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绒垂着眼看她。
她如此平静的神情,蕴贞看她片刻,撇过脸:“没有!我没有!”
“可要我亲自问一问贴身服侍你们的嬷嬷?”梦石说着,抬起手便要唤人,却见蕴华与蕴贞几乎同时抬首盯住他。
各有各的慌张。
蕴华不敢说话,但蕴贞却颇为不忿:
“大皇兄,若论亲缘,我们与你才更接近吧?可你为何偏帮着她,难道我们如今这般模样,也是你的挟私报复?”
梦石尚未说话,却听殿内传来淳圣帝满含怒意的声音:
“让她们给朕滚回去!”
蕴贞与蕴华皆是浑身一颤。
眼见着梦石与商绒走进殿门里去,蕴贞浑身僵硬地被宫娥扶起身,憋红了眼眶。
无论是她,还是蕴宜,都见惯了明月的背影。
她常是见不到父皇的,也不曾得过父皇半句关爱,但明月却总是能够那么轻易地拥有她所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从前是,如今也是。
贺星锦跟随父亲从殿中出来,正好梦石与商绒从他身边过,他稍稍一晃神,直至听见父亲的声音,他方才垂首:“梦石殿下,明月公主。”
他的视线无声垂落在她掠过身边的裙袂,再抬首,他亦不曾回头再望,却不经意看见蕴贞公主愤恨的一双眼。
檐外烟雨朦胧,蕴华与蕴贞的哭闹声不再,含章殿内长幔遮掩住帝王在其中打坐的身影。
“明月,再过两月便是你的生辰,如今摘星台正在修缮,只怕是赶不及的,但你的生辰是大事,今年便设在星罗观,你看如何?”
隔着长幔,淳圣帝的声音传来。
“皇伯父决定就好。”
商绒压下心中诧异,垂首说道。
她还以为让她来含章殿,为的是往生湖畔祭奠的事,可皇伯父怎么好像全然不知?
但生辰祈福一事,果真被梦石言中。
“蕴华与蕴贞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淳圣帝由德宝扶着起身,在一侧擦洗干净了双手,方才掀开长幔走出来,“她们都已是成了婚的,合该在公主府好好待着,没有再进宫来的道理,朕已传旨,让她们在星罗观苦修四年。”
他说着,打量一下商绒低垂的眼眉,却看不出她究竟是喜是悲,他一时有诸多话想说,可作为皇帝,心中终究顾忌颇多。
“明月,她们欠你的,朕会让她们还。”
最终,他道。
在含章殿用过早膳后,商绒便先行回了纯灵宫,而梦石还留在殿内与淳圣帝对坐饮茶。
“梦石,事情是你做的?”
淳圣帝落下一枚棋子,冷不丁地开口。
梦石立即搁下茶碗,一撩衣摆跪下去:“父皇恕罪。”
捉弄蕴华与蕴贞的,究竟是谁他心知肚明,此时也甘心在淳圣帝面前认下此事来。
“这是做什么?”
淳圣帝摇头一笑,“朕何时说过要治罪于你?快起来。”
待梦石重新在对面落座,淳圣帝无甚兴味地将棋子扔进棋笥里,侧过脸去看窗外一片雨雾:“你能为明月做到这个地步,朕心甚慰,原本朕还担心你因你母亲素贤的死,而对明月心有芥蒂。”
“儿臣分得清,明月她无需为父辈的事背负任何东西。”
梦石说道。
“说得对,”
淳圣帝颔首,神情却复杂起来,“但朕也有忘记这些的时候,她在证心楼上的四年,全因朕对荣王的戒心所致,朕那时极其在意她明明受朕教养,心中却还惦念荣王,朕只想着要她认错,要她忘了荣王那个所谓的父亲,却不曾想,令她受了蕴华与蕴贞的欺负,又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她如今这般……不好吗?”梦石抬眼,试探。
淳圣帝摇摇头,朝他摆手:“你不知道,明月小时候是很爱笑的,见了朕就笑,那么活泼又可爱,但从证心楼出来,她就变了,朕起初还觉得很好,因为她不再提荣王了,凌霜教她的一切,她都完成的很好,乖顺,恭谨,却像个小观音似的,不悲也不喜。”
“你方才也瞧见了,”
淳圣帝揉了揉眉心,叹声道:“朕无论问她什么,她都说好,她怕朕,从那时起就怕得厉害。”
“无论朕如何弥补,她的心结始终都在。”
梦石离开含章殿,回长定宫的一路上都在兀自思索着些什么,小雨打檐,他走上石阶,才踏入书房便听得一声响动。
他抬头,正见那少年姿态慵懒地靠在书案后的那张椅子上,此时正用一双漆黑清冷的眸子凝视他。
“去吧。”
梦石回头去唤身边的宦官,随即抖了抖衣摆上的雨珠,亲自合上门。
“无极司的消息才送来,我还没去找你,你便先来了。”
梦石倒了一碗茶给他。
“给你送鱼。”
折竹指了指案上的白玉缸,里头挤着两条肥硕的鱼,艰难摆动着鱼尾。
“……这是笔洗啊折竹公子。”
梦石颇为无奈,压下眼底那分异样,状似不经意地又道:“你今日又去往生湖钓鱼了。”
“嗯,带着她一块儿去的,”
折竹手指轻敲茶碗,隐隐扬唇,“你不知道吧?我们遇上了一个人。”
“谁?”
