没人性你们听了吗?我不信你们没收到上头的撤退动员令,你们就是不信,就是心存侥幸,觉得凭着寨门和□□可以守住,我当初听说九江被占了,发现你们这儿还有人,我就知道你们什么心理,你们不愿意坚壁清野,你们离不了祠堂,离不开这个繁衍了几十代的地方,我理解,我也没法劝。我不可能说你们离开过的就是好日子,我也不能肯定日本兵过来肯定会把你们屠了,但我要告诉你们。”黎嘉骏指了指庄头的身后,“你们背后,是中国!只有那儿的人不会把枪口对准你们!在敌占区,你们死光了都没人能管!”

她放下手,转头准备出院子,正看到喜妹瞪大眼在院门外站着,手里抓着一只鸡。黎嘉骏立刻借题发挥,指着喜妹又对庄头道:“日本兵会不会屠村我不保证,但她这样的姑娘绝对逃不过被糟蹋的命!你们不走可以,麻烦把她藏好咯!”

庄头快气坏了,两眼通红,喜妹也被指得石化了,黎嘉骏行走如风的和她擦肩而过,腾腾腾走回院子。

她气势汹汹的回去,看到二哥坐在桌边,正拿着笔仔细的写着什么,见她进来,讶然:“你是去借拐棍儿还是抢拐棍儿?怎么杀气腾腾的。”

黎嘉骏看到他气才消了点,她也知道自己这气来得莫名,有点后悔刚才那样说话,可是要她继续苦口婆心的去劝,却又没这耐心……她更多的是在气自己。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兵的到后来都暴脾气了,温柔都被战场打磨光了。

听完她简单的解释,二哥也表示理解:“我早和他们说过,快点准备走,可他们给我的是差不多理由……其实他们这一支是很多年前江西那儿一个田家镇迁过来的,原本就经历过避祸的跋涉,大概迁徙的过程很不顺利,上头就有祖训,轻易不可背井离乡。”

虽然这样子说更有说服力一点,但黎嘉骏完全就没有被说服,甚至感觉相当心酸。

种花家就这样啊,没有户口的时代被安土重迁的思想捆在地上,等安土重迁思想淡下去了,又被户口绑在地上了……

心疼。

她叹口气,低头见二哥在地图上画了一些线,问:“在规划啊?”

“嗯,你来看看。”两人秒入状态,他指着前田庄北面,“这一段不可沿河走,日军的军舰已经开过来了,沿途都可能遇到日军,我们出了庄子得直接往西走一段。”

“恩,送我来的车把式就是直接往西去的范湖乡东,如果去武汉得走一段路再往北,那一段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送,他也没给个准话,毕竟敌机成天在炸那儿,总不好勉强。”黎嘉骏一路划过去。

“范湖乡?那差不多是两个方向了。”二哥皱眉,“我们得往西北方向去……确实可能遇到轰炸,但是遇到日军的机会也不多,还是安全的。”

“那我们买个牛车吧,到时候自己赶过去。”黎嘉骏握握拳头,“过来的时候我还是偷学了一下的,感觉不是很难,方向的话,只要认清楚了闷头走,总不会错。”

“可以,还可以先跟着你说的车把式走一段,到这儿,”二哥指了指一个中间点,“这儿有个樊口,先劳烦他带我们到这,不绕路。这儿是鄂州西端,运气好可以遇到驻军。”

“那太棒!你军装还在不?我们收起来,要用的时候再扯老虎皮。”

“你不是说你有证件吗,也收藏好,我连名牌都让人揪了。”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路线规划好了,等看着地图上的标记,心里总算是有了底,顿时互看的时候,都顺眼起来,不由自主的相视一笑。

喜妹忽然推开门,在外面有些不安的站着,手里端着一个大碗。

“我,我炖了个鸡。”她嗫嚅道,“听说你们要走,吃,吃饱了好。”

原来刚才她是去托庄头杀鸡的。

喜妹跟她爷爷一起生活,平日里她爷爷就给庄里的人看庄家,二哥之所以在他们家也是因为他们家有空屋子。

想到这样一个姑娘,刚才还被她指着鼻子说会被糟蹋,黎嘉骏顿时觉得那鸡汤的香味都刺鼻了起来。

我是怎么了……她后退了一步,垂下眼有些慌张。

越来越暴躁,都不像自己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黎三爷现在脾气越来越暴躁了,这也是被虐出来的

周末一般不是玩就是懒,想到昨天说要更新,才撅着个腚写完,求么么哒

这里要说到这个第六师团,也号称熊本师团,是当时武汉会战指挥官冈村宁次手下的第一王牌,也是南京大屠杀的始作俑者,非常丧心病狂的队伍,凶暴到冈村自己都慌

有个小故事,据说他们在武汉会战期间打赢了有个小战斗,等来等去没等到指挥官夸他们棒棒哒,居然气得发了个电报骂冈村,说劳资前头狗一样打,你**连个么么哒都没有,八格牙路你去死你去死!

这种部下稍微有点军纪的地方逮着哪个指挥官都一口浓痰糊过去了,偏偏就遇上冈村这样的,死活不敢惹手下这帮熊孩子不高兴,一边挨着骂一边委屈,明明自己第一时间就发贺电了,咋地就没到呢,于是问电报员。

原来当时前线电报实在太多,电报员没日没夜的干都没发完,冈村那种贺电干脆就还在排春运一样的长队,等到发出去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怎么办,这能怪谁,冈村欲哭无泪,只能打落牙齿咽下去。

比较遗憾的是,这个师团最终团灭在太平洋战场。

现在要报仇,只能烧晋(嗯哼)国神社了……

☆、第179章 前往樊口

对于救命之恩怎么报,两兄妹有不同理解。

在黎嘉骏看来,虽说前田庄的人于二哥确实有救命之恩,但是归根究底也要战友上心,他们没有说扔就扔,而是一直惦记着找能救的人去救,这才有二哥等死的时候乍见曙光。

但对二哥来说,战友所谓的“找乡亲”只是一个浮云一样的保证,当他躺在那儿等死的时候,站在他面前,把他拖出险境的人才是救命恩人,真正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这人不是喜妹,是田庄头和他儿子田承。

“既然已经劝过了,那能做的,就是把我们的路线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愿意走了,就按照这个路线快点撤退。”

黎嘉骏有点犹豫,就算她心理阴暗吧,对她来说逃命的路线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二哥是伤兵,如果日本人追了上来,对这个庄子做点什么,到时候出来个谁来个供认不讳将功补过,日本兵小汽车一追……她都不敢想下去。

见妹子犹豫,二哥垂下眼,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愁什么……”他想了想,“他们这个庄子救了我,如果到头来我栽在他们身上,我也认了。”

黎嘉骏斜眼瞅他,那自己这是上赶着躺枪咯,转念一想,自己这么想也就是个万一,其实哪那么恰巧,想多了撞上墨菲定律咋办。她也无奈,点点头:“那我去和他们说,你准备准备吧,对了,牛车我问谁借去?”

“这个还是得问田庄头,有必要的话就多花点钱买一头吧。”

“这还要你说。”黎嘉骏哭笑不得,“我来时出的路费就购买一辆了!”

二哥笑着拍拍她,转过身开始收拾材料,黎嘉骏则带着刚才画的简图出去找田庄头。

刚走到田庄头家院门口,还没开院门,就听到里头嘤嘤嘤的哭声传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里面一个大嗓门的女人应了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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