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谁也没想到, 会这样相遇。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 陈邺紧紧攥着拳头, 指节泛起白。他用力克制住脑海中呼啸而来的回忆,将万般情绪转为即逝的风云,然后才慢慢松开手。
他们整整七个月没见了。
陈邺还记得那个荒唐的雨夜,谢宝南哭着对他说:“只想要我?这话你信吗?”
那夜之后,他没有再找过她, 心甘情愿地退出了她的生命。
不是不想她,只是没有勇气面对她。他欠奉的,又岂是一句简单的“对不起”。
这是他最难熬的七个月。
她说他不懂爱,那他就去学。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学不会的。当年他弃医从商,不也是从零开始吗?
他买了很多书,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少年,想要去探究爱的秘密。二十八年来,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爱。他蹒跚地走到今天,才开始咿咿学步,重头学习如何爱人。
在经历了一段杂乱无章的探索之后,他终于发现,爱正如谢宝南所说,无非就是尊重、理解、付出、守护。但真正要做到,却比什么都难。
他开始反思自己从前的行为。每一次回忆,都仿佛被碾过一回,血肉模糊的惨烈。
每一天,他都要克制内心对她的思念与渴望。
她不愿见他,他就不勉强。爱的第一步是学会克制。
最想她的那一夜,他拿着旧号码,拨打谢宝南的电话。
她早已拉黑了那个号码,那头再不会有人接起。他却固执地打过去,一遍又一遍。
“你在吗?”
“回来吧,我错了。”
“和我说说话好吗?”
“宝南,宝南……”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忙音。
他其实很害怕。
自己不在谢宝南身边的这段时间,她会不会爱上别人,会不会和其他男生在一起。毕竟,她那么漂亮,那么温柔,没有男人可以拒绝她的柔情。
那时,他是否还有机会?
但他别无选择。路或许黑暗,他只能埋头走下去。
陈邺身边还有几个空位,谢宝南被安排坐在了他的身边。
冥冥之中似乎有注定,她在这里遇见他,又同他坐在一起。
那一顿晚饭,是少见的精致与高级。每一道看上去普通的菜品里,都蕴藏着厨师的巧思。
陈邺为她夹了几次菜,却不只为她一人。他周到地将菜分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仿佛照顾她只是顺便而已。
谢宝南哪里知道,为了给她夹菜,陈邺做了他从来不会做的事情。
他从未如此周到过。
他们假装不认识,却比装熟难上千百倍。或许是太突然了,突然到她没有一点心理准备。偶然桌下的腿碰在一起,谢宝南会慌张地说句“对不起”。
杜太太柔声安慰她:“别紧张,陈先生是我们的老朋友。”
她点点头,却想着,从前不曾见过这些老朋友。
陈邺从始至终,都是淡然。饭桌上有人在说潜水的经历,他偶尔会回应一两句。
饭局进行到尾声,杜太太忽然开口:“谢小姐是临桑外国语大学英语系的学生,英语水平非常高。你们以后如果有需要翻译的地方,都可以找她。”
谢宝南觉得自己实在是迟钝,这会才终于明白杜太太叫她来这个聚会的目的。
无形之中,杜太太帮她拓展了一圈人脉。她感激地看了一眼杜太太,杜太太朝她笑笑。
“那加个微信吧,以后方便找你。”
有人提议道,谢宝南立刻打开自己的微信二维码,让在场的人扫一扫。
陈邺作壁上观,连手机都没有掏出来。
他想谢宝南到底是不一样了。如今没有他,她也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聚会结束时,杜太太说要送谢宝南回学校。
谢宝南笑着婉拒:“杜太太,其实不用麻烦的,我坐地铁回去就可以了。”
杜太太坚持:“是我叫你来的,这么晚了,不好让你一个女孩子独自回去的。”
杜太太说着便要给司机打电话,陈邺主动请缨,道:“我送吧,正好要去那附近办点事。你们过去不方便。”
杜太太怕谢宝南不愿意,试探性地问:“陈先生送你,可以吗?”
这种时候若再拒绝,当真是不识抬举。谢宝南立刻点头,“谢谢杜太太,谢谢陈先生。”
从包间出来,沿着长廊走到门口的这段路上,陈邺给范明宇发了条消息:“把车停到巨星路,钥匙交给收费员,然后你先回去。”
范明宇很快回复道:“叔,你不要我送?你今晚没喝酒吧?要不还是我送你吧,反正我也没事。”
陈邺冷冷回了两个字:“话多。”
众人在门口告别,杜太太嘱咐谢宝南:“到学校了,记得跟我报平安。”
杜老板笑道:“你还怕阿文把小谢拐走了不成?”
杜太太气得拍了拍他,低声说:“你呀,人家还是个小姑娘。”
谢宝南听着那两人的低语,情不自禁地红了耳根。
深冬的夜,冷而静。
陈邺一身黑色大衣,双手插在兜里,垂眸看她:“我的车在巨星路上,走过去?”
