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怪你,你别有负担,”公主身上有闺阁女子少见的大气利落,“只一条——”
“自己选的路,自己担着就行。”公主拍拍他的肩,“梁徽这个人我始终是信不过的。”
她骂起人来狠,为骂梁徽不惜将自已也骂进去:“梁家人的薄情利己,我比你清楚,都是从娘胎骨子里带出来的,要不然也坐不稳这百年江山。但你依旧选择与虎谋皮,那往后是好是坏便都要自己担着、守着,没人再帮得了你。”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祝知宜是,她也是。
祝知宜点点头,极淡地弯了嘴角:“也不能一概而论吧,公主对我就不算薄情。”说是恩重如山也不为过。
公主似认真也似玩笑地摇头:“若真到了那一日,我也不会对你留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和轨迹,能同路过一段就算缘分,如今她亦有了自己要守要追要护的人。
祝知宜:“好。”
如此一说开,祝知宜反倒觉得一身轻松:“我明白的。公主放心去做自己想做之事,我也放手去争取我想要的东西。”
公主握拳捶了下他的肩膀,这个小时候一直板着脸的弟弟如今已经长成一棵苍天大树了,她一笑:“好,那祝我们都如愿以偿。”
公主走后,祝知宜开始提笔给梁徽写信函。
墨笺传信是梁徽先开始的,他们各自闭关思过,未得见面,只好笔墨传信,祝知宜写的都是些公务、政事,梁徽那就不一定了。
正事也有,但总要插两句有的没的,什么僻宫冷清,夜半竹林蝉声聒噪,他不得安宁孤枕难眠;什么狼崽顽劣不训难以管教,直接在佛像面前进荤实乃大不敬,他要严厉责罚;什么某某宗亲求见烦不胜烦……家长里短事无巨细,祝知宜看完一阵无言,竟不知回些什么。
他不甚会安慰人,硬着头皮写了几句,诸如睡前念念清心咒便可静心;对狼崽应重指引教化不可体罚苛责;宗亲之事……还没写完宫人又报有客求见。
这位不速之客倒叫祝知宜意外。
第48章 本宫静候佳音
“沈君仪何事?”
沈华衣倒是开门见山:“臣来归还凤印。”姿态恭谦。
祝知宜挑挑眉,离他解禁还有几日,沈华衣这般着急是在与他卖好还是想丢烫手山芋?
祝知宜八风不动,只道:“本宫尚未解禁,凤印君仪收着便是。”
沈华衣敛气往日的心高气傲,身躬得更低:“不差这两日,总归是要归还与君后的。”
祝知宜淡淡凝了他半晌,看他不似作态,温和道:“那便放案上吧。”
沈华衣没走,主动提及:“听闻君后在查祭祀仪具之事。”
祝知宜直接否认:“不曾,不知沈君仪是从何处听闻?”
祝知宜敏锐地捕捉到对方那一刹怔愣,果然。
他是让乔一暗中调查,沈华衣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他这是在诈自己。
话头被祝知宜截死了,沈华衣只好问:“君后不想雪冤么?”
“冤?你就知道那事不是本宫所为?”
“……”沈华衣越发觉得祝知宜难缠,曾经那么敞亮的一个人,如今多少沾了点皇帝一句套十句、真假分不清的模样,他只好道,“君后乃磊落君子,一片冰心,臣不信是君后所为。”
祝知宜笑笑:“君仪不必恭维本宫,有话直说。”
沈华衣拱手请礼,颇为诚恳道:“君后若不便出面,可由臣来查证,定会给君后一个满意的答复。”
祝知宜想了想,忽然问:“此事与姬家有关?
沈华衣一顿,祝知宜太不好忽悠了,他分明还什么都没说。
祝知宜瞧他神色,已明白几分,且不说那批皇器最后是由谁来掉包,又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无论是谁做的,源头的皇窑和负责运输的都跑不了,姬宁是统慰,东西送进宫来必须过他的眼,得他的批。
沈华衣这样着急,世家这是看不得这些武将后起之秀,怕被取而代之?
那如此看来,新启用的这些武将也并不完全可信,姬宁为什么这么做?姬家如今正如日中天,完全没必要蹬这淌浑水,平白生了他们与皇上之间的嫌隙。
祝知宜忽而想起那日乾午门前的两人过招,这毛头小子总不会是为了栽赃给自己不惜犯下这大不讳之忌吧?
那看来他确实很讨厌自己啊。
沈华衣看他老神在在八风不动,心中苦笑,世家那些老顽固还想和皇室斗,祝知宜和梁徽,一个七巧玲珑心,一个老谋深算的狐狸,哪个都不是好惹的。
他索性直接道:“是,但臣请缨彻查此事,不是为沈家,是为自己。”
祝知宜:“为自己?”
沈华衣抿了抿唇,低声说:“为自己求一条生路。”
祝知宜看着这个深受家族荫庇、平步青云的天之骄子,心下诧异:“沈家还没有君仪的生路么?”