梦石捏紧茶碗,神色看似如常。
折竹却盯着他,才道:“商息琼在往生湖的桥下私祭蕴宜,正好摘星台的道士来取水,簌簌担心商息琼被皇帝责罚,便将他藏了起来,于是那些道士便以为是她在私自祭奠亡灵。”
他的神情适时添上几分忧虑:“梦石,皇帝可有责罚她?”
“并未。”
梦石握紧茶碗的手指松懈了些,他对上那张俊俏的脸,却分辨不清这少年真正的心思:“父皇并不知此事,想来是凌霜瞒住了。”
“是吗?”
折竹仿佛是真舒了口气般,“看来凌霜是看了你的面子,不过你可有觉得,那些道士出现的时机是否太过巧合?”
梦石与他相视,沉稳地答:“如今朝中的争斗已愈演愈烈,宫中事,一向没那么多巧合。”
折竹闻声,垂下眼帘,眼尾略弯,神情却悄无声息地冷下去,又好似兴致缺缺般,转了话题:“说说无极司的消息。”
“的确有妙旬这个人。”
梦石将袖间的籍册递给他:“无极司虽是为正阳教所设,但九清教的道士也是要登记造册的,这个妙旬的确是天机山的道士,但在七八年前,他便已经消了籍,还了俗。”
折竹一言不发,九清教的道士人数并不多,他翻动至一页,蓦地盯住“程叔白”三字。
“程叔白,云川青霜州人氏,淳圣一年入九清教,道号‘一尘’”。
第十五的父亲季羽青便是这个程叔白的弟子,而程叔白,则是如今的云川之主——程迟的三叔公。
再往后,他便找到了有关妙旬的记载,以及他的师父妙善。
妙善的道籍,是在十六年前消去的。
“多谢。”
折竹不动声色地将重要的几页记下,也并不带走那本籍册,起身便要走。
“折竹公子。”
梦石见他的手伸向那道门,忽然出声,待那少年回过头来,他便又道:“两月之后,九月十九,簌簌的生辰已定在星罗观。”
“知道了。”
折竹白皙的指节扣在门上,绵密的雨声不断,吱呀声中,一道门开,冷淡灰暗的光线落在他的身上,湿润的水气拂来,他面无表情地走出去。
而梦石立在书房内,盯着案上那本九清教的籍册,眉头轻轻地皱起来,再望向门外,烟雨潮湿,那少年的身影已不在。
——
绵密的雨丝被风斜吹入窗,商绒在内殿里睡了一会儿,醒来仍不见折竹,她便起身掀帘出去,唤道:“鹤紫。”
鹤紫立即推门进来,躬身行礼:“公主。”
“我想去膳房。”
商绒说。
“公主想吃什么只管与奴婢说便是,何必亲自过去?”鹤紫十分不解。
“我要去。”
商绒说着,便往殿门外去。
鹤紫无法,只得匆匆跟出去,又唤了人将伞拿来。
折竹穿着侍卫衣装,淋着小雨才穿过一道宫巷,咬了颗糖丸在嘴里,轻松入了纯灵宫,却见一众宫娥宦官还有几名侍卫簇拥着商绒往另一边走去。
他乌黑的眼眸里流露几分疑惑。
冒着雨步履轻应地跟上那几名侍卫,他轻拍一人的肩膀:“这位大哥,公主这是去做什么?”
那侍卫偏过头来得见他一张陌生的面容,他从未见过此人,摸着剑柄的手便要动,却又见他腰间有长定宫的腰牌,便问:“你便是梦石殿下派来保护公主的暗卫?”
“嗯。”
折竹点点头。
那侍卫见他一副纯良无害的少年模样,还有些怀疑:“那你方才怎么不在纯灵宫中?此时却来问我。”
“昨日休沐,今日到了时辰才从长定宫过来换人。”
折竹面不改色。
“公主要去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