谢宝南水汪汪的眼睛看向他,“好。”
巨星路距他们所在之地大约一公里。他用了点小伎俩,才换来与她的这段同行。
这片从前是法租界,道路不算宽阔,两旁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冬季枝叶凋零,却不觉得冷清,反倒有种浪漫。
从前,陈邺总认为“最近怎么样”是一句无用的寒暄,直到此刻,才发现,面对太久没见的人,却只能说出这样一句无用的话。
谢宝南很认真地回答他:“挺好的。最近课业有些多,但还能接受。听说下个学期会更多一些。今年上半年我已经考过了专四,专八也报名了,明年三月考试。然后还报考了catti,就是翻译资格考试。后面到了大三,我们就会分专业方向。”
她仿佛在向老师汇报功课,事无巨细。
陈邺心里漾起笑意,问:“想好学什么方向了?”
她点头,“我想学口译。以后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做同传。其实也是最近才决定的。这阵子帮杜老板当翻译,我才意识到,这就是我未来甚至一辈子都想做的事情。是不是太慢了,二十来岁才发现自己想做的事情?”
谢宝南难得说这么多话。时过境迁,她对陈邺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抵触。如今再碰面,心底里只觉得他是熟悉的人,难免想要同他分享自己的近况和想法。
可说完,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口若悬河,耳尖悄悄红了。
陈邺将她的小表情看在眼底,淡淡一笑,“不会,无论何时发现自己想做的事情,都不算晚。同传很好。你坚持下去,以后会有很多机会的。”
得到鼓励,谢宝南坚定地点头,然后问:“你呢?最近好不好?”
好吗?当然不好,因为没有她。
陈邺看着她,眼里眸光流动,蕴藏着无限情意。谢宝南微微一怔,陷进他深邃的眼眸中。
这时,不远处忽然有人喊了一声“下雪啦”。
谢宝南回神,望向远处。
路灯下,雪花漫天。絮状的雪花洋洋洒洒,从天而降。她伸出手去接,片片晶莹的雪花落在掌中,很快就化了。
临桑连续三年没有下雪了。这难得的雪,让谢宝南兴奋不已。她一时忘情,笑着转头,“陈邺,下雪了!好美啊!”
陈邺有一瞬的恍惚,仿佛眼前的景象是场梦。
压抑的感情溃不成军,他沉入深海的心在这一刻浮出海面。朝思暮想的念念不忘,兜兜转转,竟然还能与她一起看雪。
该如何形容这一刻的心情,是失而复得,仿佛又重新拥有了她。
陈邺学着她的模样,伸手去接住雪花,眼睛却没离开过她。
她在看雪,而他在看她。
他认同道:“是啊,真美。”
路边有家西餐厅,餐厅门口,一位装扮成圣诞老人的工作人员正在发糖。
见他们路过,圣诞老人凑上来,笑着递出手中的红色圣诞袜:“圣诞快乐!来抽一颗糖吧,新年一定甜甜蜜蜜。”
这是放大版的圣诞袜,像是一个大口袋,上面印着麋鹿和雪橇。从外观看,口袋鼓鼓囊囊的,像是装了不少糖果。
“好呀。”谢宝南兴奋地伸进圣诞袜中。
“里面有什么?”陈邺一边问,一边也探进圣诞袜。
圣诞袜虽大,两只手在其中,难免触碰到一起。他的手是干燥的,温热的,带着他的体温。
谢宝南悄悄看他一眼,谁知陈邺压根就没看她,一脸严肃地认真挑选糖果。她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也就把那点心思抛在了脑后,认真地在圣诞袜中摸索。
方才接了雪花,她的小手微凉。陈邺触碰到的一瞬,连心尖都在颤。怕她发现,只能装作云淡风轻。
幸好,女孩什么都没有察觉。他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弯起了唇角。
最后,谢宝南选到了一颗草莓糖,陈邺选到了一块巧克力。
她剥开粉色的糖纸,粉红色的一粒糖,在夜色里像是一个粉色的水晶。含在口中,有草莓的甜和香。
陈邺把巧克力递给她,她问:“你不吃吗?”
她嘴里含着糖,说话囫囵不清,有种呆萌的可爱。陈邺忍不住笑,道:“你吃吧。”
两人慢悠悠地走到车前,收费员立刻送来了钥匙。谢宝南丝毫没有怀疑,从前陈邺也常把钥匙交给服务生,让服务生帮他停车。
陈邺替她拉开车门,手挡在车顶,怕她撞到头顶。等她上车坐好,他才回到驾驶座。
这地儿离学校并不近,陈邺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半小时。谢宝南偏头,试探性地问:“你去那附近有什么事吗?”
陈邺本就是随口编的瞎话,如今只能含糊地说:“去见一个分销商。”
谢宝南点点头,终于放下心来。至少陈邺不是专门送她的,于此她也不用觉得欠他人情。
他打开音乐,播放起了一首老歌。歌声款款,谢宝南安心地看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