沈华衣摇摇头,沈家很快连自己的生路都没有了,这次边将回京他看得清楚,帝王雷厉风行铁血手腕,和风细雨就把权给分了,那群老家伙无法与野心勃勃的梁徽抗衡。
曾经他以为祝知宜与他一样,年少时都是拘于书房学堂的行尸走肉,被束在氏族使命、家国责任里,曾经的祝知宜甚至比他更板正无趣,更不自由,可不知什么时候,祝知宜己经挣脱出了他的枷锁与牢笼,在后宫能遵循本心,在前朝能大刀阔斧,那份洒脱肆意和绝不违背本心的坚决他学不来。
仔细究索,祝知宜是在进宫之后才像变了个人似的,更准确地来说,是皇帝改变了他,或许连祝知宜自己都未察觉。
想到族叔和堂兄们正在筹谋之事,沈华衣心如灼焚,只求一条生路。
祝知宜也没具体问他,他们现在谁都不相信谁,话里话外半句真假都不知道,只道:“那本宫静候佳音。”
沈华衣松了口气,这是祝知宜愿意给他机会的讯号。
正在暗中调查的乔一接到暂停的命令,不解:“公子真的相信这个假里假气的君仪?”
祝知宜摇头,不是相信:“是骡子是马溜溜便知道。”
况且很多事情他暗中去查确实不易,有人甘当马前卒事半功倍何乐不为?
“那若是真的公子便要用他?”
祝知宜想了想:“他与后宫其他之人不一样。”此人是有真才实学的,不然他也就不和这人废话了。
乔一打抱不平:“公子好胸襟,这君仪以前没少给咱下绊子吧?每回都一副心高气傲目下无尘的模样,半点恭敬没有。”
祝知宜倒不是很在意这些:“有才之人有些傲骨,应该的。”他是惜才爱才之人,不会因私怨而公报私仇。
乔一嘟囔:“那赶明儿什么作过妖的太后太妃、牛鬼蛇神都来您这儿求一条生路,您当观世音得了,菩萨都不带这样的。”
祝知宜被他逗笑,摇摇头:“我也没有这么好说话吧。”
解禁之日,梁徽亲自来接祝知宜。
祝知宜一身青衫素衣,手里抱着几本卷宗,一开大门便看见庭院里长身玉立的身影。
夏日已过了最浓时,宫柳愈发青翠,祝知宜有一瞬恍惚,那个人的眉目和眼神同那碧色枝叶一样柔软。
梁徽面无其事地走过来,接过他手上的东西:“走吧。”
祝知宜没同他争:“皇上怎么来了?”
梁徽侧眸,看了他片刻,几天不见,祝知宜瘦了些,眉眼有些疲态,但这令他看上去有种令人心软怜惜的无害和脆弱,他别过眼,敛下积在心中的念想,勾了嘴角:“自然是有事要同清规商谈。”
第49章 枢密使
祝知宜马上道:“可是节度使之事?”这几日他也一直在想这个,时而热血沸腾、时而忧思重重,颇有些夜不能寐,所以看起来才消减了许多。
“是,”梁徽正好顺着他的话说,“朕想趁着这次分章建制组议事阁,直接听命于天子,不受朝堂之制。”也就是不受丞相之制。
祝知宜眉梢扬起:“皇上是想另起炉灶?”眼前之人似乎比他想象中还有野心,但若于社稷有益,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只是设想。”梁徽轻嘲,“不一定可行。”那群老狐狸不会就这样让他如愿,明晃晃的分权,其间阻力,可想而知。
祝知宜静了片刻,拱手认真道:“臣认为可行,臣定当竭尽全力。”
梁徽按下他的手,一笑:“这又是干什么。”
每次说到这些祝知宜总是满腔热血,两人对视片刻,梁徽无奈道:“不用这样,朕知道你会尽力。”无论做什么祝知宜都是毫无保留的。
祝知宜牵了牵嘴角。
两人沿莲池静静走了一段,梁徽忽然道:“清规,作朕的枢密使如何?”枢密使是御前二品,分章礼制,直达天听。
祝知宜一顿,侧过头来,皱眉:“皇上,臣做这些不是贪图——”
“你误会了,”梁徽打断,“不是用高官厚禄收买你,是着手章制和组建议事阁,你这个给事中六品芝麻官的身份不够用了。”
祝知宜还是认为不妥:“臣刚受罚,就连越品级,众人不服。”
“朕下了封旨,不服也憋着。”梁徽强势道,“且后宫前朝,向来一码还一码。”
祝知宜也坦荡,不再推辞,笑:“那臣便谢主隆恩。”
在颐馨殿分别,祝知宜从梁徽手上拿过典籍,两人相顾,好似都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自那日在凤随宫那场不算吵架的争执之后,祝知宜分明知道他和梁徽之间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缝隙,这层隔阂看似被节度使之制和宫祠闭关、纸墨传信接二连三的事情缓和了,可那是表面的,但最根本的分歧和矛盾仍横亘在哪里,他抓不住、厘不清那究竟是什么,那超出了他二十余载所学所闻,因而无从开口。
或者,他想问梁徽,经长公主一事后还信任他么?还会像以前一样找他喝酒谈天逛庙会吗?还会来凤随宫做手工吗?但他不敢。
也不合适。
即便他问心无愧。
到底还是梁徽先开了口:“回去吧,好好休息,后边有的是硬仗要打。”
祝知宜点点头,走到阶上,忽而听闻身后传来:“清规。”
“嗯?”祝知宜回头。
梁徽看着他的眼睛:“那天的板栗糕,还有吗?”
“?”祝知宜眼睛亮了几分,那糕点是他宫里开小灶做的,他平日从不搞特殊,但那天破了例,只因听乔一说梁徽好几日滴米未进
“你喜欢吗?”
“喜欢。”
“那臣下次再给皇上送。”
梁徽弯了眉眼:“好啊。”
梁徽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消失不见,回了御书房,石道安已经在等着了。
“老师。”
石道安忙起身作礼,梁徽随意抬了抬手。
“皇上,梅怡阁的探子回来了。”